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袖清风入怀
2016-10-10许志伟
许志伟
徐义林把苏州桃花坞的老房子租了出去,只留下一间五六平方米的斗室。说是斗室,其实就是一个砖瓦搭建的小棚子,还生生隔出一个卫生间。这便是“江南扇王”、苏州制扇工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徐义林的工作室:满是刀痕锉印的木台子,一把柏木春凳,几十件工具,一堆竹片儿,就是全部的家当。
寻竹:只为那段水磨扇骨
每年冬天,徐义林都要和儿子徐家东一起到浙江安吉县去住上三个月。只有脚底板踩上沙沙作响的竹叶,摸着五六年生的好竹子,他才能安心。每天挑竹、煮竹、晒竹……为能多贮备一些上好的扇骨,父子俩几乎踏遍了安吉的每一片竹林。那些被制扇人称为“冬瓜皮”的好料子,值得花更多的功夫来寻觅。
对于选竹,徐老有自己的一套。苏州文人扇最有名的是水磨扇骨,正如苏州昆曲的水磨腔一样,温润、软糯,没有一丝火气。一截寻常的竹子,在制扇师傅的手里,是有温度和情感的。扇人挑竹,若有看中的好料子,绝不肯捆了拖拽下山,非得亲手扛着下山,唯恐伤了那点雨润滋养而成的好皮色。此谓爱竹、惜竹。
湘妃、梅鹿这类竹材中的奇绝之品,纹路华美精妙,索价更是昂贵。十几二十万元买一截竹料,并不罕见。这类顶级扇骨用材,有“竹子猎人”于江南山谷湿润处寻觅。所谓湘妃、梅鹿、蜡底紫花,实为竹子表面感染真菌所致。若见竹子有苔藓覆盖,“竹子猎人”轻轻揭去,审视竹皮纹理,倘若纹理已成,则可截取,用棉布包裹妥当后,放入背包运送下山。若纹理尚“嫩”,则即刻将苔藓覆上,任由其继续生长,只留下记号,过些时日再来寻看。“竹木牙角,竹为文玩首选,最具虚心、正直之象,历来为文人所重。这些珍贵的竹材,将会成为苏州文人扇中,最重要的两片‘大骨。”徐义林娓娓道来。
制骨:十方修炼得一缕清风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描述:“姑苏最重书画扇,其骨以白竹、棕竹、乌木、紫白檀、湘妃、眉绿等为之,间有用牙及玳瑁者,有圆头、直根、结子、板花诸式,素白金面,购求名笔图写,佳者价绝高。”如此精美雅致,制作起来也格外繁缛。
那些竹片,本是山中一杆翠竹,能成为怀中清风,有美玉之润、之坚、之近人,完全依赖心手力量的打磨。徐义林打磨扇骨从不用砂纸,而是用芨芨草。浸水后,反复打磨擦拭,晾干后,再用榆树叶子抛光,显出细净和光洁。最后还要用川蜡上光,使其皎洁玉润。
成为玩家怀袖之物前,苏扇的素材,不过是一片片最普通的竹篾。不管是学徒还是大师,制扇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劈篾片。“这是最基本的功夫了,手上没个几十道血口子,是学不会的。”徐义林说。手艺这种抽象的东西,具象起来就是一道道繁琐而枯燥的工序。同样的工序,完成的优劣程度,就是匠人与大师的区别。徐义林也不过是把每一个步骤都做到渐臻化境。就拿劈篾片来说,80多岁的老人,一米长的自制刀具绑在身上,竹片迎刃而解,竹丝徐徐落地。没有标尺,没有参照,厚薄、长短、宽窄不差丝毫,这是自信,也是讲究。一把简陋的手工钻拿在手里,弓铉和钻头飞快动起来,老人家不带一丝迟滞,手都不抖一下,干净利索地将一个扇钉孔打好。不偏不倚,不大不小。
制扇的工具,都是徐义林自己做的,手锯的锯条来自于闹钟上的发条;锥子柄得自老家具上的一小块黄杨木;至于工具盒,就是民国的竹筷子筒……这些简单得甚至有些粗陋的工具,分明浸满了岁月痕迹,然而与那些温润如玉的扇骨比起来,也丝毫不输半分。
刀与竹,在刃和竹肉触碰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一把苏扇的形制。“丝丝”的细微声响中,竹肉卷曲成了曼妙的曲线,跌落在木台子上,那种三下五除二的利落,绝无半分拖泥带水。盈盈一握间,如沐二月春风。那种恰到好处的线条、曲面、停顿、圆润,在掌心中,无一处不适宜,无一处不妥帖,让玩家有反复摩挲、细细把玩的欲望。就拿扇头来说,传统的苏式,无非燕尾、和尚头、方根三种。徐义林却创出诸多形制,计150余式。至于“闷钉”之技,徐老也是琢磨多年,方得成就。说来也简单,也就是把固定扇骨的扇钉巧妙地隐藏在扇头里,或用牙,或用玳瑁。而看似极简之处,技艺优劣则有云泥之别。
83高龄的徐义林,至今仍制扇不辍。心情好的时候,求扇者也无需等太久就能拿到心仪的雅扇。对于市面上大量仿冒他的作品,老人也很豁达。“都是吃做扇子这碗饭,就像长江里的水,多得很,大家都能喝,有本事就多喝点,没本事就少喝点。就是个别人仿冒我的图章,我不能忍,这是欺骗!”徐义林的两个儿子也在做扇子。“以我这几十年的经历来看,制扇是可以有饭吃的。所以,小孩子要学这个,我是支持的。”
在中国传统手工行当里,子承父业是最顺理成章的传承方式,虽然这种心口相传的模式很少能梳理成文字流传下来。事实上,手作的物件更讲究实践和重复,抛开形制和定式,理论似乎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在近水楼台的优势下,小儿子徐家东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多数时候,不善言辞的老人家,还要靠徐家东来向访客介绍传统苏扇的制作工序、每件工具的用途、扇骨的分类和优劣……
每次看到儿子侃侃而谈,老人家总是一边做扇子,一边微微点头。因为担心80多岁的老爷子闪了身子骨,劈料之类的力气活往往需要徐家东代劳。而现在,他也成长为制扇名家,所制一把怀袖之物,亦有个人风格,售价不在父亲作品之下。父子俩都成了一扇难求的苏州雅扇制作大师。
江南湿热的午后,徐义林手持一把梅鹿,轻轻摇了起来,扇骨上如指纹般的晕色渐渐迷离起来。“其实对于做扇子,我自己尚有三分不熟,再有三分没弄明白。我15岁开始学的,一生的时间不长,能用心做好一件事情,就不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