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救药(短篇小说)
2016-10-13金海龙
金海龙
一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市城建局副局长陈浩杰职务前面的那个“副”字终于去掉了,来宣布任职文件的组织部领导前脚刚走,后脚前来祝福道贺的人就踏破了门。祥和之气浓得简直化不开,溢美之词震得人脑门子嗡嗡直响。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时间,陈浩杰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办公室,抬头一看还有十几个人等在那里,便问道:“你们怎么还不下班?”
“局长,这么难得的日子您老就给我们一个机会吧!”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唉,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嘛,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搞那一套。吃什么升迁宴呐,算了、算了!你们回去吧。”陈浩杰摆摆手,继续朝门外走去。他早就想好了,今天晚上哪儿都不能去,一定要回家吃饭。这些年在副局长这个位置上谨小慎微,苦巴苦熬,现在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这喜悦应该先与家人分享。
走到车跟前,司机小李拉开了车门。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你往回走了吗?我大哥和大嫂也来了,一家人都在等你呢……”电话中传来妻子的声音。
一听这话,陈浩杰刚刚踏进车内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稍等一下!”他对司机说。
拿着手机边听妻子在电话里唠叨,陈浩杰边向停车场的边上走去。他心里明白,尽管妻子说大家都是为他的进步而高兴,但实际上,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尤其是那位大舅哥,早就盯上了市政工程这块肥肉,多次撺掇妻子给他吹枕边风,非要把正要实施的一项排水改扩建工程项目给他不可。可他能那样做吗?虽说这件事以前是他主抓,现在全面负责,更有这个决策权了,但多少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哩,他能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吗?
“喂、喂,我说话你听着没有?”电话那端的妻子大概猜到了丈夫的心事,连声问道。
“我知道,可是……我今晚回不去,你们吃吧。”陈浩杰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了灵感,顺口回答道。
“你……”啪的一声,妻子把电话挂了。
陈浩杰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他活动活动四肢,来回踱起了方步。这时,司机小李走到跟前。
“局长,我过去有个初中同学现在开了一处农家乐,是那种宾馆式的,档次很高,也很干净。”
“他是干啥的?”陈浩杰警惕地问。
“就是开饭店的,没见过他干什么别的。”小李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好,我们就去放松放松。”陈浩杰高兴地甩了甩胳膊,快走了几步,一猫腰钻进了汽车。
司机小李这位初中同学姓洪,叫洪少发。这个名字让陈浩杰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商人味太重。不过一见面,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样子,也就释然了。尤其是酒过三巡之后,他再次过来敬酒,非常豪爽。二两的口杯,一口一个,连喝了三杯,把他看得眼睛都直了,连忙满怀歉意地说:“你别干了,你看我每次就喝这么一小口,实在不好意思,我的酒量不行。”
可对方却爽朗地说道:“那有什么,你只要舔一口就行。我干不了别的,就是愿为朋友两肋插刀,喝点酒是毛毛雨,毛毛雨哈!”
陈浩杰被彻底感动了,想想这六七年,在副局长的位子上屁股都磨出茧子了,哪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也罢,今天就喝他个一醉方休,免得回家还得听那个婆娘没完没了的数落。想到这儿,他把那个小酒盅一扔,也端起了大杯子,高声说:“你这个朋友我今天交啦!”说完,一饮而尽。
时间过得飞快。
渐渐地陈浩杰感觉自己的头脑开始麻木起来,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他急忙呼唤司机小李,没人应声。这时,他才恍惚记起,刚才小李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先回去一下,过会儿再来接他。“那个老洪呢?”他又想起了小李的那位同学,那位喝酒玩命的农家乐老板。
“我在这儿。”陈浩杰的手背被另一只粗大的手掌拍了拍,这时他才发现这位洪老板也喝高了。只见他的头耷拉在胸前,右手在半空中不时地挥舞着。
“来,再干一杯!”陈浩杰又端起了酒杯,可还未送到嘴边就被旁边一只鲜嫩细腻的小手给抓住了。“哥哥,来,妹妹替你喝吧!”
陈浩杰急忙侧身一看,啊!这不是芳芳吗?“小芳,你什么时候来的呀?”他失声叫了起来。那个被他称为小芳的女孩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是呀,我都来了半天啦,你都不理人家。”
陈浩杰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全都倒进了肚子里,然后喃喃地说道:“我怎么不理你了,我能不理你吗?是你那个哥哥老跟我要活,我烦啊,烦!”说完,又把空杯子递过去,嚷道:“给我倒满,快!我要和小芳干一杯。”
“来!给我也倒一大杯,我和哥哥一起把这杯酒干了。”那个叫小芳的女孩站起身,满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行、不行!” 这时,陈浩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道:“你跟我结婚后就没喝过酒,你那点酒量我知道。不行!你别干,我干!”
这是第几杯酒,陈浩杰已完全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这杯酒还没喝完就天旋地转起来,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般地搅动着,他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陈浩杰被一阵阵浓烈的香水味熏醒,眼皮沉得睁不开,头也疼得厉害。他感到有一个温暖松软的肉体紧紧地贴在身上,不时地发出欢快的呻吟。“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地方?”脑海中这个念头一闪,陈浩杰不禁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啊!这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
天啊!自己为什么会一丝不挂呢?妈呀!这又是什么?在他身上蜷伏着的,竟是一个热乎乎的同样没有任何遮挡的女孩,乌黑的长发,光滑的肌肤,还有……他一阵眩晕,再一次瘫倒在了床上。
二
方一言到洪发公司上班已经一个多月了,可他对这个公司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
论经营范围,这个公司从内外贸易到工程维修无所不包,可他始终见不到公司到底有哪些队伍、厂房或设备。论办公条件,这个公司在市内最豪华的一栋写字楼内租了几间办公用房,可他每天见到的工作人员就那么几个,而且也搞不清楚他们整天都在忙乎什么。他的办公地点在最里边的一间小格子里,名义上是法律顾问,可没有什么事情可顾,也没什么事情可问。每天一杯茶,一张报,按时上班也按时下班,简直就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尤其是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要清场,你想不走都不成。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公司呢?方一言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他打心眼里是不愿意撇家舍业地来这个公司做什么法律顾问的,无奈家里人逼得紧,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律师事务所找工作了,他要再在这个行当里混下去,还不知又要给家里惹什么麻烦哩。尤其是嫂子,一再声明这个洪发公司的老总是她们家一位故交的孩子,人家是看在她们家的份上才破格接收他的,他要是不去,就伤了好多人的面子,以后就没人再好管他的事了。这话方一言怎么听怎么别扭,敢情自己快成了一坨臭狗屎了,对人家的施舍和怜悯就差要跪地磕头谢罪请安了。可他什么也不能说,毕竟他们是自己的亲人,毕竟自己的那些行为使他们受到了牵连,在他们面前,自己永远有一种负罪感。
电话响了,是洪总。“方律师,你到我这儿来一下。”
方一言一阵激动,总算是有活干了。这个洪总,只在他来公司报到上班那天与他讲过两句话,后来几乎连面都没照过,今天找自己会是什么事呢?方一言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快步向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一进屋,见洪少发正在收拾几份文件,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手提包,看样子是要出门。看到他进来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看看那份合同,然后跟我去一趟城建局。”
方一言顺着他的目光拾起了桌角上放着的一份合同文本,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后,没有吭气。“有问题吗?”洪少发问。
“这件事我还不十分了解,所以不好说。”方一言谨慎地回答道。
“有啥不好说的,你不是律师嘛?”洪少发有些不耐烦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合同条款,对方恐怕不会接受。”方一言连忙作着进一步的解释,“因为,这上面的条款几乎都是有利于我们的……”
“屁话!没有利的合同我们要它干啥?走吧!别 嗦了,跟我走。”洪少发抓起合同文本塞进皮包,顺手一丢扔给了方一言,转身朝门外走去。
时间不长,他们走进了城建局长陈浩杰的办公室。屋子里很清静,陈局长谦卑地把他们引到沙发上,公务员过来倒了两杯热茶,然后悄悄地退出屋子。
“这是我的法律顾问,姓方。”洪少发首先开口。
“您好,方顾问。”陈局长探过身子,使劲地握了握方一言的手,样子极为诚恳。
“现在这样谦和的政府官员太少了。”方一言心中暗想,见对方还是一脸堆笑地站在那里,连忙起身说:“局长,您坐、您坐呀!”
这时,洪少发又说话了:“局长大人,合同我带来了,您看咱们现在就签了吧。”
“哦,好、好!不过签合同这事,得有个程序。不在乎这几天,不在乎这几天啊!”陈浩杰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但方一言却觉得,这种笑怎么瞧怎么别扭,笑声的后面好像在哭。
“那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再聊聊?”洪少发跷起了二郎腿,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并顺手从茶几上摆放的一包中华烟盒内抽出一支烟来,啪地一声摁开了打火机,点着后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哎呀!不行、不行,我晚上还有个会,饭就不吃了,不吃了。”陈浩杰一听洪少发说要吃饭,仿佛被烟头烫着了一般,差一点跳起来。
“那好吧!我把方顾问留在这里,你们好好谈吧,啊!哈哈……”洪少发看到陈浩杰的神态不禁放声大笑起来,只见他把手中的烟蒂往烟灰缸里一丢,从沙发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方一言云里雾里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不得要领。政府官员过去接触不少,从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企业老板也见过许多,更没见过如此狂妄的。这个洪发公司也没听说有多大背景呀,怎么这洪少发和陈浩杰之间的你来我往倒像是猫和老鼠的游戏?方一言茫然地看着陈浩杰,希望从他那里能找到一点答案。
这时,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细语地在陈浩杰耳边说:“局长,会议室里的人还等着呐,这个会……”
“谁让他们等了,都给我滚!”一声怒吼从陈浩杰的喉咙中突然喷发,差一点震落方一言手中的茶杯。方一言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脸惊愕地望着陈浩杰。只见这位城建局长额头青筋暴跳,脸上扭曲变形,两只粗大的手掌紧紧地攥在一起……这暴怒的形象与刚才那一副温文尔雅、谦恭低下的表现,竟完全判若两人。
秘书吓得脸色发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方一言见此情况,觉得自己没必要在此久留了,便说道:“陈局长,要不我改日再来?”
陈浩杰看看他没有说话,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你真是他们公司的?”
“哦,是的。”方一言诧异地回答。心想,刚才洪总不是已经向你介绍了嘛,怎么还要这样问?
“唉!”对面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方一言看到陈浩杰一身松散地瘫坐在椅子上,“您……不舒服吗?”他问道。
陈浩杰听见他的这句问候,显然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用手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对着话筒说:“你来吧!”这一切,好像事先都准备好了一样,方一言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进来。陈浩杰对他扬了扬手,然后冲着方一言说道:“你跟他去吧,合同怎么签由他办。”
方一言巴不得赶紧离开办公室,连忙点点头跟着那个人走了出去。来到走廊上,“眼镜”伸出手:“给我吧。”言语中明显带有不悦,甚至是反感。
“什么?”
“合同呀,不是要签字画押吗?”
“哦,在这儿呢!这些条款你不好好看看吗?”方一言越发困惑不解了。
三
市排水系统改扩建工程合同签下来了。从那天洪总带着他去见城建局陈局长,到今天双方签字确认履行完全部程序,整个过程用了还不到三天。这个速度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方一言。
此刻,他拿着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签有陈浩杰大名的合同文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心想,这样一份涉及好几百万元的工程合同怎么签订得如此草率?尤其是合同中明显缺乏对乙方的约束,这样的漏洞甲方怎么竟会看不出来?人们在菜市场买几斤青菜还会和小贩们翻来覆去地讨价还价呢,何况这是关系到老百姓切身利益的市政工程,怎么连认真的审查论证都没有进行呢?再想想那天在陈浩杰办公室里,那位局长大人与洪大老板彼此的表现,方一言本已是疑窦丛生的双眼变得更加迷离起来。
洪少发与陈浩杰的关系非同一般,但又极为特殊。说它不一般,是因为这份合同在此之前他们一定是谈好了的,所以签订得才那么顺利,也就是说他这个法律顾问和那个“眼镜”后来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走过场。说它极为特殊,是因为他们两个“一把手”在感情上似乎并不融洽,这一点明眼人一看便知。双方的谈话虽然简短,但充满猜忌甚至是敌意。特别是那天洪总离开陈局长办公室后,陈浩杰对秘书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怒吼,足以说明他们两个人其实正在内心深处进行一场残酷的较量。
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对这个问题,要是以前,他方一言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现在不同了,哥嫂和妻子那一句比一句恳切的话语让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们都是好心,怕他再冒傻气,再去为那些所谓的公平正义而丢掉这个饭碗。
“你这次再和人家闹翻,可真的就不可救药了。”哥哥的这句话说得很重,也说得他心很痛。“我到底怎么啦?”他的内心不断地翻腾着这句话。
就这样,方一言想着想着竟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法庭上侃侃而谈,为他的当事人据理力争……直到他对面的公诉人被问得理屈词穷,连连败退……直到法官高举的法槌重重地落下……身边,响起了此伏彼起的喝彩声,耀眼的灯光刺得他眼睛一阵剧痛……他醒了。这时才发现,天已经很黑了。整个办公室除了他,早已是空无一人。
方一言所在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开间,他所在的位置是用隔板隔成的十几个工位之一,每块隔板都有齐胸高。一定是刚才他伏在桌子上睡着的时候,人们没有看见他。“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在心里暗暗地慨叹一声。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不觉吃了一惊:“怎么,都快11点啦!我还出得去吗?”
方一言想起了上班第一天洪总对他说的话:“你在我这儿上班不会累着,上班时间无所谓,只要有事随叫随到就行。下班嘛,你到了6点就走人,啊!别加班。”说心里话,那时他对这个洪老板非常佩服,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豪爽仗义,又如此体恤下级,这才叫文化治企哩。当然,后来他们一起去市城建局找陈浩杰谈合同时,洪少发的表现又让他心里感觉不舒服,因为他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也许,人无完人吧。
想着这些,方一言已快步走到了大厅门口。“哈!门竟然没锁。”他心中一阵高兴,伸手拉开了房门。然而,就在他的双脚刚迈出那道玻璃门的那个瞬间,他眼睛的余光突然发现直对门厅最里侧那个房间的门底下,竟透出一缕微弱的灯光。他知道那是洪总的办公室,平时很少有人。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总经理办公室呢?会不会是……一种责任感,在方一言心中油然而升。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朝那处灯光走近。渐渐地,方一言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出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他心里一惊。把头再往前探了探,“啪”的一声脆响传来,是打耳光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怒吼:“闭嘴!你还敢哭?这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想回头?晚了!”这是洪少发的声音。方一言顿时感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下升起,迅速袭满了全身。
“啪、啪!”又是抽耳光的声响,以及那种极力压抑着的悲鸣……方一言听不下去了,他转身向外走去。隐约中,他听到那种令人心颤的声响在扩大,紧接着响起高跟鞋“嘎嘎”叩地的声音,是那个女人要出来了。方一言连忙急走了几步离开大厅,一拐弯闪进了电梯里。
走进电梯里的方一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摁下了通往一楼的按钮。这时,他听到那个高跟鞋的嗒嗒声也已来到了电梯前,他和她近在咫尺,他多么希望脚下的电梯尽快启动啊。但是,令人遗憾的事还是发生了,刚刚关上的电梯门忽地一下子又打开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了进来。他尴尬地扭过头去,用眼睛的一角偷偷地观察着这个令人同情的女人。可他看到的只是一头垂下来的长发,就像漫无目的随势而下的一道瀑布,随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微微颤抖。
一楼到了。方一言有礼貌地侧过身,向那头长发作出了一个请先走的手势,对方这时才抬起头,向他凄然地点点头,随即向电梯外迈出了双腿。然而,就在他们刚才四目相视的一刹那,彼此都愣住了:“是你?”
“怎么是你?”
这时,等候在电梯外的人们已经一拥而入,把还在原地愣神的方一言紧紧地围在里面,电梯的门关上了,又开始了新的上升。方一言的大脑,顿时陷入了一片空白。
“真的是她吗?”他想起了来公司前一天的那个下午。当时,一片茫然的他孤寂地走进一座寺庙,那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座庙宇,听说香火很旺,算卦很灵。他手捧着刚刚抽出的卦签站在那位住持的身旁,等待他的解析。住持正在对上一个求签者说着最后的话:“血光之灾看来是免不了了,不过你近期会遇到一个贵人,他也许会帮你。阿弥陀佛!”
“大师,我的血光之灾不能破吗?求求您啦!”方一言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位求签者竟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只见她衣着时髦,面施粉黛,胸前挂着一串看样子价格不菲的玉坠,但眉宇间又透出些许学生的味道。
“求您啦,大师!我真的想好好过日子,真的想。您帮我解解吧!”姑娘又央求道,可住持的两眼已经闭上,双手已经合十。后边还在排队等待解签的人开始抱怨:“走吧!别磨叽了,人的命天注定。”
听到这乱哄哄的抱怨声,姑娘掉转了头,一头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下,在这长发的深处方一言看到了一双充满哀怨的眼睛,是那样的惶恐和无奈,眼泪正在里面打转。
方一言顿时心生几丝怜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别在意,事在人为。”
姑娘感激地接过纸巾,向他投来了深深的一瞥。就是这一瞥,让方一言至今难忘。因此,刚才在电梯里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一幕。“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怎么会与洪少发打交道,又怎么会遭受如此虐待呢?”
电梯的门又开了,又一拨人走了进来。方一言这才意识到电梯已经到顶了,并开始下行。他再次摁亮了一楼的指示键,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突然,电梯又停了。“坏了!是洪发公司所在的楼层,一定是洪老板出来了。”方一言立即把身子背了过去。
“得了、得了,少他妈的废话。我还不知道质量重要?就这么定了,要那家最便宜的。”果真是洪少发的大嗓门。看来他正在打电话,电梯里信号不好,已经收住了话题。可这个收尾电话在方一言听来,怎么听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方一言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厚。
四
市排水系统改扩建工程破土动工了,甲乙双方对此都很低调,既没有举行开工仪式,也没有来什么领导视察讲话,而且施工机械进场、挖掘机推出第一铲土,都是从凌晨开始的。因为,他们第一仗就是要铲除一个钉子户,这个钉子户在整个工程的枢纽位置上,城建局做了近一年的工作也不见效。所以,洪发公司就来了一个“以暴制暴”。凌晨进场,凌晨开工。等到钉子户这家人早上醒来一出门,才发现自己的家已成了一座孤岛,不仅断了水电,而且连进出的路都变成了三级跳。气得这家人拎着棍棒找到工地办公室,想故伎重演,耍泼撒野。没料到一群彪形大汉早已全副武装地等在那里,不用瞧他们手上都拿了什么家伙,光看他们胳膊上、胸口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文身,他们就吓傻了,只得乖乖地打道回府,暗自叫苦去了。
洪发公司旗开得胜。
据说城建局正是看上了他们这一点,才把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有经过公开招标就议标给了他们。有人还绘声绘色地描绘陈浩杰在班子会上的一句话:“你们谁能把这个钉子户弄走,我就把这个项目给谁。”
这件事包括这句话无论是否真实,都无疑给这桩颇有些神秘的交易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洪发公司的威信仿佛一夜间提高了许多倍,仿佛一下子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公司顿时变成了令人瞩目的能够破解难题的大公司。但只有方一言心中有数:“什么议标呀,鬼才信呢!”
工程开工的当天,洪少发就把自己的坐骑换了。这款最新型的加长奔驰他朝思暮想很久了,只是苦于账上没钱。所以,当城建局第一笔工程启动资金打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下了这台车。为了能赶上在开工这天排排场场地兜上几圈,他还特意给经销商多交了10万元加急费。所以,此刻的洪少发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手里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耳朵听着一阵高过一阵的阿谀奉承之声,屁股坐着全市数一数二的顶级豪车,他感到自己已经坐到了一个商业帝国的塔尖之上。
他乐晕了。
可方一言不这么看。且不说这个项目那令人生疑的开头,也不说这种对“钉子户”的处置方式所留下的巨大隐患,单就工程本身而言,就连他这个对现场施工一窍不通的外行,都渐渐看出了许多问题。
那一天,他有急事要找洪少发,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无奈之下只有赶到现场。他以为这个工程是目前洪发公司唯一正在运行的项目,总经理一定会在这里。结果他想错了,不仅连洪总的影子没看见,就连他身边的几大金刚也一个不见,整个工地上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这也太奇怪了。他只好向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询问,谁知道那个人却摇摇头说:“不认识,不知道!”
于是,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再一次地涌上方一言的心头,他在工地上留了下来,他要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一留,方一言才搞明白,现在在工地上干活的这些工人都和洪发公司没有任何关系。整个现场施工都被洪少发转包了出去,而且接手转包的这家公司是一个临时拼凑的野鸡班子,互相也都不认识,彼此用“哎、哎”这样的术语称呼着。难怪那些真正动手干活的人,怎么看怎么都像刚刚放下锄头的农民,这样的队伍能把活干好吗?
回到了公司,方一言还是没有找到洪少发。晚饭后,电话终于打通了。“什么事?”老板有些不悦。
“哦,是这样。”方一言急忙把要找他请示的事情说完。
“嗯,知道啦。”洪少发打着哈欠回应道,说完就要放下电话。方一言见状,急忙补充说:“还有一件事,我今天到工地上才发现那个工程被转包了……”
“怎么啦,不行吗?”洪少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这样的转包是违规的。”方一言听出了老板的反感情绪,便择其要害,单刀直入。“也可以说是违法的。”
“胡说八道!”洪少发愤怒地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他妈的没事找事!”
“我、我是为您好,为公司好,您知道吗?”方一言也抬高了声调,大声反驳道。可对方已经放下了电话,他的手机里已是一片忙音。
这一夜,方一言没有合眼。他为自己刚才在电话中受到的羞辱而气愤,为自己的好心受到误解而不平,更为洪发公司所处的险境而担忧。
第二天天一亮,方一言又来到了工地。不久,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到他身边,问:“你是来监督我们的吗?”
方一言看看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手指着不远处正在深沟里往外掘土的几个工人说:“那么深的沟,两边连护坡都没有,万一塌方下来,还不砸死人?”
那个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又把满脸疑惑的目光转了回来,说:“工程我们接过来了,该扒的皮你们也扒空了,还操这个心?”
方一言听到这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狠狠地白了对方一眼,再一次把手指向又一施工处,说道:“你们那是在搞隧道吧?那里用的水泥可至关重要呀,怎么连一个检验员都没有?万一质量……”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装腔作势了,那水泥可是你们供的,与我们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什么质量不质量的,少来这一套!”那个人,很明显是被方一言刚才的话给激怒了,大声地嚷了这么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供的……质量?”方一言一头雾水。
他猛然想起了那天在电梯里偷听到的洪少发的那个电话:“得了、得了,我还不知道质量重要?就这么定了,要那家最便宜的。”
昨天晚上那个折腾了他一夜的责任感,再次在方一言的心中腾起,并迅速地在周身扩散开来。他要立即面见洪老板,要向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让他明白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他觉得自己不仅是公司的律师,而且更是一个应该奉公守法的公民。一个奉公守法的人,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然而,现实再一次击毁了他的善良。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他兴冲冲地推开洪总办公室的房门,刚刚把自己的好意阐述到一半,屋子里就响起了洪少发那雷鸣般的吼声:“谁让你来这里的?谁让你去工地的?谁让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来啦?”
一连三个“谁让你”把方一言骂得哑口无言,他那颗炽热的心,刷的一下子凉到了脚后跟。他这才注意到,屋子里不仅洪老板一个人,还有他那几个形影不离的马仔,这些人显然他都认识,但今天看上去气氛却有些反常。
“也许今天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想到这儿,他向门口退去,口中喃喃地说:“我是真心地想帮帮您,想帮帮公司啊!”
对方没有回应,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推门欲出,但就在一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看到,在那几个马仔身后,有一团阴影蜷缩在那里,一头乌黑的长发深深低垂着。虽然看不见面孔,但他脑海里立刻就闪现出那个让他充满疑惑的面孔。
他犹豫了一下,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拉开门,方一言大步走了出去。
五
夜深了,那位备受方一言关注的长发女孩从一家歌厅的大门里闪出,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马路边,举手示意。显然,她想打的。
这时一辆黑色的捷达靠了过去,轻轻地停在她的面前。车窗摇下,方一言探出头来:“是你呀!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长发女孩一怔,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大情愿地钻进车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车启动后,她问。
“是顺路。正好经过这里,远远地我就认出了你。”方一言故作轻松地回答。
车走了一阵,见长发女孩没再说话,方一言只好问道:“你住哪里呀,我往哪儿开?”
“我还以为你知道哩。”她回答得仍是那么简短。
方一言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边,转过脸严肃而又诚恳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助你,我是一个律师。”
听到这话,长发女孩的眉梢向上扬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开口。
方一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知道你很难,一定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纠缠着你,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异常警觉地反问道。
“哦……没有,那天……”方一言沉吟着。
“不就是那个算命的说我有血光之灾嘛,你还真信呀!”她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方一言才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他知道,她还没有察觉到他的来意。这也好,免得她戒备得那么森严。想到这儿,方一言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又说:“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如有困难需要帮忙的话,可随时给我打电话。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噢!名字就是符号。你知道有个农村女孩在城里要拼命挣钱,因为她要养活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这就行了。”长发女孩的话匣子好像就要打开了,方一言有点兴奋。
“那他的父亲呢?”
“父亲?”她沉默了。过了许久,才从口中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早死了!”
方一言立刻感到刚才这句话问得很不得体,急忙又说:“哈!我也是从外地来的,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所以,我很想帮帮你,就算是……”
他本想说就算是同病相怜,或者是互相帮助之类的话,但遗憾的是这位长发女孩没等他把这句话讲完,就伸手拉开了车门,两腿一伸站到了车外。“谢谢你,你帮不了我。”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上,方一言早早就来到了办公室。
自从那天遭到洪少发的怒骂后,他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公司。可他得对哥哥嫂子和妻子有个交代,自己毕竟是凭着他们的关系来的公司,得把要说的话说完。你洪老板要是听进去,就算是我对你情义的回报,要是听不进去,也算我走得光明磊落,不给大家丢脸。
坐在办公桌前,方一言提起笔开始给洪少发写信。他知道现在要想与这位大老板见面很难,而且就是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就算是辞职信吧。
昨天晚上,他是有意去找那个长发女孩的。就在他被洪少发辱骂的那天夜里,他跟踪了她,所以才能如愿地“顺路”搭上了她。他确实是看着她可怜,想帮她,同时也想弄清楚一些事情,也好在这封辞职信里把想要说的话说透。
可天不遂愿,在女孩那里一无所获。
他该怎么向这位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洪老板说明白自己的想法呢?告诉他做生意应遵纪守法,否则一定会有灭顶之灾,可人家有什么不守法的事实吗?告诉他对人要守礼仪、讲诚信,否则一定会众叛亲离,可人家除了脾气大点,说话粗鲁点,你又能指责他什么呢?想来想去,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没想到,这几天满肚子的怨言、不平和意愿,此刻竟不知从何处落笔。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过大厅直奔洪少发的办公室而去。方一言没有抬头,已经要走的人了,还操那些闲心干嘛。
然而,命运好像特别愿意捉弄人似的,你越不想听的东西,它却偏偏越围着你转。可能是洪少发办公室的门没关,里面一阵高过一阵的对话声,一个劲地往方一言的耳朵里钻。
“死人了,是你的事情,可工期你不能给我耽误了。”这是洪少发的声音。
“你是按工作量给我的钱,我没有处置善后的费用。”这是一个陌生人的话语。
“我不管那么多,这是包给你的,你自己负责。”洪少发的嗓门越来越大。
“可那水泥是你们供的,就是因为水泥的质量出了问题才塌方的。”另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方一言一听不觉一惊,这声音好耳熟啊。
是他!那个工地上干部模样的人。“怎么,工地上果真出事了?”方一言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起来。
那种暗藏在心底的冲动再次腾起,方一言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边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屁话!你凭什么说老子供的水泥有问题?”
“没问题它能塌?那可是三条人命呐,三条!”
方一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洪少发办公室的门前。果然,门大开着,三个气势汹汹的大汉围着洪少发,这位大老板的身后站着那个文了身的保镖。
洪少发看见方一言突然出现在门口,颇有些意外,白了他一眼后没有吭声。“我看现在不是争论问题的时候,应该赶快处理好死者的后事。”方一言瞅准了双方略一停顿的空隙,急忙说道。
“方顾问。”洪少发拖长了声音吆喝道,语气明显是在说:“去、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可方一言没有理会这些,只是把坦诚的目光投向他,语重心长地继续说:“洪总,如果不马上处理好后事,死者的亲属就会闹起来,甚至可能到市政府去……”
“方顾问,你来得太好了。”方一言的这番话还没讲完,洪少发就立刻转怒为喜,来了个大变脸。
“看看!还是我的顾问高明,他的一句话就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们赶快去处理后事,别把事儿弄大啊,赶紧走人,别在这里泡着了!”
“可你得给我钱呐,我干的不是分包工程,你是按日工作量给我的钱,而且又抠得那么狠。”那个陌生人的话语几乎带着哭腔。
“哎呀!不就是钱嘛。钱是什么?是王八蛋!咱们的哥们情义不比钱重要?你们就先垫着,钱回头我能少给你?”洪少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又恢复了那个豪爽仗义的大哥形象。
来人一看这阵势,也只有借坡下驴了。“是啊!洪总要是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吗?那我们先回去忙活了,回头结算时您可得说话算话呀!”
“走吧、走吧,赶紧把事儿给我摆平!”洪少发一边拍着那个人的肩膀,一边用手推着他们往门外走。到了门口,他扭头对自己身后那个马仔说:“你把哥几个送到楼下。”
好说歹说,那几个人总算走出了办公室。洪少发反手关上了房门,一脸堆笑地对方一言说:“你说得对,这件事得赶快整利索了。还得辛苦你去他们那里看着点,对这些人我真是不放心。”
方一言没有回应洪少发的这个请求,因为他此刻正在盘算该怎样开口提出自己辞职的事情。可是,他的这个心理活动,还是没有逃脱掉洪少发那鹰一样的眼睛。只见这位洪老板极为虔诚地走到他面前,说:“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脾气不好。过去如有什么言语不对的地方,请你多包涵,多包涵哈。”
“我……”方一言心软了,已经涌到嗓子眼的那番话现在却吐不出来了。正在沉吟犹豫间,洪少发手中的电话响了:“喂!谁呀?”
“是我,你们怎么搞的,出了那么大的事?”对方的声音很大,方一言立即听出这是市城建局陈浩杰的声音,语气中充满焦急。
“哦!局长大人,没事没事。”洪少发一边应付着,一边向墙角边走了几步。
对方的声音听不到了,方一言只能看见和听见洪少发那不断抖动的嘴巴,以及阴阳怪气的言词:“放心吧,局长大人!我正在工地上呢,坐镇指挥。啊!好,我让我的法律顾问马上到你那儿。”
电话挂断了。洪少发转过身笑容可掬地对方一言说道:“还得劳驾你去一趟陈局长那里,啊哈!没事,你就说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没问题。”
方一言心里一阵恶心:“明明在这里,却张口就说自己在工地上,真是恶习难改呀。”
看着方一言没有说话,洪少发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呀?哈哈!其实人都一样,都一样。你不是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好事故吗?现在他就是为这事才找咱们的。你去听听,看他说啥。”
“我能说啥?”方一言反问道。
“你说啥?除了不说钱其他说啥都行!”洪少发立刻回应道。
听到洪老板反应如此之迅速,方一言心里差点笑出声来。这个看似粗鲁异常的人,对核心问题竟是如此敏感,也真算是一枝奇葩了。“算了,懒得跟他纠缠了。为了处理事故这个大局,去就去一趟吧。”想到这儿,方一言没有吱声,转身就要离去。
“哎,还有一句话你带给他。”见方一言要走,洪少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住了他。“你得告诉陈浩杰,这场事故可能会影响工期。还有,得再给我拨点钱,叫什么……安全隐患整改资金。”
“这可过分了。”方一言继续迈动着向外走的双脚,冷冷地抛出这样一句话。立刻,从身后传来了洪少发咬牙切齿的回应:“就这么说!”
六
走进陈浩杰的办公室,方一言看到的是一副容貌憔悴、神态沮丧的面孔,和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陈局长!”他谦恭地叫了一声。
“你们怎么搞的嘛,说是不能转包、不能转包,为什么又包出去啦?”
“事情已经发生了,您看还有什么指示?”
“指示?”陈浩杰听到这个词一愣,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下。然后,仔细地打量了方一言一遍,苦笑地说道:“我能有什么指示,我敢指示吗?”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过了许久,只听陈浩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去吧!把事故一定要处理好,再不能出乱子啦。市里已经组织了调查组,明天就会到你们那里,你们好自为之吧!”
“嗯,知道了。”方一言答应着,可脚却没有动。
“你还有什么事?”陈浩杰警觉地看着他,问道。
“我来时洪总说让我带个话,说是……说是这次事故可能会造成工期延误,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需要追加一笔安全费用,用于……”
“啪”的一声,陈浩杰把桌子上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你、你告诉他,不要把人逼急了,就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好的,局长!那我回去了。”方一言看见陈浩杰气得脸色发白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他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后,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外。
几乎在方一言走出门去的同时,陈浩杰一屁股就倒在了椅子上。他双手捂面,愤怒和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个令他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画面,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晃动:白花花的大腿、胸脯和黑得那么神秘的一头长发,以及呛得让人发晕的香水,还有那嗲声嗲气的呻吟……“我怎么这么糊涂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陈浩杰绝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些天来,他不能躺下甚至是坐下,因为只要一躺下或坐下,刚才那些痛苦的回忆就会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快要完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突然,他看见刚才方一言坐着的沙发上丢着一本书,急忙拾起来一看,是一本《领导干部法律读本》。他怎么会落下这样一本书呢?一种奇怪的念头在心中一闪,他急忙快速地翻开书页。果然,在书的扉页上赫然夹着一张名片,名片上“方一言”三个大字分外醒目。
正如陈局长所言,事故调查组很快就进入了洪发公司,先是去现场勘查,然后是找人谈话,接着是查找资料,再后来就是调查走访,忙得是不亦乐乎。带队的是一位姓张的处长,人很威严,不苟言笑,一副公事公办不徇私情的样子。但方一言还是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前后不同时期的变化。刚来时,威严之中带有冷漠。后来,威严之中已表露出一些谦让。等到最后,威严的表情已无法掩饰住时不时就流露出来的情感。
洪少发这些天变得像一个谦谦君子,每天勤勤恳恳,满脸堆笑。他全程陪同调查组,就连喊人问话这样的小事,都亲自上手,伺立左右。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调查组要撤了,他便在酒店里摆了一桌,为调查组成员送行。
这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大家都喝得很高兴,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酒店大门。几位调查组成员先后钻进了那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商务车,只有那位张处长还站在车门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你们一定要吸取这次教训,啊!千万不能再出问题了,否则的话……”看来,他不是不能讲,而是平时不愿意讲。
“是、是,处长,你教训得对!以后你就看我的行动吧,我洪少发如果再带不好这支队伍就枉为这个总经理。”
“好、好!”张处长高兴得连连点头,这才躬下身坐进了车里。车慢慢启动了,突然他又探出头来,“哎!那个抽检的水泥样桶呢?”
“在后边的那台车里呢,您老呀,就放心吧!”洪少发连连摆手,示意商务车赶紧离开。开车的那个小伙子本身就是他的一个马仔,一见这阵势,油门一踩轰的一声,驾车飞驰而去。
烟尘中,传来那位张处长的最后喊声:“那你们一会儿一定要把样桶送来啊,明天上午要进行第三方检验。”
商务车走远了。洪少发一招手,他那几个马仔便都围了过去。只见他连说带比划地向他们交待着什么,表情十分严肃。方一言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想听清。但他心里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现在他们所说的和一会儿要去做的,一定会与放在那台车里的水泥检验样本有关。
“这是什么事故调查组呀,简直就是在为虎作伥,误国殃民。”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后,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走进停车场后,方一言不由得回转身再次向洪少发等人刚才站着的那个方向望去,看见他们几个人仍然滞留在那里,显然他们在等着什么。方一言不屑地收回目光,反转身向自己的停车位走去。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突然与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哎呀!是方顾问,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公鸭嗓意外地叫了一声。
方一言定睛一看,是洪少发的另一个马仔。他平时总爱戴着一副墨镜,就连吃饭也很少摘下来。“你……”他诧异地张开嘴,本来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可一见他手上提着的东西,立刻收住了话题。
那是一个标准的取样桶,式样和颜色与事故调查组的那个取样桶一模一样,而且看样子还很重,里面一定早已装上了要送去检验的样品。尤其抢眼的是取样桶顶盖上的封口处,一张封条还没有完全粘住,其中的一头忽闪忽闪地飘动着,上面一颗圆圆的大印被停车场上的灯光照射得分外鲜红。
“这……”马仔尴尬地笑了笑,用一只手想把取样桶往身后藏一藏,可没有提动。
方一言笑了。他摆摆手继续走着自己的路,只是在与对方擦肩而过的时候,大声说了一句:“那个封条要掉啦!”
七
又过了几天,事故风波好像过去了,市里委派的那个事故调查组的调查结论好像也出来了,说这是一起由于施工人员违章作业而造成的责任事故,因此责成洪发公司要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
洪少发又坐上他那辆加长奔驰,耀武扬威地开始四处兜风了。
他先是到工地上把上次去他办公室与他叫板的那个包工头狠狠地骂了一通,责令他三天之内把相关的工人统统换掉,以免再生祸端。然后又在大酒店请来一群小报记者,热热闹闹地撮了一顿,喝得那些人是酩酊大醉,纷纷大表决心:“洪老板,您放心!我们明天就发稿,要让全市人民都知道您是怎样为大家呕心沥血谋福祉的。”
晚上,洪少发回到了办公室。方一言知道他最重要的工作可能马上就要开始了,于是趁他的那些心腹还没到场的间隙,敲开了他的房门。
一进门,洪少发就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要走?”
“是的。”方一言点点头。心想,这个老狐狸,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呀。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洪少发又哈哈地笑起来。同时他拉开了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档案袋塞到了方一言的手上,继续说:“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我这个人做事的原则就两个字:义气!我相信,你也是。”
方一言低头看看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又抬头看看洪少发的脸,感觉又一次受到了侮辱。只听“啪”的一声,他把袋子扔到了桌子上,说:“我不需要。”
“你嫌少?这是10万块!”洪少发瞪大了眼睛。
“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坚决不能要!我希望洪总您也是这样。”
“你威胁我?”洪少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且露着一种凶光。
见此情景,方一言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向前又走了一步,缓缓说道:“我是搞法律的,违法的事绝对不做,我也真诚地希望你不要做。”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大踏步地向屋外走去。
“你……”他听到一声巨吼从身后传过来,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杂物落地的声响。“你……你敢威胁我!”
离开了办公大楼,方一言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去理发店理了一个发,然后在路边店吃了一碗全卤面,见时间还早,便来到一处街心公园散步。
走了几圈,他发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公园,不仅林木繁茂,鲜花盛开,而且还配有许多健身设施。“自己来这个城市这么久了,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些呢?”他在心里暗暗遗憾。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却全然不知。想到这些,方一言不禁有些伤感。又一份工作没了,回家该怎样向他们解释呢?
“这次你再和人家闹翻了,可就真的不可救药啦!”哥哥的这句话,在方一言的耳边再次响起。他呆呆地坐在路边铁椅上,心中一片茫然。真凉啊!他这才意识到,美好的季节已经开始溜走,冬天就要来了。
正在感慨间,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低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便顺手掐断了电话。不一会儿,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他又掐断了。再过一会儿,那个号码又把电话打了过来,方一言无奈地拿起了听筒。
“您好!”他习惯性地向对方打着招呼。
电话里没有回应。
他又问候了一句:“您好,哪位?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还是没有人说话。他摇摇头,伸出拇指想再次挂掉电话,但隐约中却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便急忙问:“您是谁,为什么要哭?”
令方一言没想到的是,他这么轻声一问就像打开了一扇闸门似的,一阵恸哭之声突然从话筒中爆发出来:“呜呜……方律师,我是……我是那个没有告诉你名字的那个……你快来救救我吧。”
“你怎么啦?你在哪儿?”方一言脑海中,立即闪现出那个神秘的长发女孩的身影。
“我在自己的屋里,我遇上大麻烦了,你来帮帮我吧!”对方的哭声越来越大,几近是一种哀嚎。
方一言感到周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他大声说:“告诉我你的住址,我马上就到。”
“谢谢、谢谢!我住在……”女孩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清楚那个地址。在方一言要挂上电话的最后一刻,她还用央求的语气连声说:“您一定要来呀!我等着、等着。”
这个长发女孩住的地方,出租车司机很熟。车启动后,司机对气喘吁吁坐在座位上的方一言说道:“你说的这个地方全是出租房,单身女孩多。”说完,诡异地朝他笑了笑。
方一言没有理会出租车司机面部的表情,只是翻来覆去地猜测着这个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在心里做着各种各样的预案。
目的地到了。
方一言一溜小跑来到了那个门牌号码前,“咚咚”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听听屋里还有阵阵的抽泣声,用手一推门开了。屋内的光线很暗,原来两个窗户上都还拉着厚厚的窗帘。再一看,一张大床横在屋子中央,上面堆着凌乱的被褥,被褥之间裹着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背影,这个背影正是那个长头发的女孩。
“你……”方一言站在门口,迟疑地欲言又止。
“你可来了,快进屋。”女孩像燕子似的从床上跃起,一下子扑到了方一言怀里。
方一言吓坏了,急忙用双手推挡。连声说:“别、别这样,别这样!”
经过好一阵子交流,方一言才弄明白,原来是她的宝贝儿子失联了。
“带他的阿姨除了这个手机号就没有别的联系方式了吗?”方一言让她重新躺在床上并盖上被子,然后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边,问道。
“没有啦。从昨晚到现在我的电话都打爆了,可她始终关着机。这么多年了,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呀,一定是出了大事!”女孩看样子很虚弱,头发散乱着,两只眼睛红红的。
“你确定去县里的公共汽车停运了?”方一言又问。
“是的,我打了电话问的。说是在修路,要不我今天早上就赶过去了。”
“别着急,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许是阿姨手机没电了,坏了,或者是忘开机了。”
“一定是出事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女孩突然从床上抬起身,一头扑在了方一言的腿上,大声哭起来。
方一言心里一阵震颤,他觉得这个女孩真的很可怜,年纪不大就被一个没爹的孩子拖累着,她的身后还有那么多奇怪的事情,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真是太不幸了。他伸出手,抚摸着她抽搐的肩头说:“别哭了,要不咱们再打一次电话试试,或许阿姨现在开机了呢。”
“用你的电话打吧,我的没电了。”女孩没有抬头,哽咽着回答道。
“你看看,手机都打没电啦。”方一言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并按照女孩说的号码拨了过去。
“哈!通了,通了!”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真的?”女孩从他膝盖上一跃而起,抓过了电话:“喂、喂!”
“是栋栋妈呀,有事吗?”电话中传来一个中年妇女淡定的声音。
“你……你怎么一直不开机?”女孩大声喝问道,“栋栋没事吧?”
“没事呀!我的手机昨晚没电了。充好后又忘了开机了,你怎么啦?”中年妇女十分诧异地反问道。
“你……你都急死我了……”女孩又放声大哭起来。
方一言见此情况,急忙拿过电话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向阿姨叙述了一下,并告诫对方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一定要体谅一个单亲妈妈在异地他乡的心情,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你呀!以后要把事情搞清楚了再哭。”方一言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女孩,做出了要走的姿态。
“谁让那个算命的讲什么血光之灾了,弄得我整天神经兮兮的。”女孩破涕为笑,娇嗔地嘟囔着。同时,翻身下床走进了厨房。方一言这时才注意到,她仅穿了一件睡衣,性感的身材令人眼前一亮。
他急忙站起身,冲着那个背影大声说:“我该走了。”
“等一下!”那个性感的身影,突然像旋风一样地转了回来,并变戏法似的捧出两杯咖啡来:“来!喝一杯再走。”
方一言礼貌地接过咖啡,重新回到座位上,目光尽量不看对方,那睡衣的领口开得太低了,他能感受到从那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嗨!慢点喝,别烫着了。”女孩轻声说道,随后咯咯地笑起来。
方一言心里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笑,原来竟是如此之美。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个能掐会算的寺庙主持面前,那时她是一脸的虔诚和无奈。第二次见到她,则是在电梯里匆匆的一瞥,包括后来的几次,看到的几乎都是哀怨与悲凉。而此刻的她,竟是如此温柔、美丽和善解人意,这才是真情的流露啊!想到这儿,方一言不禁也笑了起来。他拿着喝完咖啡的空杯子把玩了一阵,随后交回到女孩手中,再一次用坚定的语气说:“我该走了。”
“好!稍等一下,我换一下衣服送送你。”女孩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又旋风一样地闪进了里屋。
方一言傻傻地站在原地,心口一阵阵发热。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腹部升起,慢慢向全身扩散,一个强烈的念头反复在脑海中闪现:“渴!”
他急忙用目光去寻找水杯,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出现了,那是一个鲜嫩的酮体在向他扑来,顿时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道袭满了他的全身……
“渴……”他喃喃地说。
“我来了。”她轻轻回答道。
八
自从走出那个出租屋后,方一言的内心就一直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这是我吗?”他在灵魂深处反复地拷问自己,他甚至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简直是禽兽不如,这要是让老婆孩子知道了,我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人世呀!”
整个下午,方一言都在自己的床上这样反复折腾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责,像无数只蚂蚁一样无休止地撕咬着他的心。天黑了,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大错已经铸成,就此打住。自己要赶紧离开这座城市,永不再来。想到这里,方一言起身洗了一个澡,开始收拾行装。他要赶明天最早的一趟班车回家,要永远忘掉这个地方。
夜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方一言拾起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关机,这是他要塞进行李箱里的最后一件物品。
突然,邮箱里的提示音响了一下。“谁这么晚了还给我发邮件呢?”方一言自言自语地说着,随即打开了邮箱。邮件很大,数据在慢慢传输中。渐渐地开始出现一些局部的画面,这些画面又渐渐展开……啊!是一部淫秽视频,上面的动作不堪入目。谁这么大胆,竟敢往别人邮箱里转发这种东西?方一言一阵恶心,正要按下停止键,猛然间他看到了那一头熟悉的长发,怎么会是她?她上面的那个男人是谁?方一言的心脏轰轰作响,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男人不是别人,那个男人,正是自己……
“啊……”方一言一声大叫,晕倒在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连续不断的手机铃声把他唤醒。方一言挣扎着拿起手机,正要掐断,突然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竟是洪少发,顿时一种不祥之感爬上心头:“这事儿一定与他有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话筒里立即传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哈哈!我的大律师,还好吧?刚才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果然是你干的。”方一言怒吼道。
“别急、别急!你看,给你钱你不要,我怎么能让你空着手走呢,那样我心里也不踏实呀!”
“为了堵住我的嘴,你竟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还是人吗?”
“哟!又要给我上课啊,用不着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懂规矩,这个视频就懂规矩,知道吗?”
“你到底干了多少坏事,那么怕别人捅出去?”方一言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当面去跟这个无赖拼个你死我活。“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也用这个圈套对付城建局陈局长了?”
“哎哟!你不提他我还差点忘了,明天上午10点这老家伙要同我见面,你得陪我去走一趟。”
“你做梦吧!不过我最后还是要劝你一句,你们这是在犯法、在犯罪,赶紧去自首吧,这是唯一的出路!”
“得了、得了!给你脸还真往鼻子上蹬呀。明天上午10点,我们在‘老东西那里见面。你要是不到的话,我立刻就把这个视频给你老婆孩子寄去,还有你哥哥嫂子。你哥哥说你什么来着?不可救药,你知道这是啥意思不?”
“你无耻,卑鄙!你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大坏蛋!”方一言再一次怒吼起来。“你逼迫良家妇女去干这种勾当,又在咖啡里下药……你罪不可赦!”
“良家妇女?谁是良家妇女?你太天真了吧!哈哈……”电话里的笑声充满邪恶、淫荡和狡诈。
方一言再也不想听到这个魔鬼的声音了,他毫不犹豫地掐断了电话。可刚才洪少发所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他把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在床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他要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认真地梳理一遍,他被洪少发刚才的那句话惊醒了,他对那个长发女孩的了解太少了,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她是个受害者?是的。她是个害人者?也是的。她的哭是真的,她的笑也是真的,可她说的话是真的吗?”想着想着,方一言不由得又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她的号码,他要痛斥她,他要给她指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电话通了,可她不接。再打,还是不接。方一言飞快地给她发出了一条短信:“去自首吧,还来得及!”
上午10点,方一言准时出现在市城建局办公大楼的走廊上。他的如期而至,有那封邮件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预感在他前两次同陈浩杰见面时就产生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尤其是最后一次,他们单独谈话后,他有意留下了那本法律读本和自己的名片,可对方却一直没有响应。此刻,他的这种预感愈发强烈起来,他知道陈浩杰要出事了,可他真的不希望这件事以最坏的结果收场。
“你就要退休了,你本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可千万不能干傻事呀!”
陈浩杰的办公室到了。方一言屏住呼吸正要敲门,突然他感到自己身后也有人走了过来,便立即转过身。“啊!是你。”
方一言看到,一头乌黑的长发在他的眼前低垂着。
“是……是陈局长打电话让我来的。”对方的声音像一缕游丝,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陈局长果然是被你下了套?”方一言愤怒地厉声问道。
门开了,陈浩杰的声音传出来:“你们来了,怎么在门口吵?进屋吧。”方一言循声望过去,正好与陈浩杰目光相遇,对方一愣:“怎么是你?那个、那个洪大老板呢?”
“我在这儿!”一个大嗓门在走廊的另一端响起,只见洪少发正大摇大摆地朝这里走来。“哈哈!你们都来了,好、好!”他放肆地笑着,率先走进了屋内。
落座后,洪少发和陈浩杰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样子看起来很和谐,这让方一言更加紧张起来,“这太反常了,一定要出事。”
可他环视了屋里好几遍,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看见在陈浩杰办公桌上摆了一个托盘,里面有一瓶红葡萄酒和三个高脚杯,这个物件前两次没见过。“会出什么事呢?”方一言在心里暗自想着。
一晃十几分钟过去了。洪少发率先把话引入了正题:“我说陈大局长,你有啥话就直说吧,今天我特意把方顾问也带来了,他是个律师,绝对公平公正。啊!哈哈……”
一听这话,陈浩杰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这与他以往和洪少发见面时那种唯唯诺诺的风格迥然不同。“那个东西带来了吗?”他问道。
“带来了,在这儿呢。”洪少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光盘在手里晃了晃。然后,话锋一转反问道:“我的钱呢?”
“在这儿!”陈浩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支票也在手里晃了晃,然后起身走到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长发女孩面前,把支票塞进她胸口的内衣里。继续说:“我得把这钱交给你,你是我和洪老板的牵线人呐。”
“哈哈!”洪少发一听这话又大笑起来,“是呀,她昨晚一跟我说你让她也来,我立即就猜到了你的这个意思。所以我才把方顾问也一起请来,免得我一个人当电灯泡呀,啊哈!”
陈浩杰见洪少发笑得如此狂妄,脸上不禁闪出一丝不屑与惆怅,但很快就被他“嘿嘿”两声干笑掩盖过去了。只见他转回办公桌前,扭开那瓶葡萄酒的盖子,往三个高脚杯中各倒了半杯酒,态度诚恳地说道:“我们彼此的心愿都了却了,庆贺一下吧!”说完,端起托盘来到了洪少发面前。
洪少发从沙发上站起身,拿起一杯酒,冲着窗户外的阳光照了照,又晃了晃,然后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一下,连声说:“好酒、好酒哇!难得陈局长今天心情这么好,来,咱们就陪他喝了这杯!”说着,他把手中的那个酒杯顺势递给了那个女孩。接着他又拿起了托盘上的另一杯酒,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听说省纪委的人这几天来调查你啦,是不是他们走了?没事啦?”
“是呀,是呀!”陈浩杰也跟着笑了起来,并端起了托盘上那最后一杯酒。“干了吧!”他把酒杯送到了唇边。
“哎!等等。”洪少发像是突然发现了方一言的存在似的惊呼道:“怎么没有我这个法律顾问的酒杯呢,来!你先用我这杯干一个。”说完,便把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往方一言的方向伸过来。
“这个人,我不喜欢,请他出去!”陈浩杰愤怒地一字一顿地说,并拦住了洪少发伸过去的那只手。方一言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头脑中一片混乱。
“哦?为什么?”洪少发多疑的神态顿时堆满双眼。他心里明白:“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我吗?”
“是这样的,这个人上次单独见我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本书和他的名片,并暗示我要依法保护自己。我虽然也不喜欢你们,但我更讨厌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你给我滚!”陈浩杰高声怒骂起来。
方一言听完陈浩杰的这番话,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在心底骤然升起,这种感觉昨晚看到那封电子邮件时有过,而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后,这种感觉竟又一次地向他袭来,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你……”他厌恶地喊了一声,转身愤然向门口处走去。
紧追身后的是洪少发那哈哈的笑声:“我的大局长,你看人还真他妈的准。来!就冲你这种义气劲,我们干杯!”然后是“啪”的一声碰杯声,震得整个房间轰轰作响。
“你们真是……真是不可救药。”方一言大吼一声,摔门而去。
走出城建局大楼,秋风徐徐吹来,方一言感到了一股寒意,刚才极度恼怒的心情渐渐有些缓解。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突然收住了脚步。“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要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还要单独去会会这位陈局长,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凉风刮来,卷起路边的尘土,眼前变得有些扑朔迷离。几团五颜六色的纸屑在空中盘旋着,忽沉忽起,忽隐忽现,渐渐地消失在远方。
方一言不禁触景生情起来,“它们会被风儿带到哪里去呢?”突然,他的心头一震:“这么长时间了,洪少发和那个女孩怎么还不从楼上下来?”
猛然间,刚才陈浩杰见到他时那种吃惊的神态再次浮现出来:“怎么是你?那个洪大老板呢?”这是什么意思?他看我时的目光,怎么那么深沉而又悲伤呢?难道……
“不好!”方一言突然在心中大喝一声。立刻,他像箭一样地朝着城建局办公大楼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