石油“老炮儿”
2016-10-13宗福军
宗福军
2016年春节前夕,一部由大导演冯小刚主演的影片《老炮儿》,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冯导也凭此片一举拿下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大奖。
何为“老炮儿”?他到底有什么魅力呢?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可谓五花八门,众说纷纭。我还是比较赞同冯导自己的解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老炮儿就是江湖上有情有义有血性、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的爷们的一种称谓。
以当今社会普世的角度来看,“老炮儿”这种人虽然有个性,有思想,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非主流。现今的社会非常“务实”,讲金钱、讲名气、讲地位,崇尚“高富帅”,推崇“白富美”,像“老炮儿”这种人却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稀罕了。
看着冯导在影片中活灵活现的演绎,心里痒痒的,心情一阵胜似一阵的激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原来,我那搞了一辈子石油的老爹,在做人、做事方面与其是何等的相似,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石油“老炮儿”?
我的老父亲,是进入柴达木盆地搞石油的第一代柴达木石油人,是一个标准的“油一代”。上世纪五十年代,他从陕北四郎庙辗转到青海民和搞石油,最后来到柴达木。在盆地住过地窝子、帐篷,吃过炒面、咸菜,在环境艰苦、气候恶劣的柴达木,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足迹满布冷湖、花土沟、涩北等盆地的各个油气生产油区。您别以为他东南西北满盆地跑,一定是个领导,这您还真猜错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汽车司机。
在当时的计划经济条件下,父亲手握方向盘,走南闯北一辈子,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汽车司机,但在那个火热的年代,崇尚劳动最光荣,环境越艰苦,工作越劳累,越是让人羡慕。所以,咱柴达木的“油一代”不论走到哪里,腰杆都挺得笔直,头都高高昂起,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讲,属于典型的“高富帅”一族。
先说一下“高”吧。
此“高”非彼“高”。主要是指工作生活在高原、高海拔,当然还有社会地位高。地处青藏高原的柴达木盆地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工作环境如月球般的荒凉,全部都是荒漠戈壁无人区。放眼千里无植被、无动物、无生命,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只有内地的三分之二。这里既不长庄稼,也不产蔬菜,地下却埋藏着丰富的石油、天然气资源。生活在这里的石油人,吃的每一棵蔬菜、每一粒大米,盖房子用的每一块砖头都要从数百、以至上千公里外的地方运进来。
与高海拔相对应,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在柴达木工作的同志工资也是比较高的。不但在西北地区,在全国来讲也是高水平的。工资能高到什么程度呢,讲个小故事您就知道了。
我们家隔壁邻居赵师傅是一个普通的采油职工,参加工作有十年了。一年夏季他回老家江苏探亲,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亲戚朋友百感交集,其中有一位少时特别要好的堂兄,感情最深。这时堂兄仪表堂堂,已经是县里的副县长了。当年领导干部的编制是很少的,副县长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官了。虽然堂兄待他很客气,但赵师傅心里总觉得自己一个普通工人,在堂兄面前顿时矮了半截。两个人天南海北聊了很长时间,最后谈到了工资收入,赵师傅弯下去的腰终于又挺直了。原来,堂兄虽然官当得大,但收入比自己还差几十块钱。诸位可不要小看这几十块,彼时的几十块可不是现在的概念,如果试着换算一下的话,最少也得再乘个50到100吧。
也许您觉得这只是一种民间说法,不可信,那我再给您摆几个具体数字:1955年全国实行行政级别工资制,从国家领导人到办事员共划分为24个级别,工资从45元到594元不等,级与级之间最多相差50多元,最少只相差5元。因地区类别不同(全国划分为4-11类),同级地方干部相差10-40元。也就是说,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工资是594元,各大军区、省、部级正职工资标准约为400元。
那么,具体到柴达木石油工人,当时到底能拿多少工资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青海油田展览馆看到了一份“1958年的平均工资统计表”,这才解开了谜底:普通工人的月平均工资221.9元,一般技术干部259.9元,工程师达到309.5元。这在全国是个什么水平呢?据了解,当时全国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仅为八九元左右,三四十元的月工资能养活一个五口之家。因此,这个收入对于当时全国大多数人来讲,绝对称得上一个“高级白领”了。
再说一下“富”吧。
虽然生活环境极度艰苦,气候条件极度恶劣,但由于国家对艰苦地区的工资倾斜政策,保证了柴达木的石油职工生活比较宽裕,精神生活非常丰富。
八十年代有一个流行词叫做“万元户”,它在当时老百姓心中地位相当于现在的百万富翁,是普通老百姓的偶像和目标。在柴达木工作的双职工家庭,只要是家里老人、孩子负担不重的,不少人都可以达到“万元户”的水平。
在生活上,在那个物资紧张的“短缺经济”时代,人们都是凭票购物。虽然当时冷湖在生活上吃不上新鲜蔬菜,大多时间都是土豆、萝卜、干粉条,但是物质生活也有好的一面,单位定期、不定期发放购货证券,有粮票、布票、棉花票、肉票,买自行车、电视机也要凭票供应。
七八十年代,石油职工很多家庭实现了“三转一响带咔嚓”,至今让人记忆犹新。这“三转”是指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就是收音机,“带咔嚓”当然是照相机了。当然,所有的品牌都是正宗的国产名牌:凤凰、永久自行车,上海牌手表、蝴蝶牌缝纫机、红灯牌收音机……八十年代中后期,金星电视机、水仙洗衣机、容声冰箱等家电用品也陆续走进了石油人的生活。有些喜欢电器的家庭还置办了日立录音机、电唱机等,一些时尚的年轻人还购置了台湾产的野狼摩托车。在当时那个年代,这些都属于奢侈品了,是生活是否富裕的尺度和标志。
也就是这个时候吧,我初中毕业考上高中,父亲很高兴,作为奖励,让刚参加工作两年的二哥带着我去内地开开眼界游玩一圈,并给了两千块钱作为旅途费用。我们两个人一路过西安、访北京、转上海、游苏杭。在美丽的西子湖畔,见到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卖冰棍的老太太,跟她拉起了家常。当得知我们是青海柴达木来的,感觉非常不可思议。“青海那地方很落后吧,听说骑马、住帐篷、赶牛车吧?你们坐没坐过汽车?有没有吃过雪糕?要不给你们送两根冰棍尝尝味?”她的出发点是好心,可怜我们,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们顿时感觉这个话很刺激人,说得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我们大老远跑到杭州来要饭似的。于是年轻人的好胜心被一下激上来了,告诉她:“我们那儿虽然没有花、没有草,但我们的工资高啊,我们出来旅游一趟,就花掉了两千块。”老太太听到这个数字,眼睛顿时放大了一倍,手中拿给我们的冰棍也掉到了地上。“两千块,在我们杭州可以随便娶一个漂亮姑娘了。”看到她的表情,我们“石油工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是的,那个年代在柴达木工作的人们是有优越感的,虽然环境特别艰苦,但是国家向艰苦地区倾斜的分配制度,使他们在物质上得到了较好的补偿和回报。另外,国家提倡艰苦奋斗,提倡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使他们虽然身处环境异常恶劣的柴达木无人区,但精神上与年轻的共和国同呼吸、共命运,精神追求高尚,精神生活丰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集体多做事、做好事的责任感;有一种“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带铝盔走天涯”的主人翁自豪感;有一种“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豪迈气概。当年,父亲他们最有代表性的口号是:“吃饱三顿饭,睡够八小时,剩余的时间加油干!”
最后讲一下“帅”吧。
“油一代”生活的时代,人们的价值观与现在是不同的。那个时候工人、农民是时代骄子,劳动最光荣,劳动者最可爱,劳动模范是人们心目中最“帅”的形象。
我的老父亲所在的车队经常开展“英雄车”竞赛活动。大家人人努力,个个争先。父亲曾经创下连续一年在野外跑车,只回一趟家的纪录。至今,在青海石油展厅里还存放着他的一张奖状,那是1959年1月青海石油勘探局更名为青海石油管理局后颁发的第一批奖状。奖状的背景是一面鲜艳的红旗,上面用正楷规规矩矩地写着:“宗学儒同志,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作出优异成绩,特发此状。”父亲得奖后的待遇是披红戴花由局领导亲自牵马开道,在会场上被同事们高高地抛在空中欢呼庆贺。这在当年可是最“风光”、最有“范”的奖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享誉全国的甘青藏石油大会战如火如荼地展开。年过半百的父亲更忙碌了,起早贪黑,车轮连轴转,经常吃在车上,睡在车上。1984年,因工作成绩突出,被授予柴达木首个亿吨级的尕斯油田储量贡献二等奖,还分了一套两室一厅带独立厨房和院子的四合院。
父亲在柴达木奋斗了一辈子,为青海石油事业奉献了青春和汗水。由于常年奋战在艰苦的一线,过度的劳累加速了身体的折旧,刚刚年满七十,他就过早地去世了。但是,我为我的“油一代”由衷地感到自豪,为我的父辈们在柴达木从零开始,从小到大,创造出一个千万吨规模的高原油气田感到无比的敬佩。与时下一些人极力推崇的富二代相比,这些所谓的“高富帅”们,在我们柴达木“油一代”面前显得那样肤浅幼稚、苍白无力、自私自利。在这些新世纪的“高富帅”眼里,柴达木的油一代都有点冒傻气,为了那么点小钱就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国家和集体,给挂个大红花就不要命地干工作……但是我认为:人生在世,自私自利容易,公而忘私很难;物质享受容易,精神享受很难;贪生怕死容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难上加难。我想这就是境界的差异,层次的差异,精神追求的差异。
柴达木的“油一代”不仅为国家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在青藏高原建设了一个数百万吨的好油田,而且用自己的劳动、用自己的人格、用自己的生命,塑造了“艰苦奋斗、顾全大局、为油而战”的柴达木石油精神。他们虽然已经老去,许多人已经离开了我们,但在石油人的心中,永远是最有鲜明个性、最有奉献精神、最有男儿血性的石油“老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