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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化与类型化:从“熟人社会”网络到“生人社会”网络的演化机制——对冀南宋村内外的考察

2016-10-10张连海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村落伦理成员

张连海



关系化与类型化:从“熟人社会”网络到“生人社会”网络的演化机制
——对冀南宋村内外的考察

张连海

[提要]本文通过对冀南宋村的田野调查发现,狭小的生存空间、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水平以及传统儒家伦理,共同维持着农村“熟人社会”网络。随着社会的发展,大批村民外出打工,从以血缘地缘基础的“熟人社会”网络中脱嵌出来,进入到城市“生人社会”中。他们分别通过关系化和类型化两种途径,相应的进入到异质型社会网络和同质型社会网络中。异质型社会网络的背后是特殊主义道德伦理,而同质型社会网络的背后则是平等主义道德伦理。农民工集两种对立的道德伦理于一身,其道德呈现出多重性、模糊性特征。

关系化类型化社会网络熟人社会生人社会

一、问题的源起

人生活于社会之中,时时与相关人员打交道,如同学、同事、亲属、老乡……,形成各式各样的社会关系,犹如一张网络。人们在这张网络之中,相互交流互动、发展友谊、产生信任、履行规范。社会网络成为人类学社会学讨论的一个重要话题。

“血缘和地缘的合一是社区的原始状态”①。传统农村社区的社会网络自然是基于这一基础建立起来的。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村民不断涌入城镇,村庄正在解体,以血缘地缘为基础的社会网络处在断裂与重构之中。外出打工经商的村民不得不重新在陌生人社会里建立社会网络。在户籍限制和社会保障不健全的情况下,农村人口的流动,造成了家庭处在不完整状态,夫妻分离,父子分离、隔代抚养成为一种常态,原有社会网络变得支离破碎,留守村民不得不重新进行整合。另外,市场经济日益介入到村落之中,许多家庭功能、社区功能逐渐被市场功能所取代,村民只能加入到市场交易网络中来。总之,原有的农村社会网络处于断裂与重构之中,新的血缘地缘之外的社会网络正在兴起。

费孝通认为,与西方的团体格局不同,传统中国的社会网络呈现出差序格局:“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社会网络的中心,被社会网络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社会网络是不一定相同的”②。传统社会网络有两个特征,一是 “在这种富于伸缩性的网络里,随时随地是有一个“己”作为中心的,这并不是个人主义,而是自我主义”③。二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头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是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④。总之,传统社会网络是特殊主义的,呈现出亲疏远近的特征。

阎云翔的《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亦是讨论中国社会网络的典范。阎云翔认同费孝通的差序格局,并指出,随着村民生活向村外的扩展,村民在既有关系网络的基础上,熟练的运用传统道德伦理,使他们的社会网络村落外扩展,礼物在这当中充当了资源型工具。也就是说,村民的网络在范围上扩大了,而网络性质没有改变。但遗憾的是,阎云翔对这种扩展的具体过程并没有展开论述。

然而,有些学者对村民新近加入的一些社会网络如宗教社会网络、虚拟社区网络的研究发现,这些网络倡导的是公平理念,网络成员都需要平等对待,并不以与自己关系远近为标准,在维持网络运转中礼物充当资源型工具的作用并不明显⑤。如果说传统的中国社会网络是一种特殊主义的话⑥,那么这些不以血缘地缘为基础的、不以与自己关系远近为标准的社会网络,呈现出普遍主义特征,这明显不符合儒家伦理,也与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相去甚远。假如新的社会网络是原有社会网络的扩展,且凭借不是传统的人情伦理,那么这种扩展是如何可能的,两种不同的社会网络是如何整合的。如果不是原有网络的扩展,新的社会网络又是如何出现的,与传统的道德伦理相比,其背后的道德伦理出现了哪些变化。这些问题值得深入研究。

二、田野点情况

宋村是河北省东南部一个典型农业村庄。人口不到2000,分为12个小队,耕地面积3000亩,分布在村子周围,人均不到2亩。由于地处河北东南部,气候条件决定了这一地区的村民每年可以种两季,秋天种冬小麦,来年夏天收割后再种上玉米,秋天收割。2000年以前,村民种植的作物还很多,大豆、芝麻、地瓜、谷子、花生、棉花等很普遍,现在村民嫌其他作物麻烦,产量低,一般只种两种作物,秋天种小麦夏天种玉米。随着农业灌溉设施的完善和农业机械化的普及,农业劳动从播种、灌溉到收割基本实现机械化和专门化。种地不再是男人的强项,老年妇女照样可以应付自如。

由于人多地少,宋村人搞副业搞的早、搞的多。文革后期,宋村人就逐渐外出跑业务拉订单。改革开放以来,宋村人外出跑业务,在家从事乡镇企业的人越来越多,对于一个不到30万人口的农业贫困县来说,算是一个“名”村。宋村乡镇企业搞得红红火火,汽车灯具和明胶在全国也是小有名气。

2000年之后,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宋村乡镇企业逐渐衰落,村民不得不外出打工。而农民工工资的大福提高和种地收入的减少,进一步加剧了这一势头。现在,外出打工成为维持宋村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不仅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就连中年人,甚至老年人也往往不再理会农业的收成,而外出谋生路。农村常住人口急剧减少,村中常常看到的是老幼病残和中年以上的妇女。

三、“熟人社会”网络的维持

在改革开放之初以前,农村网络一直以村落共同体面貌出现在学者的视野中。村民们长期生活在村落之中,很少向外流动。在村落中,村民的亲属关系、劳动关系、信仰关系以及分配关系糅杂在一起,密不可分。可以说,村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熟人社会”网络。“熟人社会”网络中,由于传统农业生产技术落后,农产品匮乏,村民在大自然面前力量很渺小、很无力,这些都迫使他们彼此合作,相互帮扶。传统伦理讲求人情面子,所以,村民在互动过程中,喜欢做人情,给人留面子,这样一来,别人也会给他还人情,互惠达成,彼此就将对方纳入到自己的社会网络中。村民长期生活在封闭的环境中,那些不按照互惠原则办事的人得到惩罚,被排除在合作之外。所以,村民们更热衷于维持社会网络,轻易不会违反互惠原则。

图1 村落共同体(熟人社会网络)示意图

总之,狭小的空间、不得不合作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水平、家族作用以及传统儒家伦理,共同维持着“熟人社会”网络。该网络以感情为纽带,以互惠合作(特别是延时互惠,在中国的表现形式是人情)为载体,其背后是人情伦理支撑,表现的形态是差序格局,目的是得到荣耀(面子)。

四、“熟人社会”网络的衰落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农业技术广泛应用、大批村民外出以及由此带来的理性意识提高,消解了维系“熟人社会”网络的纽带,造成“熟人社会”网络日益衰落。

(一)社会网络中互惠的必要性大大降低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机械化、电气化设备在农业生产、生活上的广泛应用,原本需要互帮互助才能完成的农田劳动和生活劳动,单个人就可以应付自如,村民之间日常功能性互惠领域缩小,大批村民外出经商打工则加剧了这一势头。外出村民远离家乡,他们与留守村民之间的劳动互惠变得困难,当留守村民帮助离家在外打工的村民完成农业生产后,而后者不能相应的回馈时,他们的策略往往是以货币的方式支付给对方。随着货币在互惠过程中的广泛使用,互惠开始走向瓦解。因为,当留守农民的互惠性付出可以通过货币给予回报时,这就说明,市场已经进入到这一过程中,互惠转变成商业买卖。随着市场经济日益介入到农村,农民逐渐意识到,与互惠比较起来,市场交易更省事便利,这使得村民之间的互惠必要性大大降低。

(二)社会网络中互惠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随着大批村民外流,外出村民与留守村民之间,外出村民与外出村民之间,仪礼性场合中的互惠也变得困难起来。因为仪礼性场合中的互惠是一种延迟性互惠,许多仪式性场合,比如婚丧嫁娶大事小情等,没有得到消息的外出农民既没在场也没随礼,这就使得互惠无法完成,从而导致关系网络处于潜伏或断裂状态。得到消息的村民因为工作无法脱身而没有及时在场,只能以货币形式实现互惠。但是,由于村民非常看重仪式性在场,不在场送礼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彼此关系,关系变得疏远。村民之间持续互惠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三)社会网络中互惠的意愿性大大降低

首先,随着外出次数的增加,村民长久生活在村外,多少受到城里个体化思潮的影响,理性意识逐渐提高,对地域社会网络和亲属社会网络的认可度降低。其次,与此同时,外出村民加入新的城镇社会网络,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对农村社会网络的需要,也降低了对维持农村社会网络的主观意愿。第三,由于脱离了村落共同体的环境,失去了村落舆论压力的监督,维持互惠的惩罚机制正在失效。长期生活在村落之中的村民,不参与互惠机制,就会失去村落共同体成员身份。现在,外出村民已经从村落共同体中脱嵌出来,在城镇空间内有了自己的身份,对村落共同体成员身份不再看重。极个别村民便透支原有社会网络中的信任,最极端的表现就是杀熟、失信。即个别村民利用网络成员对他的信任,获取对方的帮助,而不再互惠给对方。尽管带来的后果是,他失去与对方继续互惠合作的机会,但是,身在村外的他可能会接着利用另外的网络成员。因为外出的村民们往往处在不同城市的不同社区之中,彼此之间沟通不畅。多次杀熟现象带来的负面后果巨大,村民间的信任度大大降低,村民们不能再相信熟人,村落共同体认同感大大减弱。第四,随着大批村民常年外出打工经商,村民大部分收入来自于非农收入,村民不再重视农业生产,很多田地荒芜,或者送给别人去种,这样一来,村民间的劳动互惠的意愿性也在减小。

总之,村落共同体的必要性、实现的可能性以及村民认同度都在降低,客观上使村民对村落共同体依赖度大大降低,从主观上也觉得传统社会网络不可靠。村落共同体处在瓦解之中。

五、进入“生人社会”网络

(一)城镇中的“生人社会”网络

与村落共同体相比,城市社会分工突出,各个组织明显呈现出专业性特征。城里人在专业性组织中生活工作,他们的居住地点与劳动地点,甚至娱乐地点、信仰地点不必然在一起,生产性互惠、生活性互惠以及仪式场合的互惠也不必然糅杂在一起。换句话说,与村落共同体相比,城市中的多重社会网络并不一定置于同一个空间之中,且在时间上,城市人流动性更大,更多情况下是陌生人之间打交道。随着专业组织的细化,不同专业领域的人交流存在困难,共同的情感和理解难以分享,而同一个领域或者单位的人交流顺畅。居住地点与劳动地点的分开,客观上使得人们的亲属社会网络与工作社会网络之间不存在交集成为可能。即便是社区,由于居民身份差异很大,彼此之间的联系也不多。这都使得城市人的多个社会网络也不必然有交集, 相反,在许多社会网络中,网络成员只有单一的身份。

美国社会学家基于美国背景提出的类似性或同质性假说⑦⑧⑨。这种假说认为,具有相同的民族、宗族、社会身份的人们,更容易彼此理解,有着一致的归属感和情感,往往会组成同质型社会网络,网络成员之间是一种平等关系,而身份多元的人们组成的社会网络则呈现出异质型特征,网络成员之间存在结构性等级关系。这两种社会网络并存于城市空间之中。

(二)进入“生人社会”网络的两种机制:关系化与类型化

在人生地不熟的城镇,村民是如何加入和维持社会网络的呢?从宋村的调查来看,多数村民外出经商打工之初,借助老乡、亲戚、朋友等帮助进入城市中,加入到新的城市社会网络之中。新的社会网络中,成员身份多元,成员之间既可能是工友、老乡,也可能是亲戚,社会网络呈现出异质型特征。但有少量村民,没有借助既有社会网络成员的帮助,而是自己闯入到城市中。这些人加入的社会网络,其成员身份单一。比如,有些工地上的工友网络,他们既不是老乡也不是亲戚,只要有一个身份:工友。即使个别工友之间有其他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并没有被重视。这种社会网络具有同质型特征。总结起来,进入异质型社会网络与同质型社会网络的路径分别是关系化和类型化。

1.关系化

通过宋村调查发现,大部分村民外出打工是通过本村村民或者亲属的介绍而出去的,很少直接出去“闯”。这种情况下,村民通过亲属关系和乡亲关系进入新的社会网络。

一位年轻女村民是这样描述自己当年外出情景的:

当年,我学习很好,就是因为家里穷,才中途退学。我妹妹二丽比我先退学,她本来学习就一般,第二年我觉得家里的日子太苦了,也跟着退学,初中都没念完。当时我16岁,二丽15岁,我们两个经过我大姨夫的介绍,去了北京通州,当时还叫通县,在批发市场给人家卖货。卖货的过程中,发现市场上有好几个河北老家过来的小姐妹,就相互熟悉起来。下班没事的时候,就玩到一起了。交往过程中,慢慢的就发现,其中的一些人很投脾气,彼此都玩得来,交往的更加密切了。这样就算是一个小社会网络了吧。

日常生活中,我们社会网络成员谁要是有困难了,就相互照顾,互帮互助呗。要是其中一个人过生日,大家就买点小礼物送给他,陪着她一起过,这样就感觉挺温暖的。

村民在走出村落之初,首先依靠的还是血缘社会网络和地缘社会网络,进而进入到业缘社会网络中。嵌入在血缘社会网络和地缘社会网络中的社会资本或社会资源可以有效降低村民在外出过程中的经济成本、心理成本和各种风险,有助于他们在村落之外的适应。这些社会网络借助是传统人情伦理,通过互惠机制,来维持社会网络,这种社会网络是村落共同体在城市中的“翻版”,往往包含着多重关系,既有血缘关系、地缘关系,也有业缘关系,呈现出异质型特征。

但是,一些村民在走出村落之后,频频遇到“杀熟”现象。一个村民是这样讲的:

村里人一出去就可能变坏,外面坏人多。这村里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在村里的时候,老实本分,讲究人情,亲戚之间互帮互助,出去后就变味,只知道赚钱,六亲不认了。你看,村东头宋海星的二儿子,当年他家特别穷,亏着他姑姑常年接济他。你看现在,他做生意发了,他姑姑的儿子,也就是他表弟想去给他打工,他都不要,忘本了。村东头的张忠也是这样,他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借亲戚的钱十年了都不还,自己日子过得潇洒,过年也不回家,就怕亲戚上门找他要钱。我东面胡同的宋光普,外出跑业务,不知道怎么的,就搞了个二奶,在外面过日子常年不回家,家里老婆孩子都不管,他爹娘都不知道他住哪,他也不和家里的亲戚朋友联系。我后邻常福元就是常年在外面赌博,把家里输个精光,亲戚朋友都借遍了。

这就叫杀熟,专门坑熟人,坑亲戚。在农村的时候,你就生活在亲戚乡亲的眼皮底下,你的一举一动别人都知道,这有一个氛围。你要是干不道德事,马上会被人戳脊梁骨,弄得你抬不起头来,在村里就不好混了,所以,人们都讲究人情伦理。农村人出去了,按照市场经济办事,人就学精明,会投机了,再说,离开了农村这个环境,周围没人认识他,他干起坏事来,没有压力。这个人情面子之类啊,只有在熟人社会才管用,在陌生的社会里,没人给你讲面子讲人情。

血缘社会网络和地缘社会网络的外部约束机制开始失效,有些村民利用原有网络成员的信任,获得帮助,但不再回馈,频频出现杀熟现象。一旦不再回馈,互帮互助的互惠机制走向瓦解,社会网络名存实亡。

2.类型化

有些外出打工经商村民缺乏相应的社会资本,没有经过亲属或老乡的介绍,而是自己“闯”入到陌生城市,也有少量村民在城市中吃过“杀熟”的亏,特意远离亲属或老乡的社会网络。这些人在进入新的社会网络时,采取的进路往往是类型化。村民宋广海常年外出打工,只有春节期间回家几天。他讲述了自己刚外出打工时的情况:

我外出打工十多年了。记得当时我刚16岁,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特别不喜欢在家种地务农,就想着去外面闯闯。本来我家有几个亲戚在城市单位里上班,但我不想去投靠他们,觉得自己凭本事吃饭,自己就能行。当时,我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工作,哪里的钱好赚,只是听外出打工回来的人说,广州的钱好赚,就买了火车票,来到了广州。来到一家电子厂打工,我还清楚地记得刚来工厂的工资,只有600块。那家电子厂都是外来打工者,天南地北的到处都有,大部分是四川人、湖南人和江西人,北方的很少,我几乎就没见过有河北人。刚到工厂,饮食和方言都不习惯,没什么朋友,基本上我是独来独往。过了半年多,才好点,一个车间的人认识了不少,宿舍的八个人都混熟了。

当时没想到要交朋友,混社会网络,只想着多挣钱,再说,工厂天天上班,也没有多少时间和别人一起到工厂之外去玩。我这个人喜欢宅在宿舍,弹弹吉他什么的。后来就和几个喜欢吉他的南方人,交往多了起来,大家共同话题多,能说到一块去,算是一个社会网络吧。

经过走访了解到,像宋广海这种情况,在外出打工村民中占到的比例很小,他们进入和维持社会网络时一般依次采用四种策略技术。

(1)建立关系,化生为熟

通过建立关系,使得陌生的双方熟悉起来,这是生成社会网络的预备阶段。内外有别是中国文化观念的重要特征,日常用语也表达了这种意思,比如,“不是外人”、“不要见外”等,指的就是主人招待客人,让客人感觉像在自己家里面一样轻松自然,不要拘束。亲朋好友和陌生人、本地人与外地人,都是内外有别的表达。这种文化观念体现在生活实践的方方面面,不仅包含着信任、感情,也指涉着道德。关系双方只有化生为熟才能彼此认同,为进入同一个社会网络打下基础。村民宋美丽给我讲了一个例子:

我们这几个干姐妹儿都是河北到北京打工认识的。那时候我们一起在市场上卖货,彼此没什么实质性的交往,只是能说到一块去,投脾气,家庭的事情啊,什么的,都能相互分享,相互理解,觉得彼此心离的很近。

从“陌生人”、“外人”转化为“熟人”、“自己人”的过程,实际上是人与人之间开始发生身份认同的过程。这种身份认同一般是基于结构性关系⑩。

(2)社会网络内外的人达成一致

社会网络之外的人与社会网络成员达成一致,是加入社会网络的第二步策略。这一策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社会网络成员与社会网络之外的人比较熟悉,并且前者对后者的印象很好,觉得对方适合社会网络的内在要求,希望后者加入,这属于主动邀请对方加入自己所属的社会网络。另一种情况是,社会网络之外的人对社会网络认可、向往,希望能加入到里面,这属于主动要求加入。不管是主动要求加入还是被邀请加入,社会网络内外双方必须达成一致,否则就无法加入社会网络。村民宋占江曾只身去苏州工业园区的工厂打工,他说:

我学过电焊,听人说苏州电焊工人挣钱多,于是,我就跑到苏州的一家工厂打工五年。一开始,我听不懂当地语言,没有什么朋友,后来慢慢地和工友们熟悉了,沟通逐渐顺畅。有几个工友们喜欢下象棋,我也有这个爱好,就经常去围观,觉得这帮人挺不错的,就想加入到里面,一个老家山东的工友也觉得我人不错,就介绍我加入到象棋圈子中。

(3)进入社会网络的过渡仪式

外面的人正式加入社会网络,一般会举行过渡仪式。过渡仪式分为正式仪式和非正式仪式两种,目的是向成员们介绍新成员,希望获得大家的接纳,并明示网络的游戏规则和新成员的权利义务。在这一过程中,介绍人起到媒介作用,为新老成员注入认同的添加剂。一旦新成员享有了老成员认同的基础,那么,他就可以与老成员相互分享,而老成员变成他的延伸。村民宋占江告诉我:

我加入象棋社会网络,没有什么正式仪式,就是我的山东工友向圈内人当众介绍了一下我,我自己也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表达想加入圈子的希望,请圈内人多多指教。

而宋广海则说:

我在工厂时加入的是吉他圈子。我从小喜欢吉他,下班没事的时候,就去观摩他们的演唱,学习技能,慢慢的就和他们熟悉起来。当时,我正式加入的时候,有一个仪式,请圈内人吃个饭,宣布一下。我们一共8个人,吃了500多块钱。在饭桌上,我的引荐人——来自江西上饶的陈振勇向大家宣布的,我做了自我介绍。饭桌上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加入了他们的QQ群,我就算是正式成员了,圈子里面的大事小会通知我。

(4)互惠

新成员进入社会网络后,与其他成员进行持续地互惠,才能维持相对稳定关系。互惠活动中,礼物是一个重要媒介,当实物或礼物从一个社会网络成员手中转到另一个社会网络成员手中时,正是二者自我边界模糊的时候。当圈内人接受其他圈内人礼物或好处时,他就在与后者分享一种认同,分享后者的劳动与财富。互惠代表着一种责任与义务,互惠双方将对方纳入到自己的道德范畴之中。在礼物的流动之中,礼物接收者与赠与者实际上处于“博弈”之中,礼物赠与者牺牲自己的物质财富和劳动,以礼物或者好处的形式把自己的一部分让渡给礼物接收者,那么,礼物接收者就处于“欠债”状况,礼物赠与者就会获得一种凌驾于礼物接收者之上的道德优越感。也即是说,礼物赠与者所具有道德优越感会迫使接收者屈从于自己的意志,从而在“博弈”之中处于有利的地位。在传统中国中,对于礼物接收者而言,接受别人的礼物或好处,往往会使自己处于被动的境遇,处于“丢面子”的状态。所以,一般情况下,中国人不会轻易接受他人的礼物或好处,即使接受了也要及时还回去,免得自己受制于人。正如俗话说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这样一来,礼物赠与者与接收者之间会积极回报对方,试图在互动过程中处于有利位置,由此,礼物就在送礼—收礼—还礼过程中往复循环,每完成一次循环代表着彼此关系的平衡,而每一次互惠过程的开始则代表着一种新的不平衡的开始。

通过对村落内外社会网络演化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出,随着村民生活蔓延到村外,其社会网络也随之扩展到村外。但并不像阎云翔所说的那样,村民仅依靠其熟悉的人情伦理这一条路径来发展自己的社会网络,而是依靠两条发展路径:关系化和类型化。村民依靠关系化路径,运用其熟悉的人情伦理发展出的社会网络依然是基于原有社会网络的扩展,属于异质型社会网络。而村民依靠类型化发展出的社会网络并不是原有社会网络的扩展,而是一种新型的社会网络,这种社会网络属于同质型社会网络,该其背后的道德伦理已不再是村民熟悉的人情伦理,而是一种同志式的伦理。如果说传统的人情伦理是一种特殊主义的话,那么这种新型的道德伦理则是一种平等的普遍主义。

图2 村民在村外进入社会网络的两种路径

往返于异质型社会网络与同质型社会网络的外出打工村民,其背后的道德伦理会出现某种程度的模糊性。异质型网络成员奉行传统人情伦理,人际关系呈现远近亲疏的特征,而同质型网络成员则奉行平等主义的道德伦理,反对差异性地对待网络成员。我们能明显的看出,这两种道德伦理存在很大程度的对立。农民工集两种对立的道德伦理于一身,他们的行动逻辑难免呈现出情景化的特质,即根据社会网络的不同而运用相应的道德伦理。也就是说,农民工不仅在行动上根据具体情境有相应的变通,而且在道德伦理上也会根据具体情境进行变通。这就使得农民工的道德伦理呈现出多重性特征,直接造成道德伦理的模糊性。

六、结语

①②③④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0、26、28、27页。

⑤沈毅:《网络空间的社会文化意涵——从比较社会学的视角看社会文化的冲撞》,杭州:《浙江学刊》, 2010年第2期;高师宁、杨凤岗:《宗教信仰与市场经济—中国天主教企业家信仰与信任问题调查》,北京:《基督宗教研究(第十二辑)》,2009年;王佳、司徒剑萍:《当代中国社会的宗教信仰和人际信任》,北京:《世界宗教文化》,2010年第4期。

⑥[美]塔科·帕森斯:《社会行动的结构》,彭刚、张明德、夏翼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V)中国的宗教·宗教与世界》,康乐、简惠美译,南宁:广西大学出版社,2004年。

⑦Berndt,T.J., The features and effects of friendship in early adolescence.ChildDevelopment, 1982,53, 1447-1460。

⑧Byrne,D.,Theattractionparadigm, New York, NY: Academic Press. 1971。

⑨Kandel,D.B., Similarity in real-life adolescent friendship pairs,JournalofPersonalityandSocialPsychology, 1978,p.36,pp.306-312.

⑩杨宜音、张曙光:《在“生人社会”中建立“熟人关系”对大学“同乡会”的社会心理学分析》,上海:《社会》,2012年第6期。

[责任编辑左晓斯]

C912

A

1000-114X(2016)05-0204-09

张连海,湖北民族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社会学博士研究生。湖北恩施44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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