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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山海经思维”——动物名考释一得

2016-10-13李海霞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山海经动物思维

李海霞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破解“山海经思维”
——动物名考释一得

李海霞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古代的动物描写,有些过于模糊乃至神秘。其表现有:直描粗疏、譬况依赖、真假杂糅。这些在《山海经》里特别集中,可谓之“山海经思维”。这是原逻辑思维向逻辑思维发展的蹒跚状态。根据这些特性破解古人的描写,我们才能弄明白古人所指的对象,而不至于把它们看作神话传说。不破解“山海经思维”,不仅一些动物名称不能落实,而且就是有人考释出来了也难以为人所接受。而当今大型字词典对古动物名的解释太保守,不少仍停留在模糊错误的旧说上,远落后于动物学界的认知,亟须改进。

譬况描写;无标志譬况;山海经思维;动物描写;动物名

如果古书上记载东海有鱼,虎头,豕身,三尾,你也许会当作神话来看。而工具书则会告诉你这是“传说中的动物”。答案果真这样简单吗?譬如《山海经》就有很多荒唐的记载,它所体现的神秘思维,是读者最直接最强烈的感受,本文不讨论。问题是许多描述并非表现神秘事物及关系,是真实存在的对象,但是由于作者认识及描写能力的局限,用随意想象的方式去记载,读者也就以为荒唐。过去有人提到,《山海经》的描述本是实在的,但是没有对此进行区别和探析。笔者在《汉语动物命名研究》一书中,对古代难解的动物描写进行了集释。而这类描述是举不尽的,这是原逻辑思维支配的结果。原逻辑思维包括很宽,西方是在研究无文字民族思维时提出的,学界也用之解释一些儿童口语。而《山海经》是文字表达,相对规整合理以致人们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是它的原逻辑思维模糊混乱地渗入“正经”的说明文字,给我们设下了很多认知“陷阱”,在汉语描述史上颇具典型性。研究它可以增进我们对并不遥远的过去的思维现象的认识,让我们更多地了解思维发展的过程和方向。就考释而言,只有破解了它们,我们才知道作者在什么方面什么程度上是“老实”的,其所指是什么。《山海经》对实际存在的描写,主要问题有三个:高度混沌;奇异譬况;真假杂糅。为了照顾普遍性,我们的考察对象包括动物、植物和里程描述。

一、高度混沌

轻雾笼罩着山树人物,我们虽然不能看得分明,却能基本分辨对象是什么。而隔着浓雾我们就难以知道雾里有什么了,在河里甚至辨不清哪边是岸。高度混沌就是浓雾式混沌,它通常引起不解和误解。假若说我们今天的思维都是清晰的,大错。我们的思维无不含有许多混沌。但是,越古越混沌,越混沌越看好混沌。《山海经》的混沌很严重,许多描写就像罩着浓雾,人们已经看不出对象的大体状貌,迷糊不知就里。根据描述方法是否直接,我们把描述分为直描和譬况两种,分别来讨论其混沌。

(一)直描粗疏

用各种实词进行直接描述,本可以比譬况清楚,但有时因为用词不确概念不清,就变成了哈哈镜式的直描。

(招摇之山)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花四照,其名曰迷谷。(《山海经·南山经》)

什么叫“其花四照”?郭璞注:“言有光焰也。若木华赤,其光照地,亦此类也。”“有光焰”亦玄乎。今天南方的四照花,木本,花瓣(其实是总苞)四大片,黄白色,应是《南山经》所载之迷谷。人称“四大苞片光彩四照”而得名,仍近于哈哈镜般的想象。《汉语大词典》编撰者一看说得怪,就解释道:“四照花,传说中的花名。”

(天池之山)有兽焉,其状如兔而鼠首,以其背飞,其名曰飞鼠。《山海经·北山经》)

什么东西会以其背飞?细看该描写,形状和名称皆合于鼯鼠。鼯鼠今仍名飞鼠,它不是用背飞,而是用背两边延展出来的皮膜滑翔。可是,郭璞注说它“以其背上毛飞”,越发怪了。这或是郭璞的误解,或是因为他没有那个词儿只好说“毛”。同一部《山海经》,描写鼯鼠还有“以其尾飞”、“以其髯飞”(髯指布裾,即皮膜,笔者有考证),当时并未形成概括较大的“鼯鼠”类名,作者亦不清楚它到底以什么飞。

有时候,貌似清晰的用词表达了同样粗疏的意义,它不过是“假性精确”。《山海经》里山与山之间的距离,几乎全部用百十的数目表示,如“百八十里”、“三百里”、“四百五十里”等,而没有“三四百里”、“××里许”、“近××里”、 “××里有奇”这样的模糊数量表达。里程可能都精确到十里百里吗?这些表达其实还不如模糊数量词表达准确。可是在那时,这些概念要不就没有,要不就还没有普遍使用。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笔者查考了《北山经》,经文说“凡二十五山五千四百九十里”,笔者将25座山的距离加起来是5680里,多出190里。并且,山与山之间的距离是如何测量的?较大的山都是绵延的,不是从平地上突然冒起一个圆锥体。测量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终止?山的厚度难道不计吗?《北山经》的山全部是往北数的,连东北和西北的都没有,可是看来起止点并非南北山脚的什么村邑,而是一个人在任何一座山(或峰)上的任何一个立足点。谁走遍千山万水测量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作者是作了实地考察的,当时根本不会有这种实证观念。显然,作者是传言加武断的数字描述,跟该书其他描述风格一致。

(二)譬况依赖

既然直描困难,人们自然就更多地囫囵譬况,不论是针对事物的整体还是局部。譬况是用相似的事物来比照说明,这里我们把相同相似种类的模拟和不相似种类间的比喻都纳入譬况。譬况是人类普遍使用的认识方法,今天也很常见,它能使人们一下子抓住对象的形象或有关特征。但是,譬况也有模糊的特点,让人不能精确认知对象。特别是人们还依赖譬况来进行知识性说明的阶段,其譬况更是模糊不清。今天我们的科学描述都依照西方做法,直接用名词动词形容词等描述,不再譬况。对古代动植物描写用语的种类和状况进行研究是很有意思的。笔者的研究生王阿琴的硕士论文《古代动物描写用语研究》指出,古动物描写用语较简单、表面,《山海经》和《尔雅》描写形态用语453例,譬况方式320例,占了70.6%。而据罗娟的硕士论文《古代草部植物描写用语的发展》统计,《山海经》对整体植株和根的描写共有24处,23处采用譬况式的描写手法。举一例:

(符禺之山)其上有木焉,名曰文茎,其实如枣,可以已聋。(《山海经·西山经》)

你能明白“文茎”是什么树结的什么果吗?百度百科释为“传说中的一种树”。当我们词汇贫乏不知怎么说的时候,当我们满足于概略的形象感知的时候,当我们的注意面还不能覆盖某些重要方面的时候,我们就停留在譬况依赖阶段。这是用意象而不是概念思维。试想,如果我们没有“枣核形、螺塔、体螺层、螺口、瓷光”等概念,我们能够比较清楚地说明一种海螺的外形吗?

譬况还有许多奇异似神话者,我们接下来继续分析。

二、奇异譬况

所谓奇异譬况,仅是读者迷惑惊异的感受而已,而作者在制造譬况时,自己并没有搞怪的动机,是“如实”描述的。若是记录听来的信息,他可能跟一般读者同样迷惑。奇异譬况由三个因素构成:无标志、无解说和相似关系松散。

(一)无标志譬况

譬况作为一种表达方式,并非一出现就带有标志。语言上的标志,如比喻词、判断词、被动标志等,都有一个从无到有再到普遍使用的过程。《山海经》成书的战国到汉初时期,譬况标志“如”、“似”还不大普遍,人们经常使用无标志的譬况句,即非譬况的句子来表示譬况。无标志的譬况就像隐喻,“像n一样的A”,直接说成“nA”,这是除作者以外都很容易误解的。

(沙水)中多鹈鹕,其状如鸳鸯而人足。(《山海经·东山经》)

“人足”言似人的足,鹈鹕的足大而有蹼,呈长方形,略似人足。

古代汉语中的“人立”“蛇行”之类,是名词作状语的譬况句,古汉语教材都会讲。其实它跟本类接近,而本类更难理解。

(二)无解说譬况

譬况要让人理解的话,其相似点是全体还是局部,是哪个局部,是形象相似还是其他方面相似,应该说明,否则就会让人糊涂。我们今天若形容某人心黑,就不能简单说“心像炭一样”,而得说明“心像炭一样黑”,《山海经》作者却不管这么多。

(丰山)其木多羊桃,状如桃而方,茎可以为皮张。(《山海经·中山经》)

“羊桃”和“桃”,可以是果名,也可以是木名。“状如桃”之前是“木”,之后是“茎”,应该指植株像桃树,但就内容看却是果实像桃子,错位。羊桃,今通称猕猴桃,藤本,果实扁圆筒形略方,不像桃子,可能因有毛被认为像桃(袁珂《山海经校译》等断句作“方茎”,非,“茎”应上属,猕猴桃都是圆茎)

(昆仑之丘)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山海经·西山经》)

“其状如蜂”看似整体譬况,可是哪有“状如蜂”而大如鸳鸯的鸟呢?这是我国分布较广的针尾鸭,仅尾羽延长似蜂的针。

(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山海经·西山经》)

“虎爪”即致命的强爪,取其功能相似。《山海经》的“四眼”、“三首”之类很荒诞,恐不能说都没有一点现实依据。今天重庆等地把两眉各有一个圆白斑的狗叫做四眼狗,上海人把鳃盖有假鳃纹的松江鲈鱼叫做四鳃鲈,若被不明真相的人传开,不是也可以制造出四眼的狗和四鳃的鲈鱼吗?

(三)相似关系松散

无标志譬况和无解说譬况都是形式方面的,这一种则是内容方面的。相似关系松散,即本体和譬况体之间,读者看来并不近似,而是粗远的勉强的相似,往往有更近的譬况体而没有用,这和古人眼界狭窄所知甚少有关,同时,大概有影儿就满足了。

(小华之山)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山海经·西山经》)

萆荔即薜荔,今又名木莲,桑科的攀援藤本。“状如乌韭”,乌韭即垣衣,苔藓植物(见《广雅》和《本草纲目》),虽然二者都会爬附在石头上,但苔藓植物与被子植物门的薜荔形状差别很大。

此是鳡鱼,身体近圆筒形,腹部肥大,故以猪为譬。鳡鱼体长大,更像鲤鱼,而不大像身体短高的鲫鱼(鲋鱼)。

前述之“人足”、“鸟首”、“鱼尾”等,相似关系都很松散,不再分析。

三、真假杂糅

辨别真假是我们认识万事万物的基本工作。但是一个古人能亲眼看到的动植物很少,又没有标本、没有专书和动物园可以利用,更严重的是观念问题,不求实证,因此描述中必然出现真假杂糅,连最认真的《本草纲目》里都有不少没根据的记载。下面还是举两例《山海经》的例子。

(浮山)有草焉,名曰熏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蘼芜。(《山海经·西山经》)

方茎的熏草是唇形科的罗勒,今也叫兰香草,中医将它混入零陵香。“麻叶”是无标志譬况,古“麻”特指大麻,生掌状复叶,小叶细长而大。罗勒则生桃核形单叶,短胖而小,二者形不相似。罗勒叶片两面生疏柔毛,大麻叶背生毡毛(苎麻叶背生棉毛),以此说熏草叶似麻叶,也很勉强,读者多会以为非。罗勒的小碎花淡紫色或上唇白下唇紫红色(紫花罗勒),《山海经》称之为“赤花”,亦不免误导。

(令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山海经·南山经》)

颙(yú)状如枭而“人面”“有耳”,是一种有耳羽的猫头鹰。至于“四目”则是传说,“其鸣自号”,本是人们模仿其叫声取的名,古人弄错了因果。至于“颙”是否像其鸣声不知道,“其鸣自号”“自呼”等就像“其音如婴儿”一样,是《山海经》常用语,未必有其事。上文引《北山经》说鹗是“赤喙”,亦是想当然,鹗喙黑色。

作者相信奇异的无稽之谈,不考虑验证事实,与其说他信以为真,不如说他并没有什么真假的概念,他不追问什么,因而不需要分辨真假。

奇异譬况和真假杂糅,说到底也是从不同方面表现的混沌而已。

现代美国学者海因兹根据写作时是否说清楚词句的意义,把语言分为作者责任型和读者责任型,认为英语是作者责任型语言。观《山海经》和上古汉语,不要求自己说清楚,不在意读者是否歧解,乃是读者责任型语言。

诸如此类的描述语言和运思方式,在《山海经》里特别集中,我们将之概括起来叫做“山海经思维”,它是原逻辑思维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艰难地朝理性发展的部分,认识它是有趣而必要的。“山海经思维”这个概念一经成立,它就是普遍性的了,它并非只出现在《山海经》里,一切马大哈、无根据的直描和难以理解的譬况都是,它们在古代和近代的典籍中并不罕见。

同时,也并非《山海经》的一切描述都是“山海经思维”的产物。原逻辑思维也是同逻辑思维混杂使用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逻辑思维慢慢减少,一点一滴地被逻辑思维代替。知道了这些,我们在动物考释方面就可以破解许多认知上的困惑。本文开篇提到的那个“虎头豕身三尾”的“神话”就不难解读了,它指的是哺乳动物海豹,头似猫狗,体肥圆,“三尾”中左右二“尾”是不能前伸的鳍状后肢。

我们的动物名考释要做到可信,须一条条将古籍描述和动物特征、产地等对上号,对不上号的要有说明,说明要有道理,不能抓住一两点就急于下结论。遇到麻烦还得有破解“神话”、去伪存真的功夫。下面,笔者举出一些《山海经》以外的动物名考释例,它们可使我们在更大的背景下认识“山海经思维”,认识我们原先逃避或误解的客观对象。这些考释结论都是被有关编审“枪毙”过的,读者不妨独自判断它们可信不可信。

【山羊】《说文·鹿部》:“麙,山羊而大者,细角。”又“麢,大羊而细角。”宋罗愿《尔雅翼·释兽三》:“麢,大羊。似羊而大,角圆锐。好在山崖间。夜宿以角挂木,不着地。其角多节,蹙蹙圆绕,弯中深锐紧小。……今人只作羚。”又引《说文》上述两条为据。

按:这种体大而角细的“山羊”就是羚羊,古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但是,罗愿还说它“夜宿以角挂木,不着地”,麻烦了。十多年前东北林大学报的编辑特别较真,还特地对我的投稿回信,说羚羊的角直,不能挂在树上,所以这不是羚羊。这位编辑甚至没想到,今熟语还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人们相信羚羊角上的紧密环纹是挂出来的痕迹,不能以这样的话不合事实就否定名称所指的实在性。

【牛鱼】晋张华《博物志》卷十:“东海有牛鱼,其形如牛。引其皮悬之,潮水至则毛起,潮水退则毛伏。”李时珍《本草纲目·鳞部》:“牛鱼,藏器曰:‘生东海,其头似牛。’”《辞源》第二版和《汉语大词典》都释之为“鲟鳇鱼”。

按:这是海牛,今翻译的学名叫儒艮。哺乳动物,体形似鲸,长两三米。“牛鱼”不是“形如牛”,是头似牛头,体有疏毛,其皮被人类制革。至于其毛起毛伏,因有盐分,受阴晴影响是可能的,总之有毛是哺乳动物的特征。唯海牛今偶见于南海,东海没有,这与喜温动物如大象、犀牛和瘤牛的分布北界南迁是一致的。鲟鳇鱼没有体毛,头吻尖不似牛头,也未见什么书里记载有人剥鱼皮“悬之”。

【貘】《尔雅·释兽》:“貘,白豹。”晋郭璞注:“似熊,小头庳(卑)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骨节强直,中实少髓。”又作貊。《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出铜铁……猩猩、貊兽。”唐李贤注:“《南中八郡志》曰:‘貊大如驴,状颇似熊,多力,食铁。所触无不拉。”《广韵·陌韵》:“貘,食铁兽。似熊,黄黑色,一曰白豹。”《汉语大词典》说貘是“古籍中的兽名”,《汉语大字典》第二版笼统释为“兽名”。

按:这是大熊猫。黑白杂色,有的长大了白色变成淡棕黄,目前重庆动物园的几只就是。“大如驴”是传说,“所触无不拉”有一定的依据,野生的大熊猫力大敏捷。其骨头“中实少髓”,正确。食铜铁听起来不可思议,查《四川资源动物志·兽类》,它除了吃竹以外,也吃骨头、木炭,舔食铁器等。产地,古籍记载除了产于云南哀牢山外,还有四川、山西、甘肃、湖南、湖北、贵州、广西等,今大熊猫基本只见于四川、甘肃,云南未闻,但云南挖出了大熊猫化石。现在大熊猫分布地大大缩小了,它已濒临灭绝。

【狈】【狼狈】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广动植·毛篇》:“或言狼狈是两物,狈前足绝短,每行常驾两狼,失狼则不能动。故世言事乖者称狼狈。……近世曾有人独行于野,遇狼数十头。其人窘急,遂登草积上。有两狼乃入穴中,负出一老狼。老狼至,以口拔数茎草,群狼遂竞拔之。积将崩,遇猎者救之而免。……疑老狼即狈也。”《六书故·动物一》:“狈,狼属。或欠一足二足,相附而行,离则颠。故猝遽谓之狼狈。”《本草纲目·兽部·狼》:“颖曰:‘狈前足短,知食所在;狼后足短,负之而行,故曰狼狈。”

古书的记载扑朔迷离。“狈”,今工具书都解释作“传说中的动物”,有些人干脆认为狈并不指什么动物,如戴淮清《汉语音转学》:“狼狈,亦作狼贝、狼扈,与兽无关。”今四川省南江县山林中有一种小兽叫掏狗子,面部似狗,体色麻黄。善于蹦跳,常骑在狼的背上,与狼合作猎食。这种“狼狈为奸”的组合,当地人称为“马狼”。它们遇到猎物如耕牛时,先由掏狗子跳到牛背上,紧紧攀住牛屁股,然后用爪子掏出牛的肛门和肠子,迅速往树上缠。牛因剧痛而奔跑,肠子就越拉越长,很快倒毙。所以牛受到袭击后,总是用屁股去撞击树干或墙壁,以作可怜的抵抗。掏狗子和马狼的故事,是笔者家兄20世纪60年代下乡到南江,听当地农民讲的。40多年前,笔者的同学翟某听一退伍汽车兵说,他们的车队有一次跑拉萨,在雪山上遇到狼群。有只较小的兽趴在一头狼的背上,大胆把前肢伸进了车窗。司机猛地关上窗,卡断了小兽的前肢,群狼惊逃。次日早上一看,小兽不认识,3条腿,重30余斤。讲故事的人当时已40多岁,遗憾联系不上了。今有故事书载狼骑狼、小动物骑狼更详细,因涉文学不足为据,却与古今信息相合,只是足的长短并无异样。因为狈趴在狼的身上活动,遇人追赶时逃命不便,不小心会从狼的背上滑下来,摔死摔伤,故“狼狈”又指溃败困窘的样子。掏狗子,据《四川资源动物志》载,斑林狸(Prinondonpardicolor)俗名掏狗子,或是这类小兽跟狼一起配合行动,未必有固定搭档。

【活褥蛇】《旧唐书·西戎传·波斯》:“(贞观)二十一年,伊嗣侯遣使献一兽,名活褥蛇,形类鼠而色青,身长八九寸,能入穴取鼠。”《白孔六帖》将其归入蛇类,于是以讹传讹。《汉语大词典》:“活褥蛇,一种能捕鼠的蛇。”

笔者从《四库全书》里搜得16例“活褥蛇”,均述同一件事(时间有小异)。《旧唐书》是比较严谨的,其他书除《太平御览》外都丢了“兽”字。按活褥蛇应是音译词,因译者随便用字和读者随便抓读而误。它实际指今红颊獴,灵猫科的小兽。略似鼠,俗又名树鼠。体长多八九寸,苗条,重一斤余。吻尖,尾长。体橄榄褐色杂灰白,是为“青”,颊棕红。性敏捷凶猛,善捕鼠、蛇,喜与毒蛇搏斗。红颊獴采用左跳右闪的计策把毒蛇逗弄得筋疲力尽,然后扑咬食之。产于我国云南、两广及印度、伊朗等地。参见《中国动物图谱·兽类》。若以为是蛇,八九寸长的蛇约莫小指粗,何能敌鼠?只怕是大老鼠的美食。

【风狸】《太平御览》卷九○八引三国吴万震《南州异物志》:“风母兽,一名平猴,状如猴,无毛,目赤。若行,逢人便叩头,状如惧罪自乞。人若挝打之,惬然死地,无复气息。小得风吹,须臾能起。”《酉阳杂俎·毛篇·狤》言其“积薪焚之不死”。《本草纲目·兽部·风狸》指风母即风狸:“其兽生岭南及蜀西徼外林中……其状如猿猴而小,其目赤,其尾短如无,其色青黄而黑,其文如豹……其性食蜘蛛,亦啖熏陆香。昼则蜷伏不动如猬,夜则因风腾跃甚捷。”

按:这是懒猴类的风猴。体长约33厘米,尾极短。眼大,夜间发出红光如车灯一般。体棕黄色或灰黑色,无花纹,从头顶至尾部有一道黑毛。爱吃蜘蛛,吃毒蜘蛛不中毒。白天在树洞里蜷成一团睡觉,晚上出来活动,动作甚慢不能腾跃。产于云南和广西。这些特征符合古人对“风母”等的描写。一打就死,因风更生,可能是风猴采用了假死的策略。至于“无毛”、“逢人便叩头”“其文如豹”、“烧不死”等,应是人们的想象。

【火鸡】明马欢《瀛涯胜览·旧港国》:“又出一等火鸡,大如仙鹤……好吃炭,遂名火鸡。”《本草纲目·禽四》“驼鸟”别名食火鸡,引郑晓吾:“洪武初,三佛齐国贡火鸡,大于鹤,长三四尺,颈、足亦似鹤,锐嘴软红冠,毛色如青羊,足二指,利爪,能伤人腹致死,食火炭。”清《广东通志·物产志》:“粤中曾见火鸡,毛黑,毵毵下垂。高二三尺,能食火炭……亦自海外来。”《汉语大词典》“火鸡”亦释作鸵鸟。

按:这是鹤鸵科的鹤鸵,比鸵鸟小,头上有角质冠,体被黑亮的丝状羽,无翅。头颈裸出部分多蓝色,前颈有两个红色的大肉垂。产于大洋洲东部、新几内亚等(参见《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学》)。李时珍了解不足,将此归入鸵鸟,其描述也不准确。鹤鸵三趾,冠硬而呈角青色。有的鹤鸵的确凶残,遇到人常常会攻击,用利爪剖开人的肚皮,迅速将肚肠抓出来挂在树枝上,“昭示天下”,当地人称之为“杀人鸟”。“长三四尺”,鹤鸵一般高1.2~1.5米,高度相合。至于“高二三尺”应是背高。鹤鸵会从火中啄取食物,但未闻吞食火炭。

【蜮】【短狐】《诗·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汉毛亨传:“蜮,短狐也。”《说文·虫部》:“蜮,短狐也。似鳖,三足,以气射害人。”《抱朴子·登涉篇》:“又有短狐,一名蜮,一名射工,一名射影,其实水虫也。状如鸣蜩……以气为矢,则因水而射人,中人身者则发疮,中影者亦病。”《本草纲目·虫部·溪鬼虫》:“射工长二三寸,广寸许,形扁,前阔后狭,颇似蝉状。……阔头尖喙,有二骨眼……或时双屈前足,抱拱其喙,正如横弩上矢之状。”

按:三足、以气射人致病等是人们的想象。李时珍将其形态说得颇为清楚,其抱拱的前足似弓弩,与尖喙形成箭上弦的模样。水虫而如鳖似蝉有“弓弩”,除了大型昆虫田鳖,还可能是什么?“短狐”又作“短弧”,后者才是对的。

此描写也够奇。笔者请教专门研究海洋无脊椎动物的杨德渐教授,他说这应该是章鱼。按此说成立。章鱼属软体动物之头足纲动物,“数尾”指章鱼的八条腕足,“左右有脚状如蚕”,指腕足上的两排吸盘,短而肉像蚕的足。“长二三尺”、味“肥美”都符合章鱼特征。

这些“荒谬”的描述,在我们用理性和事实交织的筛子筛过之后,方可漉得正确的认识。笔者认为,如果语料说出了对象独有的特征,又没有相矛盾的信息,即使多数描写错误,都可以确定对象。错误信息也不全是扰乱视听的,有的可以提供联想。如古人写鲸(海鲲、海龙翁)都是“长千里”、“千尺”、“横海吞舟”,我们可知这是极其巨大的动物;写灵猫都是“自为牝牡”(雌雄同体),令人想到其雌雄形态相似且阴部均有香囊。人们没有因此说鲸和灵猫是传说中的动物。

讨论至此,有一个重要问题必须提出,就是现今大型语文工具书的动物词条的释义严重滞后于业界的认识。守旧不等于慎重,许多编写者、修订者和审阅者眼睛只盯着古人,范围局限于语文专业,对动物学知识几乎不闻不问。他们简单尊奉古代权威和陈说,有的甚至认为古人越古越正确,汉代注解家说的一定比中古近代人说的可信,李时珍说的一定比今人说的可信,不知道思维越古越混沌,越容易出错。他们好像也不知道今天引进生物科学的理论和方法之后,人们对动物的认识进展了、清晰了,致使好些在动物学领域早已弄清的问题,在我们的字词典中还是一笔糊涂账,认识水平停留在清朝及其以前。例如,《尔雅》的“蒙颂”就是今天的小猛兽獴,1922年的《动物学大辞典》已正确指出,而六七十年后的《辞源》第二版和《汉语大词典》还说是“猴类”。《诗经》里的“蜮”,周尧先生已考出是昆虫田鳖,可是十几年后的《汉语大字典》第二版还说它是“传说中的一种害人的动物”。犎(牛)是瘤牛,笔者2000年的博士论文《汉语动物命名研究》已有考释,可是2010年的《汉语大字典》第二版还释为“野牛,一说单峰驼”,不符合犎的领上有肉峰的古述,而现在就连百度百科“瘤牛”条也已列出别名犎牛。近年来大型网站如百度、搜狗等的百科门,在今天的动物名下往往列出一些古代名称。如果我们的词典编撰和修订人员连这些都不查核,还用老掉牙的粗疏方法释义,甚或称之为“风格”而执意保持,何以对得起大众?动植物、天文地理等专业词条的编修应该请有关专业人员来做,纯语言学人士不宜,这次《辞源》修订的分工理念就很好。字词典释义的发展规律就是越来越清晰准确,逆规律而行则会被淘汰。现在《辞源》已修订出版,《汉语大词典》正在修订中,我们拭目以待。

崇拜权威、崇尚模糊粗疏、不肯求真、鄙视有理有据的考释,这些不是和“山海经思维”一脉相承吗?难道不是原逻辑思维吗?谁敢说自己完全摆脱了这种思维?根据普遍的思维状况,这种弊病不可能只存在于动物词条的解说中,应该存在于一切专业领域,只是严重程度可能不同而已。

注释:

①文中所引《山海经》原文均见于上海人民出版社和迪志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之《四库全书》(电子版)。

[责任编辑于湘]

2015-12-29

李海霞(1954- ),女,江苏阜宁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语言学并偏重于语言与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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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90(2016)04-004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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