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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生

2016-10-10

雨花 2016年17期
关键词:瞎子敌人同志

■ 郭 鹏

刘亚生

■ 郭 鹏

三五九旅从中原突围出来,边走边打,边打边走,好容易走到秦岭山中的黑山镇时,我清楚地看到,如果再让我们的政治部副主任刘亚生同志跟着部队拖下去,已经是根本不可能了。没进秦岭以前,人们原以为只要一进山,环境就对我们有利了;谁知道进得山来,情况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好转,反倒变得更恶劣了。单是背后的一个刘峙倒还可以对付,前面又添了个胡宗南,而陕南山区又恰恰是胡宗南统治西北的重地,他自然不甘心我们插一脚进去。所以,他对我们的截击和堵击,较之刘峙,尤为积极。他依靠现代化的通信工具和运输工具,可以迅速调动兵力,几乎在我们可能经过的大道、要隘上,都布满了兵力,逼得我们只好走小路,赶夜路。说是小路,其实算不得什么路,只不过是一道接一道的,既深且窄的山涧。到了夜晚,磕磕绊绊,简直不知道往什么地方下脚。当时又正是苦雨季节,天天都下雨,到处是泥是水。本来已经是一步一滑,一步一跌了,再加上敌人强迫山中居民坚壁清野,往往一整天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饿着肚子还得爬山赶路,那苦处就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了!刘亚生一路上那种咬牙坚持的痛苦情形,让人看着委实不能不特别替他担心。当然,要说苦,大家都很苦,要说担心,整个部队都很担心,为什么单单要“特别”担心他呢?这个,你只要看看他的那副深达一千多度的近视镜子,就明白了。两个镜片,一圈套一圈。越向中间越往外鼓,戴在眼上,活像一对透明发亮的大螺蛳。在部队里,谁都记得他南下广东时的那段小故事:

大概是在东渡汾水,通过同蒲路的那天夜里,他和别人一样,也排在长长的行列里,跟着部队行军。我们经常要用传话的方式指挥部队。比方说,我走在排尾,发现前面有人大声讲话,就要拍拍前边一个人的肩膀,说:“往前传,不要讲话。”这样,一个传一个,可以一直传到排头。可是,传到刘亚生这里,却传不上去了。原来走在他前边的是一头骡子。他不知道,硬把骡子当成了人。他伸手往骡子屁股上轻轻一拍,说:“往前传,不要讲话。”走了半天,不见反应,他以为人家睡着了,就又用力拍了一下。这一次,那骡子可是火了;撅起尾巴,朝他脸上“刷、刷”就是几下,差一点扫掉他那对宝贝镜子。这一来,可把他惹躁了,声音不大,可挺严厉:“喂,快往前传!不要开玩笑!”

这故事有些夸张,很可能是谁故意编出来和他开玩笑的。(顺便说说,在三五九旅,刘亚生是最能团结群众的一个,不管是谁,都愿意和他说说笑笑,而且,从上到下,一律亲热地称呼他“刘瞎子”。)但是,它说明了一点:刘亚生的视力的确是很糟的。部队从广东北返中原时,也是没明没夜的急行军,一天二十四小时,数不清刘瞎子要绊多少斤斗。王旅长(王震同志)对我说过好几次,一定要多多照顾刘瞎子,像他这样彻底工农化了的知识分子,是党的宝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掉了队。到后来,走到浏阳,我们就强让他留下来,躲到浏阳北乡北盛仓王旅长的家里去了。因为国民党正在“清乡”,王老太太就冒险把他藏在谷仓里,每天偷偷地端饭给他吃。他一来怕连累了革命的母亲。二来嫌谷仓里太闷太热,蚊子太多,实在呆不住,等形势稍微缓和了一些,就化装离开了那里。走到长沙没有钱买火车票,他扮成工人的样子去扒拖煤的火车,偷偷地坐到羊楼司,被一个押车的家伙赶了下来。可是车一开动他又扒上去了。押车的人发觉后,打他的头,虽然打出了几个疙瘩,他也不肯下来,终于让他坐到武汉,找着我党参加和谈的代表,回到了部队。如今这一次突围,比那一次不知要紧张多少万分,不用说,对于刘瞎子就更不知要困难到多少万分了。亏他在部队里一向威信很高,别看他是个抗战开始才参军的同志,又是个大学生,可一般工农干部和他都很合得来,都抢着照顾他。我们的组织科长朱家胜同志,是个老红军,对他更是关心,一走夜路就让他拉着自己的衣襟,唯恐他掉队。虽然如此,他仍然吃力得很。不幸的是,他又害了非常严重的肠胃病,单是一天泻几次肚子倒不算什么,可还带肚子痛,只要一发作,就疼得他满头满脸冒汗珠子,人瘦得简直不成样子了。要是再让他这样拖下去,后果确实是不堪设想。

偏巧在这时候,他那个刚刚结婚不久的妻子何薇也病了。看得出来,何薇的病并没有什么不得了。可是这个何薇,是刚从四川到部队来的高中学生,没有经过什么锻炼,吃不得一点苦,不但不能照顾自己的丈夫,反倒要让刘亚生去照顾她才行。瞎子走路困难到那种地步,她还要叫瞎子搀着她,一天到晚,眼泪不断,好像委屈得很,实在让人看不惯。她平时在一般同志面前,尾巴也翘得很高,群众反映很不好。有的同志说:早知道这样,刘瞎子真不应该和她结婚,不过,旧知识分子初参加革命,有这样一些表现,也不足为怪。只要肯接受党的教育,锻炼久了,还是可能变成一个好同志的。现在她既然有病,就应该加以照顾。当然,主要的还是要设法减少刘瞎子的痛苦。

前几天,就有不少同志向我们反映,要我们想办法把他暂时留下来,寄托到可靠的老乡家里去。王恩茂同志和我在一起研究过几次,都觉得:党造就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干部不容易,虽然我们知道他很不愿意只身离开部队,他也绝不肯对党提出什么特殊的要求,但是,为了给党保存干部,为了他的安全,我们是应该找出一个比较妥善的办法的。因此,我们在征求了王旅长的同意之后,决定请他和何薇一道,化装通过蒋管区,直接回到陕甘宁边区去。

我们也曾想过,胡宗南是反共最坚决、手段最毒辣的家伙,而陕南正是他的老窝子。他搞的一套保甲制最严密,做法最周到,要钻他的空子确实是十分不容易的,可是,对于刘瞎子来说,跟着部队走既然已经没有可能,相比之下,化装走出去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何况他还有不止一次化装通过敌区的经验!

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不容许犹豫。所以,我们就在黑山镇宿营的那天深夜,告诉副官处为他们夫妇准备了化装用的东西,又通知了刘瞎子本人。当时,他落下眼泪十分舍不得离开部队。我们和他客观地分析了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以后,他才冷静下来,也觉得只有这么办,才较合适。可是,据说,刘瞎子回去以后却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睛。政治部的同志连夜赶磨谷子,准备他带到路上吃,他硬要陪着一起磨,人们把他扶回去休息,过一会他又来了。人们知道,他心里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大家。

第二天一早,部队还要停一个时间才出发,我就跟王恩茂同志一道先去给刘瞎子送行。

记得是在一条山沟里的一座小土房子跟前,刘瞎子和何薇已经走出门来。何薇穿的是一身小姐衣服;刘瞎子也扮成了一个中年的国民党公教人员,头上戴顶脸盆帽,上身是衬衣,下身是短裤,只是赤脚穿一双破布鞋,显得有些寒碜。我知道,当时找这样一双鞋子也很不容易,只好就这样将就着吧。

这时候,本来应该有许多话可说,可是,我们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一道默默地呆站着,心里却想得很远,很多。我想到了过去,想到我们相处以来的那些难忘的日子。

大概是在一九三八年前后,他和另外七个同志一起,从一二○师师部介绍到了三五九旅。从材料上,我们知道:刘亚生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在学校里,就入了党。他还编著过一部上下两册的《中国革命历史教程》。据我们党的一位历史学家评论,这部著作虽然写得不够细致,但却歌颂了历史的真正主人,劳动人民;在当时,这还是比较难得的。“一二·九”运动中,他做基层工作,十分积极,后来被敌人捕去,坐过一段短时期的牢,在狱中党支部的领导下,他经住了残酷斗争的考验。这个介绍,给了我们很好的印象,因此,一开始就分配他跟王旅长当秘书去了。但是,说老实话,当时我接触的高级知识分子还不多,即便接触过几个,留下的印象总是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对他这样的一个人,一时还很难理解。因此,对于他日常的工作生活,也就有了格外留心的兴趣。从一般情形看来,初参军的文化人,在部队里总是比较突出,他们喜欢接近的也往往只是那几个文化人,有什么话也只肯和那些人谈,工农干部、士兵群众,很难和他们谈到一起。而刘瞎子却不然,他很朴素,很好接近,对工农出身的同志很尊重很诚恳,自己有什么心事,有什么想法,也肯和我们痛痛快快摆开。在接近群众方面,也是很主动、很努力的。打扫房子、搞饭,这都是些琐碎的事情,按他的职责来说,是完全可以不搞的,他不搞,人们也不会有意见,可是他只要一有空,就去帮那些勤务员、警卫员的忙,那些同志有了什么思想问题也愿意找他解决。行起军来,常见他不是帮着炊事班扛炊具,就是和战斗连的战士们走在一道谈什么。有时候我们找他研究工作,找了半天,才从连队上把他找回来,往往帮助我们了解很多连队里的具体情况。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他和群众之间,完全看不出一点隔阂。一个知识分子,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我很想研究出一个道理来。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常在一块儿扯,我才知道,他的家境原来是非常贫寒的,从小过的就是债主敲门的日子。他念小学和初中,是靠了一家亲戚的接济,高中、大学,则完全是在一种勤工俭学的情况下读完的。实际上,在北大最初只是一个旁听生,后来才得到转正的机会。他白天去上课,晚上就做家庭教师,给杂志译稿子,给石印房写药版……都干过。最主要的还是研究中国历史,这工作花去了他很多的时间,搜集资料,构思提纲,都只能利用每天的后半夜。他的近视眼分明就是那一段生活的真实记录。他的著作写成以后,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得以出版。因为他不知名,又因为他不快点卖出去就不能生活,出版商人给他的报酬是极其微薄的。我想,大概就是因为他的生活地位是这样的,他经受了旧社会贫困生活的磨难,和劳动人民有着共同的呼吸,所以他才会那么爽快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这一真理,找到了共产党。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自然很容易接受党的教育,以后通过“一二·九”运动的锻炼,又进一步加深了对真理的体会,难怪他一到部队,就和我们有了共同的语言,像他这样的同志,在党的直接培养教育下,那是一定会很快成为一个优秀的、革命化的知识分子干部的!时间长了,我们才发现,这个人虽然工作起来很严肃认真,平时却很风趣,肚子里虽然装满了知识,社会经历也很丰富,同时却很质朴、纯洁。记得我第一次听到有些同志当面叫他“刘瞎子”,我知道,同志之间只有到了最亲热的程度,叫外号才不会伤感情,刘亚生和大家的关系是否到了这种地步,我没把握,因此,我当时还担心他不能够理解,从而伤害了团结。谁料他竟十分高兴,比叫他“刘亚生”答应得还要爽快。从那次之后,他这个外号就公开地叫开了,连我们也不例外。还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们司令部的伙食时常变换花样,菜的味道也比先前可口多了,我们以为一定是大师傅的烹饪技术提高了,没想到一旁的勤务员们却看着瞎子笑了起来。一追问,才知道:原来这都是刘秘书出的点子,这个菜就是刘秘书亲自下手烧的。这倒是个新发现!我跟他开玩笑,故意说:“这不稀奇!大学生的特点就是爱吃!”他笑着补充说:“爱吃的可不一定都是大学生。”也是从那以后,差不多每次打了胜仗,一住下来,王旅长都要喊他:“刘瞎子呀,看看给大家搞点什么吃的呀!”这时候,就轮到他显手艺了,你听吧,勺子、锅子,叮叮当当,热闹得很,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能把小小一座院子弄得喜气洋洋,和和美美的。后来,他调到了政治部,再想享受享受那种乐趣,就很难得了。一九四二年以后,旅部住在绥德搞生产,他常爱和我搞到一起。我栽树,他跟着挖坑,我种菜,他跟着泼肥,一天到晚忙得很高兴。最有意思的是锄草,他过去没干过,就跟在我们后面学,他一会儿看看我们锄的,一会儿看看自己锄的,显得他最忙。可是,他的眼近视得太厉害,看不清哪是苗子哪是草,总是加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腰弯得几乎够到了地面,像是在地里找针。我们开他的玩笑,故意学他锄草的姿势,并且夸张到了极其可笑的样子。他总是嘻嘻哈哈地喊叫:“夸大!过火的夸大就是歪曲。学文化的时候我当老师,学生产的时候,你们就是我的老师,老师可不许歪曲自己的学生!”提起学文化来,我可真得感谢老刘。我是个放牛娃出身的人,从小就没进过学堂的大门,如果说今天有了一点文化,那和老刘把着手儿教我是分不开的。要不是他在司令部那两年,每天花费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教我学语文、学算术,恐怕到现在我还拿不起笔杆子。他教的并不只是我一个,当时司令部的人,不管是参谋、文书,也不管是警卫员、司务长,几乎没有哪个没有当过他的学生,不是跟他学文化,就是跟他学政治。因此,我们对他从远而近,从生疏而亲热,最后,竟上下一致地对他产生了一种尊敬的心情。的确,在三五九旅所有的大学生里,没有哪个更比他受人尊敬的了。但他却总是说:“像我这样的人,要是没有党的培养和你们这些老同志的帮助,究竟能搞出个什么名堂来呢?”……

我握着他的手,想得很多,很远。我们都想在一起再多呆一会儿,哪怕是十分钟也好啊,事实却是办不到了。他应该趁着现在情况比较缓和的时候出发,以便离部队尽可能远一些,减少敌人的怀疑。王恩茂同志和他再一次握手之后,我把事先从副官处拿来的两个金箍子递到他的手里,就势又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微微有些发颤的双手。直到这时,我才说出来一句:“保重吧!刘亚生同志。”这时,他也像是从回忆中醒来似的,大声地回答我:“对,到延安再见吧!”这真是最好不过的回答了。

此时此地,只有延安,只有党中央,才是我们汲取力量和勇气的源泉。想到我们不久就要回到党中央的怀抱,想到我们不过是一次短期的别离,我们又都笑了。

我们望着他们夫妇的影子消失在远山深处之后,才转回旅部去布置部队出发的工作。

吃罢饭,部队出发,路上我还在想:这时,恐怕他们走出去已经有二十几里路了吧。可是,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人报告说,刘瞎子又回来了,我不相信,赶去一看,果然。我问他,他说:“心里老挂着部队,让我和部队再走一段吧。”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他那诚挚的心,实在不忍悖了他的心意,又答应和他走了一段路,才劝他离开了部队。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事实上也不可能听到。

部队又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艰苦斗争,终于回到了陕甘宁边区。我们立即向各方面展开了广泛的查询,然而,回答只有一个:没有见到这样的一位同志。最后,我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判断:他,的确没有能够返回边区。按路程计算,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即使并不怎样顺利,这时也早该回来了。既然没有回来,那么,是不是说,他已经落到敌人的手中去了呢?这很有可能,可我们谁也不肯向这方面设想,只是想:或许他因为有病躲到老百姓家里去了吧,也可能是找到了党的地下组织,被什么临时的任务耽搁住了。因此,我们在重上前线的时候,向上级提出了要求,请上级组织通过地下关系,找一找刘亚生同志。

以后,我们又投入了紧张频繁的战斗生活,一连几个月都没顾上打听他的消息。直到一九四七年的七月,打下蟠龙,捉到了敌人的旅长李昆岗,我们才想到:应该从俘到的高级将领口中去打问打问。李昆岗,是胡宗南的四大金刚之一。如果刘亚生被敌人俘去,他是不会不知道的。事情办得很快,李昆岗交代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我们所最熟悉的那个。这一来,刘亚生落入敌人手中的判断已经被证实了,我们就急切地叫李昆岗把详细的情况全部吐露出来。可是,他的供词很简单,只是说:“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在西安了。”再追问,他才说:“刘亚生被俘的具体日期,可能是在三五九旅经过黑山镇的当天或次日。胡宗南的指令是:宁错抓一万平民,不放过一个共军。地方保甲每天都要登记过往人员,因此,刘亚生很难不被扣留。”当时,他一没有足以确证身份的执照,二不会说陕南一带的土话,又是日常少见的近视眼,嫌疑很大。他们的谍报人员认为,或者确实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或者就是共军的高级人物,甚至可能是李先念、王震的副手,绝不能是个一般角色。因为根据经验,下级干部是多半没有老婆,也不会这样化装的。总之,关系甚大,所以很快就把他押到了西安。听说后来闹清了他是三五九旅的政治部副主任,虽然经过软化、争取,却并没有投降国民党。至于详细情况,李昆岗说他不知道。

恰巧,在这时收到了上级转来的西安地下组织的调查材料,不用问李昆岗我们也知道得很清楚了:敌人对外完全封锁了消息,根本不打算公开审理。因此,刘亚生很难进行法庭上的斗争。他在狱中,首先把被俘的共产党员组织起来,建立了一个支部,并且和当地的地下组织挂上了钩。所以,敌人虽然也动了刑,可是谁也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胡宗南的限期很严,审讯的人也急想报功请赏,弄清刘亚生的本来面目,所以用的刑是十分残酷的,尽管如此,却仍然没有什么结果。直到这年四月,胡宗南大举进攻边区,我军主动放弃延安,敌人才找到了一个从心理上瓦解不坚定分子的机会。地下组织事先曾向刘亚生打过招呼,刘亚生通过支部也向狱中的同志进行了教育,大多数同志都认清了当前的形势,保持了革命者宁死不屈的高贵品质,可是,还是有一个人向敌人自首了。他叫尹剑,外号“尹麻子”,在九旅干过几天参谋,为了讨好敌人,他把刘亚生出卖了。更可恶的是,他还建议敌人通过刘亚生的老婆何薇来软化刘亚生。他竟然恬不知耻地向敌人提出了这样反动的三条根据:一、他们新婚不久,必然是难解难分的;二、何薇并不是共产党员,对共产党并没有什么感情,拉过来一定很容易;三、人是感情动物,虽说刘亚生一向对共产党很忠实,究竟三十几岁了,找个老婆不容易,真正到了让他在老婆与共产党之间择一而事的时候,就是铁人,他也不会不动心。

原来,就在他们分开关押的这几天,何薇已经叛变了。这也不奇怪。像她这样的人,本来就是抱着一脑袋个人幻想来参加革命的,一接触这样残酷斗争的实际,幻想自然就破灭了。在敌人的凶焰之下,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就把一些神圣的东西都抛弃了,终于答应了给敌人作争取刘瞎子的工作。她扑倒在刘瞎子的怀里,一直哭到刘瞎子从昏迷中醒来。她想用她那不值一文的眼泪,耍一场不平常的政治把戏。我相信老刘识得透何薇的意思,而且不会被这种泪弹攻垮,可是想到老刘当时眼见自己的爱人竟然成了敌人而又无法挽救,那内心的痛苦一定是到了极点的。老刘当时也曾努力劝她回心转意,想让她在敌人面前重新坚强起来,但当她仍然执迷不悟,并且反过来劝说老刘投降的时候,他还是愤恨地举起手来,接连打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这是他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我知道,老刘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人,也许这还是他一生当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呢!当他终于伸手往何薇脸上用力打去的时候,我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敢断言:老刘的一颗忠于党、忠于自己阶级的真诚的心,无疑是沸腾到了极点的!

显然,敌人早已经教会了何薇。这时候,她拿出了她最后的一张王牌:离婚。在她的心里,大概早就把老刘对她的纯真的爱情,看作是怕她离婚的表示了,因而,她才会以为用离婚来要挟,将是最终动摇老刘革命意志的绝妙法宝。我很高兴,老刘当时的表现,不亢不卑,的确做出了一个革命者应有的样子。他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再动声色,立刻拿起敌人为了让他写自白书而设置的纸笔,一挥而就,写成了一张离婚文书,递过去,要何薇在上面签字。直到这时,何薇才真的放声大哭起来。那是不难理解的:她不是在惋惜爱情的永不复返,而是因为她并没能达到她所预约给敌人的胜利;她的第一个特别任务,就这样不光彩地告终了。

胡宗南本来企图在刘亚生身上做一笔生意,结果却很让他失望,没有办法可想,最后只得以献交高级战俘的名义,把刘亚生送到了南京。

材料上说,尹麻子倒是还在,在胡宗南进攻边区以后,他毛遂自荐地当了突击队长,现在正在给刘戡、董钊充当向导,可能正在沙家店粮站一带活动。我当时非常气愤,心想:“好啊!我正要见见这个突击队长。”立刻打电话通知了二科,让他们派一个侦察队出去,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给我请到。

尹麻子是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可是,刘亚生呢,却很难再得到他的消息。据人们推想,目前大概还不会遭到毒手,如果敌人急欲置刘亚生于死地,就在西安下毒手也是可以的,既然把他解到了南京,那就是说,南京方面对他还有幻想,除非有特殊事故一时半时不会有结果的。这种推想,很有根据,我也希望它能够成为事实。只要他还活着,我们迟早会见面的。他和敌人斗争的第一个战役是胜利了,我预祝他在新的战役中取得更大的胜利。

当时,正是革命形势大飞跃的时期,一个战斗紧接一个战斗,一个胜利紧接一个胜利,日子过得很快,形势的发展更快,转眼到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大江以北已经全部解放,我们在西北战场上也已经把战事推到了西安附近。四月二十一日,毛主席一道命令,解放大军百万雄师飞渡长江,蒋介石的老窝—南京也跟着解放了。消息传来,真是让人高兴得发狂。这一下,刘瞎子可要回来啦!甚至我们都已经开始替他考虑今后的工作了。我有时候还这样想:刘瞎子出来以后,看到中国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该是个什么劲头呢?他要我们给他介绍这几年的战斗生活时,一定又该说:“各方面都可以谈谈了吧!”这样想着想着,好像这已经是事实了,让人不由得一天高兴到晚。终于,有一天,从野战军司令部得到了消息,说是三五九旅突围时被敌人俘去解到南京的同志,从华东转回来了。我一听,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哈!可回来了!这还有什么说的,瞎子一定也在里边!立时催警卫员备马:“快!快接到这里来。”也许是我当时过于兴奋的缘故吧,竟而忘记追问一下总共有几个干部。真等警卫员把人接到了,我才发现: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位同志,七一七团三营的副教导员王丕兴。当然,我们受难的同志,不论是谁,只要能从虎口里脱出来,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我立时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让进了房子,劝他坐下来,谈一谈别后的情况,顺便也说一说瞎子的消息。说实话,当王丕兴同志初一出现时,我就已经敏感地想到:老刘可能已经回不来了,如果他还活着,站在我面前的,会是两个,而不应该只是一个。但是,在王丕兴同志面前,我是把这种情绪抑制住了的。王丕兴没有就坐,反倒把我的双手握得更紧了,满眼转着泪花,沉重地说:“请首长镇静,我给首长带来了不幸的消息。”我赶忙问:“怎么?”他低声地说:“他,被害了!”

对于我,按说这并不是十分意外的消息,可是,我当时仍然觉得像是被谁兜头打了一拳,感到一阵晕眩,闭住眼睛老半天,才稳住了身子,招呼王丕兴坐下来,请他把知道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谈一谈。

他也很激动,沉默了好久,才抬起头来,强自镇静地开口说:

“我被解到南京以后,一直不知道刘亚生同志也在南京。直到一九四八年的年底吧,我的号子里又搬来了一个同志……”

我紧插了一嘴问:“刘亚生?”

“不,我始终没有见到刘亚生同志的面。这位同志是新四军派到郝鹏举部队工作的一个团政治处主任,是在郝鹏举叛变时被裹走的。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在伪国防部二处,还有另外一个关押所谓共军高级战俘的秘密监狱,他就是从那里被转送过来的。刘亚生同志和他关在一个号子里,已经将近两年了。对于刘亚生同志,他和我们三五九旅的同志一样,也是非常地尊敬。

“在刘亚生同志进去之前,那里的同志相当沉闷。他来的第一天,情形就变了。那时,他的眼镜已经被敌人打烂,看人走路都很不方便,他故意凑到每个同志的脸前,挨着个看了个遍,嘴里还说着笑话:‘千里有缘来相会,咱们互相认识认识,从今往后,大家好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还一一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大家问他叫什么,他说:‘以前在我们家里,大家都叫我刘瞎子,我看你们就叫我刘瞎子吧,好让我觉得就跟在家里差不多。’说来也怪,就这么三言两语,那些同志就和他弄得挺熟了。那里虽说是个高级监狱,待遇其实更坏,人们都睡在冰凉的土地上,乱七八糟的几根铺草,湿得粘成了饼子。刘亚生一边安排自己的铺位,一边又说笑话:‘让我到南京来,我以为南京是什么好地方,原来就是这!’一切安排妥当以后,大家都躺到铺上休息去了,他却歇不住,又伸胳膊伸腿地做开了体操。那些同志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得可真有意思:‘干什么?一会儿人家就该请我会餐了,我不活动活动,能消化得了?’开始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后来大家才恍然大悟,知道他是在锻炼身体,准备集中精力迎接敌人的那场下马威。果然猜得不错。天一黑,敌人就把他提走了,直到第二天吃早饭前,才把他送回来。表面上看不出那里受了伤,人可完全换了一副样子。脸色黄里透青,像是一层透明的桑皮纸包着骨头,两只眼睛陷进去,简直成了两个黑洞,胸部不听话地搧动着,把一口口的大粗气从那半张着的嘴里强挤出来,而嘴唇已经被火气烧得肿起来,嘴皮都烧焦了。靠着同志们的帮助,他瘫了一般地倚墙坐着,不回答人们的问话,只是木呆呆地望着乌黑的天花板,重复着两个字:‘下流!下流!’然后,呼地一下躺下去,一直昏迷不醒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人们再问他受审的情况时,他仍然只是那两个字的回答。后来,从敌人的嘴里才知道,敌人在他身上三番五次地试验了一种刑具—真是最下流无耻的东西才想得出的刑具,把刘亚生同志的身体完全搞垮了。大家都认为:如果没有充分的休息和良好的营养,生命是非常危险的。牺牲并不是什么意外的可怕的事情,然而,大家所希望的是壮烈的牺牲,是对于人民群众有激励作用的牺牲,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同志消瘦下去,以致无声无息地死掉,那是不肯甘心的。可是,就在这时,敌人又来开始软化刘亚生了。大约是在他受刑后的第三天,一个叫做什么处长的家伙亲自跑到牢里来,装着一副事先完全不知道的样子,把管监狱的人臭骂了一通,然后就说他也是北大的校友,个人一向对刘亚生的气节怎样敬佩,所以甘愿不避嫌疑,出头保刘亚生跟他出去就医,只要刘亚生答应和他的上级通个电话,做一个今后再不反对‘政府’的口头保证,就万事大吉了。最恶毒的是,他还说:‘口头上的两句话,一说就完,不过是给上头一个面子,又不是书面的东西,完全不作数的。以后的时势千变万化。即使有什么打算,也还可从长计议。’听起来,好像他真在为刘亚生打算,好像他比共产党人还同情共产党人,其实,刘亚生早已经把他看透了。当时,想不到刘亚生还有那种精力,他从铺上霍地站起来,瞪着冒火的眼睛,指着那人的鼻子,严厉地说:‘告诉你,少给我来这一套!第一,我要求公开审理;第二,我坚决抗议你们使用这种下流的刑具。别的话,你给我少说。’说完,就睡倒下去,再也不理那个家伙了。等那个假善人走了以后,大家又和他研究怎么样调养身体的问题。他疲惫到那种程度,却仍然和同志们开玩笑说:‘怎么?你们担心我活不长啦?同志,我这人命长得很,死不了哪!你们不相信,我敢跟你们打赌:三个月之内,我要不死,你们请我吃一顿南京板鸭!我要死了,我请你们吃一顿南京板鸭。怎么样?到了南京不吃板鸭,那可真说不过去。’几句玩笑一开,把大家的紧张情绪全赶跑了,也都跟着开起玩笑来。可谁知道,大家正在说笑的时候,刘亚生却一声不吭了,一看,已经昏过去好久了。大家慌了,折腾了半天,才把他救活过来。他一睁开眼,头一句话就是:‘小意思!本来我想不回来了,可后来一想,糟糕!这一来非得输一顿鸭子不可了。我舍不得,就又回来了。’说得大家又笑了。像他这样站在鬼门关上开玩笑的人,真是少见!背后议论起来,没有一个同志不敬佩的。大家问他有什么办法把体力恢复起来,他笑了笑说:‘我有办法!你们要听,多方面都可以谈谈。第一是吃,不管好吃难吃,一定要吃,第二是练,一天三遍拳,坚持到底。这就叫:促进新陈代谢,气死蒋宋孔陈。列宁在狱里就是这样做的。’休息了一两天以后,他就拉开架子练拳了。他那条不知穿过多久的裤子,全部开了,两条裤成了四片,他又不能缝,打起拳来飘飘荡荡的,让人看着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旁边的人先是不以为然,只是贴着墙根观阵,慢慢地兴趣来了,也跟着他比划比划,三比两比,果然觉得浑身上下舒畅多了。吃饭的时候,食欲大振,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烂饭,又霉又臭,吃起来却像添了什么佐料。不久以后,不但大家都壮实了,就连刘亚生那样的身体,也一天天复原了。敌人原来料定刘亚生不出去就医是必死无疑的,没想到他一不肯死,二不肯瘦,反倒一天比一天壮实起来,一天比一天精神好,真把他们气得要死,闹不清我们共产党人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于是,在所有的同志中间,悄悄地传开了他的那两句玩笑:‘促进新陈代谢,气死蒋宋孔陈。’但是,刘亚生同志并不满足,他说:‘不行,要气敌人还得有新内容,我们找他们点什么麻烦好呢?’有的同志说:‘没有报纸看实在苦闷。’刘亚生就说:‘对!先提出来要报纸,哪怕是他们自己出的也可以。从他们的报缝里找真实消息,我有一套窍门。’可是,敌人比蛇还滑。他们知道这几个人不是一般的对手,他们在新闻报道中搞的那套戏法是瞒不住这些人的,同时,他们既然从肉体的折磨上取不到成绩,就打算从精神上控制得更严一些,妄想把咱们这些同志变成白痴。因此,敌人不但不肯把报纸拿给他们看,而且从此不再往他们那里增加新‘囚犯’,完全断绝了他们与外界发生联系的可能性。他们一再抗议,一再要求的结果,只是几十本古版线装的佛经,和两大部布面精装的新旧约。同志们真是气坏了!‘什么话,让共产党人读佛经!’有人就想去打打看守们的主意,想从他们嘴上套出一点消息来,费了几天劲,根本不抵事。那些家伙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铁杆特务,嘴严得很。到后来,亏得刘亚生同志想出来一条好主意,他说:‘没关系!这难不住咱们。他不让咱们看,还能不让咱们想吗?咱们从今往后,安排一个日程,每天早饭以前,回忆以往历史一小时,午饭以前,推测外界形势一小时,晚饭以前,幻想将来一小时。我看也还有点意思。’这个办法立即被大家采纳了。试办的结果很有成效,每个人念念不忘革命,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斗争意志更坚定。实际上,刘亚生同志是利用坐牢的机会,办了一个相当精干的马列主义讲习班。他们在推测外边局势时,心情是复杂、矛盾的,一方面很希望革命的力量大大地发展起来,一下子就解放了大半个中国,但是,又怕估计得过于乐观了,会影响自己坚持持久斗争的情绪,所以,交换意见的时候,大家一致地把当时战局估计成局部反攻初期阶段的形势。可是,到了一九四八年的年底,有一天,忽然听见远外传来了炮声,而且正是来自大家朝夕盼望着的北方。起初,还不敢把它设想成是我们自己的,后来,日夜不断,接连几天,不像是国民党在搞演习,而且从看守们的脸上又察觉了惊慌的神色,这才使他们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原来,大反攻早就开始了,解放大军就快要打过长江来了。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喜讯。刘亚生高兴地拍打着脑门,一迭连声地说:‘落后了!落后了!’大家都互相道喜,说是可盼到出头的日子了!刘亚生还说:‘想想看!咱们出去以后能做些什么工作呵?我看当一个新中国的中学教员,为党培养后备力量,倒是个挺有意义的工作。’经过他这一提,大家都往这方面转开脑筋了。有的说,他出去一定要当个新中国的说书的,下决心编一本一百二十回的《革命演义》,说它个三年五年的……,大家都很乐观。直到那一天敌人开始分批把他们往其它集中营转移的时候,他们才猛然发觉:残忍成性的敌人,临死还想拉几个垫背的,可能马上要处理他们了。除了刘亚生,华东部队的那位政治部主任是最后一个离开那个监狱的。他们快分手的时候,刘亚生同志有机会向他一生当中最后的一个亲人说了最后的几句话:‘我可能看不到咱们盼望的那个世界了。有机会请转告我的战友们吧!我一直想再看看他们,看来是不可能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始终保持了共产党员这个称号的尊严,但是,我不能以自己有限的生命为党做更有价值的贡献,却是再遗憾不过了!’……

“后来,南京解放了,我从俘获的狱卒口中查明了刘亚生同志最后牺牲的情况:大概就在那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敌人把他传去,问他:‘经过了这么两年的时间,到底有没有一线转变的可能,现在是你最后一次考虑的机会了。’刘亚生说:‘没有,永远也不会有。’敌人说:‘那好吧!’于是,几个人把他押上汽车,送到了雨花台。在听到枪声以前,他喊出了许多革命烈士都曾经喊过的那句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接着,枪响了,子弹从头顶飞过,没有把他打中,他站在那儿,等着第二声枪响,但是,敌人再没有打第二枪,把他又推上汽车,押回了那座监狱。敌人再逼他投降,他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于是,敌人又把他押到了燕子矶。那里面临长江,正是江水回旋的地方。敌人硬在他身上坠了一块大石头。临推下去的时候,又问他:‘到底有没有一线转变的可能?’刘亚生坦然地笑了,右手直指北方:‘听!’这时候,江北我军的炮声正在远处轰鸣,他笑着回答敌人:‘这就是我的答复!’那家伙一听,气急败坏地狂叫起来:‘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吗?扔!’就这样,刘亚生同志被敌人扔进了长江……”

这不是意外的消息,王丕兴同志不过是给我们做了一次最后的证实。但是,我的心依然是不平静的。我想起了和老刘相处的那些难忘的日子,我又想对老刘说几句什么,可是千头万绪,一时实在不知道先说哪句才好。忽然,我想到了长江,我曾不止一次横渡的长江,就在那汹涌澎湃的江水里,埋葬着我的战友,埋葬着我的亲爱的同志。我想:长江的水是波澜壮阔、奔腾不已的,我们的革命事业不也是波澜壮阔、奔腾不已的么?我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叫着:“老刘!老刘!你听!听到了么?那就是我们的声音!那就是我们前进着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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