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丰碑
2016-10-10徐良文
■ 徐良文
热血丰碑
■ 徐良文
恽代英
1
恽代英慷慨赴死那年,只有36岁。这是一个充满无限想象的年龄,假设他不死,依他的学识、才华、资历和经验,在那山河破碎、乱世英雄、百舸争流的动荡年代,谁能想象他可以演绎出多少风云激荡的历史大剧来?
然而,历史没有假设,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刑场!
他是可以不死的,因为他有不死的本钱。
他是《中国青年》的创办者,被无数爱国青年尊为导师,在青年学子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做过黄埔军校的政治总教官,深受黄埔军校学生的爱戴;他还是国民党“二大”的代表,在国民党“二大”上被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当然,更因为他参与了共产党领导的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南昌起义,他是共产党前敌委员会的四名委员之一;广州起义,他和张太雷、叶挺是三人领导核心成员。1927年中共“五大”上,他被选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先后担任过中央组织部秘书长和中央宣传部秘书长,中共中央组织部可是掌握着共产党核心机密的机关!
正是他拥有的这些本钱,蒋介石愿意和他做笔交易,他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或者死。
选择生,意味着将拥有当政者的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选择死,那就要奔赴刑场,斩立决!
恽代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死!
他的人生信条是:有些东西是不能拿来做交易的,譬如主义和信仰!让我背叛信仰,毋宁死!
2
恽代英被捕是在1930年5月6日,地点是上海杨树浦。
那天,他带着一包传单和活动经费到杨树浦韬明路附近的老怡和纱厂(解放后上海第五毛纺织厂)门前等人接头。
早上,妻子沈葆英帮他收拾东西。临行前,妻子对他说:“二哥,今天你就别去工厂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代英回答:“不去不行啊!怡和纱厂的支部刚遭到破坏,工人信心受到打击,我必须去当面交代一下!”
妻子便不再阻拦,叮嘱他一定要格外注意安全。
此时,恽代英的职务是共产党沪东区行动委员会书记。在此之前,周恩来兼任中央组织部长期间,他担任过中央组织部秘书长,后来又担任中央宣传部秘书长,因为几次在党的会议上当面批评李立三,让李立三很是不快,乘周恩来去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工作的机会,索性撤销了恽代英在中央的职务,将他下放到基层一线,先是任沪中区行动委员会书记,不久又调任沪东区行动委员会书记。基层一线是火线,是同敌人当面鼓对面锣的抗争,其危险性可想而知,恽代英却坦然接受,毫无怨言,“衣披旧短衫裤,足御破皮鞋而不着袜,往与贫民窟内”。
恽代英和李立三的分歧始于1929年底。
这年年底,中华大地硝烟弥漫,“军阀重开战”,阎锡山、冯玉祥和桂系李宗仁一起举起反蒋大旗,双方集结100多万军队,磨刀霍霍,剑拔弩张,准备决战中原。
眼见军阀大战在即,共产党中央实际领导人李立三头脑开始发热膨胀起来,认为全国范围内直接革命的形势已经到来,慷慨激昂地鼓吹革命在一省或数省首先胜利,他命令弱小的红军离开根据地去攻打大城市,又将刚刚恢复发展起来的白区党组织、青年团、工会的各级领导机关合并为准备武装起义的各级行动委员会。李立三眼中形势一片大好,前途一片光明。他踌躇满志,幻想着能像苏联那样,一声炮响,就能夺得全国政权。
恽代英却觉得立三同志的总暴动方针并不符合中国实际情况。他参与了南昌和广州的两次武装起义,两次起义的失败打破了他曾有的幻想,在城市中心暴动之外是否还有第二条道路?此时,朱毛的井冈山红色政权使他看到了希望。李立三对朱毛却不以为然:哼,占山为王,纯粹是农民意识!山沟里出不了马克思主义!
而恽代英在实地考察了朱毛创建的闽西红色根据地后,成为坚定的拥毛派。
两人间就此爆发了一场争论。
李立三说:“毛泽东整个的路线,完全与中央不同。我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就是直接批评毛泽东的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想法的。想想看,农村包围城市,这本来就是一种幻想,一种绝对错误的观念。这是一种农民意识、地方观念、保守观点。”
恽代英的看法却截然相反:“我不同意你这种看法。我很赞赏毛泽东主张的以工农武装割据、包围城市、进而夺取城市的办法。通过这次在福建调查,在闽西、在整个苏区我看到了希望。依靠工农,建设苏区,不断把苏区扩大,步步前进,这样来逐步地包围中小城市,甚至大城市,进而夺取城市。这个办法是切合目前实际的。我赞赏这个办法。”
李立三嗤之以鼻:“农村包围城市?乡村和城市究竟哪个重要?乡村只是统治阶级的四肢,而城市才是他们的头脑和心脏。单单折断它的四肢,占领乡村,而没有斩断它的头脑,炸裂它的心肺,还不能致它的生命。这一斩断统治阶级的头脑、炸裂它的心肺的残酷斗争,主要是靠工人阶级的最后的激烈战斗,进行城市武装暴动才能完成。所以我认为还是要把进行城市武装暴动作为主体来进行我们的工作,应该从这个基点上来制定党的方针、政策和任务。”
恽代英对李立三的主张并不认同:“我们制定方针、政策、路线,应该根据中国当前的实际情况,进行充分的调查研究并进行阶级分析,判断阶级力量的对比,不能光凭主观愿望。我这次在福建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之后,才同意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意见。闽西斗争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闽西80万农民建立了苏维埃,就是实现这个方向的第一步。”
李立三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他强调:“把工作重点放在城市是六大决议指出的。”
恽代英回答:“决议只给我们定出个方向,实现的方法应该自己创造。”
李立三说:“你只看到福建,看到闽西,而没有从全局着眼。应该看到全世界帝国主义已经没落。要看到国内军阀的混战,敌人正在分崩离析。还要看到人民力量的强大,全国人民已经觉悟起来了。现在井冈山、大别山、湘鄂西、陕北等地群众纷纷起义,其势如燎原烈火。所以我认为,从当前国内国际总的情况来看,世界革命有首先在中国爆发的可能,而且中国革命的爆发,必定会引起世界革命的兴起。”
没容恽代英回答,李立三接着说:“瞧着吧,革命高潮马上就会到来,应该说,现在已经到来了,就是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应该积极准备,立即夺取上海,占领上海。不但是上海,而且还要夺取广东,夺取武汉呢。”
恽代英也激动起来:“你对形势的估计完全是错误的,违反了革命发展不平衡的原则。现在竟要组织全国暴动,更是主观主义的,是不可容许的盲动主义,是儿戏,是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
李立三勃然大怒:“只有机会主义者看不清现实,也不相信现实,你这种人就不应该留在领导机关,应该立即下去,到基层去,到各级行动委员会去看看,受受教育!”
3
就这样,恽代英被戴上了“取消派”、“调和主义”、“右倾机会主义”等大帽子,免去了在中央担任的职务,调任沪中区行动委员会书记。
不久,李立三又以中央名义,要恽代英立即到闸北去,成立沪东区行动委员会,动员工人罢工,准备建立工人武装,占领上海。
恽代英是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他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服从组织决定。
回到家里,他告诉妻子,马上准备搬家。
妻子沈葆英对此很是想不通。
“中央委员、中央宣传部秘书长去做区的行委书记,你这官不是越做越小吗?”
“共产党员本不是为了做官,再说,这是党的决定。”
“要我们离开中央机关去闸北?去贴标语传单,去工人中宣传,去组织罢工,你知道吗,这有多么危险!”
“怕危险还做什么共产党员?!”
“那,那儿子怎么办?”
“儿子送托儿所,我已经同董牧师讲好了。”
就这样,恽代英和妻子抱着一周岁的儿子恽希仲,离开了上海成都北路的家。在英租界戈登路的圣彼得教堂,他们把儿子交给一位姓董的牧师,请他照顾,在他办的大同幼稚园代养。安排好儿子后,恽代英夫妇收拾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换上工人装束,又通过关系,搬进了闸北棚户区一间9平方米的房间。从这天起,这位新任的沪东区行动委员会书记,就每天穿着破旧的短衫褂、破皮鞋,出没在杨树浦一带的纱厂、铁工厂、毛纺厂、发电厂里,做工人群众的发动工作。沈葆英也进了闸北缫丝厂做工,并担任缫丝厂的地下党支部书记。
五月来了,李立三下达指示:为迎接“红五月”,各厂工人要举行罢工,以便趁敌人混乱之际占领上海。
上海缫丝厂,被煤烟熏黑的锅炉房里,地下工会正在开会,恽代英的妻子沈葆英也参加了,会议的议题是如何冲出厂禁,参加下午在闸北火车站广场举行的“飞行集会”。
下午开工后不久,一声高昂的汽笛拉响,热气蒸腾的缫丝车间,缫丝筒停止了滚动,任凭蚕茧在沸水中继续翻滚,工人们一窝蜂冲出了工厂大门,向苏州河北奔去,他们挥洒着传单,高举着标语口号,向外滩集聚……
李立三期待的“五一”罢工开始了!
全市的汽车工人、电车工人、纺织工人都酝酿着总罢工,许多工人情绪高昂,开始盲目行动。几个工人看见路上电车还在开,就开始拦路挡车,大声喊着:停车!停车!有的车辆不停,工人们就向车上扔石头、砸碎车窗玻璃。车被逼停了,乘客不知所以地下了车,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恽代英作为中共沪东区行动委员会书记,根据命令,自然要带头领导工人参加“红五月”的活动。在党组织的发动下,各个工厂的工人群众纷纷走上街头。马路上到处乱哄哄的,“红头阿三”(印度巡捕的绰号)来了,警棍飞舞,胡乱打人,血花飞溅。特务、巡捕到处追人、抓人,用高压水龙头朝人群猛冲,工人游行最终还是被镇压下去了,许多工人被打、被抓,损失惨重。
恽代英蒙着满身的灰尘,脸上带着伤痕,回到了简陋的住处。他显得疲惫不堪,进门后两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干咳。他端起一碗冷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又猛地吐出一口气,方才觉得胸口好受些。
沈葆英从外面回来了,看到恽代英闷声不响地坐在床头,便低声问:“今天你也上街了?”恽代英点了点头表示回答。“那么,大马路上的惨剧你都看到了?”恽代英还是点点头,没有吭声。“你明天还去工厂吗?不能不去吗?我真是不放心啊!党要我保护你的安全,可是,我……”她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恽代英把妻子搂在怀里,面色沉重,半晌无语,沉默一会儿他抬起头对妻子说:“四妹,困难,困难啊!党的事业现在处在困难的关头,群众在受难、在流血。为了让群众尽量少流血,我不能临阵脱逃啊!”
眼前的事实再次证明中央“左倾”盲动的做法是极其错误的。中国不是苏联,上海不是莫斯科,在一个工人阶级极其弱小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搞中心城市暴动根本行不通。中心城市打不下,更守不住,盲目暴动,只能是暴露了自己的力量,遭受无谓的损失。所以,毛泽东做“山大王”,在广阔的农村兜圈子打围子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游击战法符合中国实际。
但恽代英是共产党员,他可以在党的会议上同李立三争论,在党作出决定以后,他只有服从。沈葆英躺在丈夫的怀里,静静地听他说:“四妹,我明白我目前所处的环境,大不了是一个死!死我不怕,十多年前,我对二姐说过,要和她生同室、死同穴。那时候在我心目中,只有家庭和妻子。她死了,我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知道的,我曾带着她的照片,在她的坟前一坐半天,我在向她一个人表达我的满腔赤诚、一片痴情。现在想想,这是多么狭小的感情,但我并不后悔,那是我的真心、真情。可是,后来我经历的事情让我眼界更开阔了,心胸更阔大了,南昌起义、广州起义,行军、罢工、地下斗争,多少同志在我眼前倒下了,真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呀!这中间有我许多朝夕相处的同事,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有段时间,一闭上眼就是这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为什么去死?就是为了给大多数人争取一个理想的社会。一想到他们,我就感到责任重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把他们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他再次叹一口气:“可是现在,有些同志头脑发热,不顾敌强我弱的现实,幻想一夜占领上海。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办呢?我是为了尽量减少群众的无谓牺牲才挑起这副担子的,我不能力挽狂澜,只能献身堵口,就是为此献身,也是死得其所!”
“别说了!我不让你去死!”
沈葆英把丈夫抱得更紧了。
4
李立三激情燃烧,仍幻想着一省或数省的首先胜利,仍幻想着上海总暴动!
作为基层一线的指挥员,恽代英的身影依然要出没在各个工厂之间。
5月6日那天,告别妻子后,恽代英匆匆向杨树浦的怡和纱厂赶去。
恽代英此行的目的是和怡和纱厂的共产党员许乃高接头,接头地点就在42路有轨电车站。当他望见许师傅,许师傅也瞧到他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了,他们遇上了抄靶子。
抄靶子是当时上海经常出现的一种检查形式,巡捕和军警特务突然出现在大街上检查行人。号称搜查共产党,实质上就是没事找事地当街勒索。
见到抄靶子,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恽代英眼睛深度近视,看不见远处,等他发现巡捕时已经来不及躲逃。
巡捕见他穿短衣,带眼镜,搜身后又发现有水笔、手表及四十元,遂起疑心。
“你是共产党!”
恽代英摇头否认。
这时又有巡捕发现了恽代英扔在一旁的传单:“你带了共产党的传单,还说不是共产党!”一拳打在恽代英的脸上,打得他顿时鲜血直流。
不远处,许乃高被几个戴红帽子的“红头阿三”拦住,挤不过来,急得直跺脚。
恽代英用眼神提醒他赶紧离开,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许乃高眼睁睁看着恽代英被巡捕押走了。
恽代英作为共党嫌犯被押到了巡捕房。
英国租界的洋人捕房内安设了相对的两长溜铁栅栏笼子,铁笼的尽头是一间摆满刑具的审问室。
在被搜出全部的随身物品之后,华人巡捕将这些物件一一登记在册,恽代英被带到了高鼻子凹陷眼的英国巡捕面前。
英国捕头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英语。
翻译大声地要恽代英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和传单的来源。
恽代英称自己叫王作林,是武昌电信局的失业工人,到上海来找工作的。
问:传单哪里来的?
答:是陌生人托带的。
问:你来上海住在哪里?
答:住在小客栈里。
问:什么客栈?
答:鸿运宾馆。
恽代英坚决不肯招认自己是共产党,因而遭到巡捕几番毒打。
在被验指纹、打指模和测量身高、体重,并且拍摄了正面和侧面像之后,恽代英被发还了衣裤,但抽走了裤带和鞋带,他被倒提四肢塞进一方囚笼。这只铁丝网眼的铁笼仅仅一米多见方,铁笼里还放着一只供以便溺的镀铅铁皮桶,人进去不能躺下,只能坐在满是污垢的水门汀(水泥)地上。
早晨,其它的囚笼全部关满了各种嫌疑犯人。恽代英旁边的笼子里关进一个大胖子,华捕竟然叫他把手伸过来,与恽代英两人的手用一副手铐铐在一起,如此一来,恽代英更加难以活动,腿因长时间蜷缩缺乏血液循环而麻木。
初夏天气,昼夜温差大,夜里寒冷砭骨,中午炎热,到了中午,铁栏杆和地皮也不那么冰冷而坚硬,但无人打扫的便器内外粪便四溢,扑鼻的臭味和人体的汗味混杂一起,难闻得几乎使人窒息。
两个人手铐在一起,便聊了起来。
胖子姓张,年近中年,开个五金铺子,洋捕头三番五次派华捕收保护费,这一次交得不爽快,就被关进来受罪。
老张叫人买进来两份大饼油条,分给恽代英一份,讨来两碗自来水,喝水吃饼,压下肚腹因饥寒而加剧的蠕动。
恽代英望望四周的难友,被关的全是中国人,无一不是面黄肌瘦,或苍白憔悴,想到当今中国还有外国租界,而中国人在租界受到非人的虐待时,他就心情激愤:何时才能把这些洋鬼子赶出中国去!他记起1927年元月,他率领武汉民众占领并收回租界时的情景,愤懑之余,又有了几分曾经捍卫过本国主权的自豪。
老张家人交来一笔保护费,他被放走了,在凄惨的走廊灯下,他与恽代英道别:“老弟,我看你是个好人,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这里的一位华捕朋友,他跟我有多年的交情。”
恽代英喜出望外:“好哇,你可以让他来找我,带信给我的家人。我可以给酒钱。”
“我会替你办到的。”老张拍拍胸脯。
恽代英目送老张走出了巡捕房。
5
第二天,恽代英被租界当局引渡,关押在龙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内。
恽代英系蒋介石挂牌通缉的共党要犯,但此次他在巡捕房内遭受毒打,面部浮肿变形,又没带眼镜,因而没有被人认出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恽代英在巡捕房内和胖子老张一席谈话,顿开茅塞,被捕5天后,他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花钱买通了看守,将信送了出去。
恽代英在信中详细说明了他被捕的经过、他的口供,并提出了一个能弥补他假口供漏洞的办法,他判断:如果情况无变,他最多被判决送去苏州。
恽代英的判断没错,他坚持假口供,并设法买通办案人员,他的案子被定为一般普通赤色群众案件,被起诉至江苏省高等法院。
高等法院的看守所设在苏州城内的横街。
一条狭窄的甬道,两边都是砖砌的高墙,约有20步远,一拐弯是个宽敞的院落。院子里有两排牢房,每一间牢房的三面为砖墙,一面为敞开式的木栏杆。一间牢房关押着六、七位候审的嫌疑犯。
这里的条件比租界的铁笼好得多,比上海司令部看守所的条件也要好一些。嫌疑犯可以睡木床,床上铺着草席,瘦骨嶙峋的恽代英减少了骨骼与水门汀地面的摩擦,减轻了疼痛,他躺在久违的木质床板上,觉得舒坦多了。但是,江南的天气,不问春夏秋冬,总是湿漉漉的,孳生臭虫、跳蚤,身上奇痒难熬。
恽代英尽量将自己伪装起来,从此看守所内增添了一位手脚勤快的犯人,他待人和气,殷勤地为狱友和看守们修理手电筒和自来水笔,换鞋底钉鞋掌也会,他的上海口音也越来越地道,几乎听不出来自上水的汉口口音;脏活、粗活是干不完的,不多久,他就手足胼胝,成为一个活脱脱的苦力工人。
一天,他去一间牢房送饭,忽然,在走廊上碰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人军装笔挺,在北伐军第四方面军政治部做过上尉训导官,姓陈。两目对视,双方都大为惊愕,上尉朝恽代英点点头,恽代英也向他点点头,双方都没说话,略停,恽代英方才转身离去。
恽代英打听到,陈训导官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军法司的中校特派员,他一直担心如果这个过去的下级指认自己,那就在劫难逃。但一天、两天——直至过去三天,监所并没有新的动向,他才知道虚惊一场,陈特派员并没有出卖自己,究其原因,这是个有良心的正直军人,不屑于做告密的龌龊小人之事,并非其他。
后来,在南京江东门中央军人监狱服刑,他也数次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均有惊而无险。
江苏省高等法院拖了两个月才开庭,恽代英在法庭上坚持自己的假供词,说自己叫王作林,原在武汉市电话局做架线工,后被解雇,失业终年,生活困难,到上海来寻找工作,否认传单、手表、水笔和钱币等证物与自己有关。法院没有新的证据,糊涂官判糊涂案,以“煽动集会”危害社会秩序罪,判处“王作林”五年徒刑。
恽代英被送往南京江东门外的“中央军人监狱”服刑,关押在“星”字监房里。
1930年8月,周恩来和瞿秋白相继从莫斯科回到国内,主持中央工作。周恩来看到了恽代英从狱中带出的信,知道他的身份并没暴露,甚是欣慰,立即同特科人员商讨营救措施。
6
然而,中共特科科长顾顺章的叛变,使周恩来的营救计划化为泡影。
1931年4月28日,谷雨之后的暮春,天气闷热潮湿。牢房中光线更显阴暗,空气浑浊、压抑。
“星”字牢房门上的瞭望孔洞悄然推开,有一双眼睛在贼溜溜地朝里张望,紧接着牢门咣当地打开,跑进来几位狱警,守住四周的墙角,狱友们先以为是要搜查监所,但又见一群荷枪实弹的宪兵守在门外,这架势很让人意外,躺在通铺芦席上假寐的恽代英警觉地坐了起来。
肥头大耳的典狱长在众多看守的簇拥下走进来,扯起叫驴嗓子吆喝道:“2130号王作林,上峰有请!”牢友们一阵骚动。
“就是你,其他人不许动!”典狱长指挥狱警围住恽代英,把他从床铺上扯起来。
这时,门外甬道上进来一个矮胖子,圆滚的脸,浓密的眉毛,嘴唇上方留着粗短的胡须,肩佩中将军衔,一群随从前呼后拥。
“住手!不得粗野。”他故作厉声,斥退那几个警察和宪兵。
来人手里拿着一张黄埔军校的照片,向恽代英对照过来。
看到这张照片,恽代英心头咯噔一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糟糕,我的身份暴露了!
“不要找了,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恽代英站在了来人面前。
“噢,王作林,不,不,恽教官,恽委员,几年不见了!”来人向恽代英伸出手来。
恽代英没有伸手,他仔细打量面前来人,似乎有些面熟,镇定地反问:“你是什么人?”
典狱长在一旁叫道:“这是我们国军军政部陆军署军法司的王司长。”
王司长谦卑地点点头,说:“卑职王震南,几年前,在黄埔军校听过您的授课和演讲。”
恽代英想起来了,来人是蒋介石的表弟,曾任黄埔军校政治部军法处军法官,没想到几年不见升到了中将司长。
事出意外,自己真的是暴露了!恽代英的脑子飞快地运转,在猜想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又是谁出卖的自己?他担忧中央机关的安全会不会受到连带的影响?……一连串问号在他心头打转。
“我就是恽代英,请问王司长有何指教?”恽代英不卑不亢。
“哎呀,哪来什么指教?”王震南假惺惺地叫道:“老天啊!真的不知道恽委员在我管辖的监狱里受苦,卑职的罪过呀。蒋主席直到今天方才晓得恽委员的下落,得知恽先生被关在监狱里头,特意让我来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现在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恽代英面色严峻。
“不不不,先生先前化名王作林,可是骗过了我们许多人的眼睛啊,恽教官,恽委员,有请!”王震南故作姿态地伸出了手。
恽代英望望王震南,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便向同室的难友拱拱手:“多谢各位先前的照顾,我先走了!”然后,随着王震南神态自若地走出“星”字牢房。
7
恽代英走进了典狱长办公室。
王震南招呼手下拿把椅子给恽代英坐,并上茶递烟,甚是殷勤。
恽代英坐定,挥一挥手:“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别兜圈子了。”
“好,痛快!不愧是黄埔总教官。”王震南试探着问道:“恽委员,您跟蒋校长有多年的同袍之泽,能否化敌为友呢?”
恽代英略一沉吟,反问他:“你认为呢?”
王震南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卑职以为,现在国家正处于一个重要的关头,需要蒋校长对于全国全军强有力的铁腕领导,有蒋校长作为领袖,党国的统一大业指日可待,如果你能和蒋校长同心同德,参与其中,乃国家的万幸,民众的万幸啊。”
恽代英冷冷一笑:“蒋校长,蒋介石,他的领导?四年前的‘四·一二’你难道忘了吗?他背叛工农,窃取大革命的成果,手上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你说,我能跟这个独夫民贼、人民公敌同流合污吗?”
“恽总教官言重了,”王震南继续他自己的话题说:“我们不谈大的形势,我们就谈谈黄埔,自从袁世凯小站练兵起家,北洋军阀仅用保定军校三千学生,就取代清政府,统治国家十几年。而我们黄埔军校历届有逾万精英,如果大家一致团结在蒋校长的麾下,实行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那天下就大局平定,百废俱兴。”王震南探身向前,轻声说:“在黄埔军校,蒋校长对恽总教官可是照顾有加哟!”
王震南说的是实情。
恽代英初到黄埔军校时,蒋介石很想拉拢他。为表示亲近,在大会上宣布:“今后,嗯,我蒋某人吃什么,恽代英总教官他就吃什么。”此后每到用餐的时候,他都拉着恽代英一起用餐,有时,别人送来些点心之类,蒋介石也让卫兵给恽代英送去同样一份。
在生活上一向节约、清苦的恽代英,实在消受不起蒋介石的这份亲近,同时他也对蒋介石保持着一份警惕,不想与这位上海滩青帮头子走得太近,便不肯去校长小灶就餐,有时还把送来的餐盒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不吃白不吃,我们无产阶级打资产阶级的牙祭,有什么不好?”萧楚女劝恽代英不要退餐,“大家一起来跟他老蒋共产主义。”
恽代英便不再退餐,与萧楚女、聂荣臻、叶剑英和林育南他们几个人一起分享蒋介石送来的美味佳肴。
王震南见恽代英陷入沉思,以为他的话起了作用,进一步试探道:“恽委员,黄埔军校是你和蒋校长的第一次合作,合作得非常愉快,现在,蒋校长期待着和你的再次合作。”
恽代英望望王震南微微一笑:“再次合作?让我帮助蒋介石去屠杀我们共产党人?”
“这……”王震南面露尴尬。
恽代英继续说:“黄埔军校是孙中山先生团结工农,联苏联共,寻求到社会主义苏联和共产国际的援助建立的,可是蒋介石羽翼丰满后,却背叛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把好端端的黄埔祸害成剿灭共产党和工农群众的杀人工具。许多黄埔学生被这个大革命的叛徒所蒙蔽,不去打倒卖国军阀,而去围剿共产党和工农红军,这都是蒋介石犯下的罪恶,你说,我能和这样的卑鄙小人合作么?”
王震南摇头表示叹息,说:“哎,恽教官您不必固执,眼下已经到了您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您的态度决定一切。”
恽代英不为所动:“刚才,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
王震南进一步试探:“贵党顾顺章先生已经同我们合作,难道恽委员就不能屈就么?”
听到顾顺章三字,恽代英心内一惊,原来是他叛变,怪不得自己身份暴露。他更加担心起党中央的安危来。
王震南见恽代英不语,进一步发挥:“自古以来弃暗投明皆成美谈,恽委员若能和蒋校长再次合作,一定留下千古佳话。”
恽代英正色道:“我从参加共产党那天起,就认定共产主义是唯一的一条救中国出水火的光明大道,蒋介石背叛革命,背叛工农,走的是一条祸国殃民的黑暗道路,注定是没有前途的!不管别人做什么,我绝不背叛我的信仰!”
周恩来录写恽代英狱中诗
8
恽代英被重新押解回监狱后,单独关进了一间牢房。
拒绝了蒋介石的劝降,恽代英深知自己必死无疑,回视一生,思绪万千,不由情如泉涌,起身用手铐在墙上刻下了一首诗:“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写完,他哈哈大笑一声,笑声在监狱中回荡。
蒋介石终于下达了恽代英若不降,就地处决的手谕。
1931年4月29日中午,王震南再次来到监狱,对恽代英说:“恽总教官,这可是您最后的机会!”
恽代英神色坦然,对王震南说:“不必说了,杀头、枪毙,对于共产党员来说,是随时准备着的。”
王震南无奈地挥了挥手,刽子手押解恽代英向监狱一隅的菜地走去。
《国际歌》声在监狱上空响起:“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恽代英唱着,王震南并没有制止,他被眼前这个共产党人彻底震撼了,虽然信仰不同,道路不同,但他敬佩他的人格,敬佩他的精神,他没有去看他的行刑,而是背转身去……
恽代英发表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演讲,这演讲是面对一个手指扣着扳机的狱卒讲的。他站立菜地一隅,语气平静,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作了最后的演说:“蒋介石走袁世凯的老路,屠杀爱国青年,献媚于帝国主义,较袁世凯有过之而无不及,必将自食恶果……”
狱卒奉令举枪,竟双手颤抖……
恽代英又说:“我身上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副近视眼镜,值几个钱,我死后,这副眼镜送你,做个纪念。我身上的磷,仅能做四盒洋火。我愿我的磷发出更多的热和光,我希望它燃烧起来,烧掉这老的中国,诞生一个新中国来!”
狱卒闭上了眼,无法扣动扳机……
监狱长不得不临时换了一个行刑手。
枪就要响了,恽代英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放声高呼:“打倒新军阀蒋介石!中国共产党万岁!”
子弹打在他的胸口,绽放出一朵朵鲜红的血花,他摇晃着身体坚持站立着,在意识尚存的片刻,他想起武昌老家院内的那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一公一母的,在月光清风下树影婆娑,树下奔跑来自己的妻儿,他似乎还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在树下的井口汲水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