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婚事
2016-10-11
李金海
冬天的一个早晨,天刚麻麻亮,我太姥爷背个粪筐子在村边转悠。他是个勤谨的人,起个大早,试图碰上好运气,可转遍了大半个村子,也未遇见一泡粪。拐过一个草垛,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襁褓之上覆盖着细草。太姥爷寻遍周遭,未看到一个人,于是,他抱起婴儿,回到了家中。
打开襁褓,是个女婴。这女婴就是我奶奶。我奶奶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小哥哥。这小哥只大她三岁,名字叫老黑。老黑和奶奶的婚事在打开襁褓的时候就有了意向。小时候,老黑把奶奶当成一只小狗或一只小猫,变着法子玩耍。太姥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奶奶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但一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村里的男孩子有胆敢欺负我奶奶的,老黑会拼上命和他们对打。奶奶既是老黑的妹妹又是他的准媳妇,隐隐约约,老黑知道了这个秘密。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老黑和奶奶单独在一起时,彼此都有些难为情,奶奶的羞涩中含着冷漠,老黑则表现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地清嗓子。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老黑小时候的灵气和霸气消失殆尽,越来越平庸。
奶奶长成大姑娘了,要个有个,要人有人,虽说大字识不得几个,但通情达理,心地高远。一天,我太姥姥十分认真地和奶奶谈起了大黑和她的亲事,奶奶冷冷地蹦出了两个字:“不中!”
太姥爷听到这个消息后,又惊又气又悲,感叹道:“当初还不如捡泡屎呢!”
低沉的家庭氛围,让奶奶暗自垂泪了好多次。
有一天,一支队伍像云一样卷了过来,人沸马嘶,比过大年还热闹。奶奶不怕事,她先是看稀罕,后来见兵们个个随和,仗着胆子往前凑。这支队伍里有个医疗小分队,其中有个姓全的年轻大夫,喜欢和她搭讪。全大夫个头不高,但他人长相英俊,幽默,聪明。第三天夜里,队伍开拔的时候,全大夫悄悄带上了奶奶。
凌晨时分,老黑在我太姥爷的叱骂下,跳上马,加鞭奔行,追上了队伍。可老黑在队伍首长的一顿说教下,哑口无言,只身悻悻而回。回到家中,老黑却红了眼 ,一气之下,他几乎砸毁了家里的所有物件。从此,老黑性情大变,他寡言少语,神情忧郁 ,拒绝所有的提亲者。后来,老黑几乎成了个废人。
我奶奶顺理成章地与全大夫结婚了,她脑子灵光,从识字开始,读书,学医,终于成了一名大夫。战事止息后,她进了一家中医院,几年后,她成了这家医院的院长。奶奶知恩图报,她把太姥爷和太姥姥接到城里住了好多次,可老黑一次也没去过,他不愿意去,再说,他还要种地,没那闲工夫,更为主要的是,他阵发性的痴呆症偶尔会发作。
我太姥姥早就亡故了。在我六岁那年,我太姥爷也去世了。光棍汉老黑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他的生活成了很大的问题,虽说他还有两个姐姐,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况且俩姊妹生活得都不易,没有精力和财力来照顾她们的傻弟弟。
那天,我亲耳所闻,奶奶和爷爷——全大夫商量:“看来老黑哥得由咱们来照管了!”
爷爷不同意。
奶奶来了火气:“你太自私,他今天成这个样子你我都有责任。”
爷爷说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这是唯一的办法。”奶奶说着,抹掉眼角的泪水。
关于老黑的赡养问题,我爸妈和几个姑姑都站在了我爷爷的一边,不管怎么说,家里放个土里土气的老傻子算怎么回事,而且这个人和奶奶没半点血缘关系。但我奶奶铁了心,毫不退让。
事情并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后来的结果是,我爷爷和奶奶在年过半百的岁数上离了婚。
很快,老黑被我奶奶接了过来。他是个相当温和的人,即使病情发作也不胡闹。我倒觉得,和老黑舅姥爷一起玩耍蛮有意思。从此,我爸妈和我的姑姑们来奶奶家的次数少多了。但奶奶对老黑的照顾无微不至。老黑过着幸福的生活。
亲人的疏远和冷淡对我奶奶刺激很大,她太倔强,后来,为了巩固这种关系,奶奶排除各种阻力和干扰,干脆和老黑领了结婚证。她对谁都不隐瞒她的过去。她拿着那个红本本,气呼呼地让亲人们顾视。
“以后不要叫舅姥爷了,叫爷爷!”奶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多年后,老黑因病故去。过了半年,全大夫爷爷回来了,这个家庭,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老黑曾来定居之事。
后来,奶奶老得终于卧床不起了。我对奶奶和老黑舅姥爷结婚之事一直感到疑惑,一天,我坐在奶奶的床边,问起这件事。
她咧着没牙的嘴笑了:“傻孩子,那个本本是我自己制作的,奶奶能耐大不?”她的面颊平和得像一碗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