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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心

2016-10-09苏执意

飞魔幻A 2016年9期
关键词:李叔白鱼姑娘

苏执意

楔子

那寒汤江上掌着渔火白烛的老人忽然就失踪了,自此再无有缘人得见。

夜幕初临,偶有路过的人向寒烟渺渺的江心望去,只见一少女穿着白衣,头簪白花,站在扁舟一角,一动不动,静得像画中仙。

1.寒江

寒汤江上有一叶扁舟,但凡能在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时,隔着浓浓雾气望见那轻舟的,都是它的有缘人。

白鱼第一次来到江畔,细雨纷纷,江心云雾缭绕,她一眼就望见了红莹莹的渔火。按照江湖上流传的规矩,她划着小船泊在芦苇丛里,果真看见了一只白色的水鸟。拿出纸笔,她写下眼前所见,同时报上姓名与年岁,由那只水鸟衔着飞走了。

不多时,那泛着渔火的一叶小舟便前来接她了。

远远望去,白鱼还道轻舟上站着一个白衣翩跹的青年才俊,可船到近处才发现竟是个一身白衣的老人——花白的长发垂到脚底,雪白的面上沟壑纵横,眼角深垂,老态龙钟,说他五百岁也不为过。

老人示意白鱼自己上船,又打开她写的字条,用喑哑的嗓音道:“白鱼,十九岁,可带了什么有诚意的见面礼?”

白鱼伸手向袖中一探,拿出一个古旧的银环。这银环乍看没什么特别,可放在水中会融化,抽干了水后又能重塑,愈是烈火愈能使它光泽熠熠,且在深夜会发出幽白而好看的光。年幼时,她因缘际会从水中捞起一截白烛,这银环便在上面挂着,她瞧着好看,便留了许多年。随着阅历的加深,她逐渐意识到这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白鱼双手奉上,道:“这便是我的见面礼,我虽不知它的来历,但绝非俗物,想必仙人阅物无数,必能一眼瞧出。”

老人眼皮一跳,似有惊愕。湿淋淋的江风卷着江上寒气而过,老人的脸在一片氤氲中看不清神色。老人良久的沉默令白鱼慌张起来,莫非他不识得这宝物,不肯催她入眠?她正要再劝,那老人终于开了口。

“你希望在梦中,看到什么?”

白鱼在这句略显轻柔的语声里安下心来,徐徐道:“我的夫君半年前病殁了,生前他曾许我生生世世的诺言,可我怕他来生食言,故而求仙人催我入眠,在梦中看一看下一世陪在他身边的姑娘可还是我?”

老人接过银环算是应允,引她坐在船心,递给她一支崭新的白烛。不待她发问,他便轻声解释道:“我可以催你入眠看一看那人的来生,只是你与他不在同一世,他看不到你,你亦不能扰他,更不能插手下一世的恩怨情仇。待这支白烛熄灭,你便梦醒归来。”

白鱼懂得地点点头,她只看一看,然后安心或死心。

老人弹指一挥,白烛骤亮,轻薄的一点然后光芒被湮没在寒汤江的沉沉雾霭里。白鱼仰面睡去,她想这个老人谈吐不俗,沉静温和,倒不似传闻中那样冷漠无情。

2.长安

白鱼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柳树下,手里捧着一支长长的白烛,扁舟与老人都已不见踪影。温亮的烛光提醒她,她正在自己的梦里,找寻下一世的宣丛。

虽然百年里日新月异,白云苍狗,可白鱼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长安。因为眼前的富春楼还是那般生意红火,车水马龙。

白鱼经过商街的一家茶楼时,冷不防听到里面有人说宣老板要举兵起义了。只是,这光天白日里盛况空前,大凉朝哪里有半点将亡的痕迹?再一转头,她竟看见一个白衣翩然的少年,墨发直垂至脚踝,只一个背影却仿佛周身有仙气缭绕。

不知谁家少年郎,那般风流倜傥。白鱼想到了记忆里的那个人,辗转来到了奉安巷,尽头的那户独门小院便是她的家,白鱼的心揪了起来。

吱呀一声,院门从内打开,白鱼慌得急忙就要躲起来,但见来者的目光从她身上穿透,才恍然记起这里的人们是看不到她的。

推门而出的是个年轻雅淡的姑娘,一身鹅黄色的天香绢纱,十八九岁的年纪。

挑夫肩上的担子里装着时新瓜果,他放下担子,接过女子手中的银钱。那女子说:“你可看清楚了,只值这些个钱。”挑夫低头略看了看,毫无征兆地压低了声音,匆匆道了句:“城内已经接应好了,只等宣老板一声令下。”言罢,他卸下了瓜果,就挑着空空的担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白鱼心里一抖,茶楼里飘出的话又浮在她的耳边——宣老板要举兵起义了。

她的夫君宣丛一向是个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若吟风弄月写几首诗还罢,要他在民间举兵造反,真可谓天方夜谭。眼看院门就要合上,白鱼迅速闪身而进,看了看手里燃得正旺的白烛,才略略放心。

她随着那女子进入书房,一抬眼便见一个面若冠玉的青年。他眉眼粲然,温默如画,正是她半月前撒手人寰的夫君!失而复得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她多想再去抱一抱他。他走得那样急,没有他的日子,她每一天都相思成灾。

然而,白鱼才走了不过三步,那身着黄纱的女子便已倚进他怀里,语气坚定地道:“宣丛,不论生死,我都与你在一起。”

他握紧她的手,道:“此役过后,我便与你相守,只羡鸳鸯不羡仙。”

白烛的火光忽明忽暗,白鱼的睫毛如鸦羽般轻颤,倏忽间便挂上几颗泪珠。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温默,又那么明亮,仿佛皓月银河都落在她的身上。原来,下一世,他终究负了自己。

3.大雨

仲夏的天说变就变,白鱼从屋里走出,已落了小雨。就像她的心情,从明媚到阴霾。

她失魂落魄地从奉安巷走回富春楼,看着一直车水马龙的市集忽然乱了起来。雨势骤然变大,惊得闹市中的人们急慌慌地找地方避雨,唯有白鱼,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白烛在雨中依然烧得明亮,白鱼正准备拂袖灭了它,却发现雨蓦然停了。她抬起头,发现头顶竟有一把二十四骨的素绢白伞。而为她执伞的人,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正是她初来此地时不经意间看到的散发着仙气的少年。

这个人个子极高,头发极长,身量消瘦,容颜俊美。尤其是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睛,盈满了光亮与仙气,仿佛寒汤江上暮色四合时氤氲的烛火,令人心头莫名一暖。

白鱼问:“你是谁?”

他答:“轻寒。”

白鱼又问:“你看得到我,你是仙人?”

轻寒摇头,迎风飞起的白色飘带卷起几滴冷雨,他道:“我是和你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她恍惚着点头,暗想大约也是个被自己欺了心的可怜人,同她一样寻不到来世的光。

“我要回去了。”她说,遂扬起手在那白烛的火光上一扑,可火苗暗去,却又转瞬腾起。她又将白烛移到嘴边,用力一吹,仍是不熄。

看着她愈渐颦起的秀眉,他眸光一黯,不动声色地道:“时刻未到。”越世的白烛一经点燃,再不能随意熄灭。

雨越下越大,恰逢茶楼的掌柜在门前揽客,轻寒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进了茶楼避雨。

茶楼的厅堂里纷乱嘈杂,一个上了年纪的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说的是先帝在世时的丰功伟绩。原来一百年过去,那个指点江山的少年天子已是黄土中的白骨,成了一段历史。

等等!白鱼心口突地一跳,她听到了龙御帮。

龙御帮正是由先帝所创,在她生活的那一世里方兴未艾,皇帝的眼线散布民间市井,个个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专为皇帝收集情报。宣丛起义的事既然坊间已在流传,皇帝何来不知的道理?

白鱼的身形晃了晃,她隐约感到宣丛的处境十分危险。即便他不再是她的郎君,他也一定要活下去,她要救他。她微微攥紧了拳,正要起身,却是烛光轻闪,一道白影近在眼前。

轻寒的臂弯上垂搭着一件白纱衣,不知是从何处变来的。纱衣做工精良,纱质剔透,轻薄柔软,令人一望爱之。他抿着唇向白鱼递过去,沉声道:“湿衣裳穿着,容易受寒。”

凉风穿堂,白鱼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打了个寒战。接过纱衣时,她抬起眼眸看了看这个素昧平生,却肯在寒时送她一件暖衣的人,蝉翼般的眼睫轻颤了颤。

白鱼换好纱衣从楼上走下时,茶楼外一个黄衣青伞的姑娘引起了她的注意,隐约是倚在宣丛怀里的姑娘。白鱼看了眼候在扶梯旁的轻寒,犹豫了一瞬,道了声告辞就跟了出去。而身后的轻寒几步追来,无声地将那把二十四骨的素绢白伞撑在她头顶。

白鱼见那姑娘走进了一间铺子,须臾换了一身蓑衣出来,形象大变,行为鬼祟,似有端倪。她回身对轻寒说:“不敢误了公子的事,白鱼先走一步。”

4.惊变

手腕被牢牢扣住,暖意漫上手掌,白鱼看着轻寒举着伞绕到她面前,脸色青白地说:“山雨欲来,险境重重,姑娘要保护好自己,静候归时,平安梦醒。”

“那姑娘形迹可疑,事关我夫君生死,我不能不查。”

他眼波深邃,道:“宣丛已不是你夫君。”

白鱼攥着白烛的手轻颤了颤,眼眶悄悄地红了。她急忙背过身去,从伞下钻出,语气淡漠得仿佛没有一丝微澜:“尽力护他周全,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事成,他功成名就,拥得佳人归,她孑然一身,回首来时路。

“我陪你。”轻寒微低着头,眸子里的光芒明暖而坚定。

白鱼的脚步微僵,旋即冲入雾霭沉沉的雨帘中。他的目光像能驱散迷雾的渔火,拂暖她的心头,可她不愿连累他。她要护住宣丛,却不能以牺牲轻寒为代价。

换了一身蓑笠的黄衣女子,从一间裁缝铺走出,将笠帽压得深沉。她在雨中立了片刻,便乘上了一辆破旧的谷车。眼看谷车已经驶出几步,白鱼纵身一跃跳了上去。谷车跟着抖了抖,姑娘身子一歪,竟然从袖中滑落了一个青花瓷瓶。她匆匆拾起,压着声音对车夫说道:“雨天路滑,且慢些。”

谷车渐渐驶离城中,停靠在城郊的一片林地旁。姑娘下车给了车夫赏钱,转身向林中的一户农家走去。门只嵌了一条窄窄的缝,白鱼无法挤身而入,只好蹲在门边窃听里面的动静。

姑娘将头上的笠帽一摘,开门见山地道:“李叔,宣丛按兵未动。起义军的军备在雨天不占优势,他想等雨过天晴,再布局行动。可他传给琏王的消息,却已被我截断。”

男子轻笑了几声,音线醇厚:“琏王这十多年的筹谋,算是付诸东流了。苏禾,多亏有你。”

苏禾的声音低了下去:“快请通知珉王,龙御帮早已整装待发,在这场雨落尽之前,宣丛便会人头落地。”

城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在浑身泅湿的白鱼身上,冷得透骨。她脸色惨白,“人头落地”这四个字似一支穿心而透的箭。脚下一软,踩在青苔湿滑处,白鱼向后一仰,碰落了门外的锄具,咣当几声。李叔厉喝一声:“是谁?”

苏禾迅速自袖中摸出短刀,刀锋破窗而出,犀利入肉,顿时血溅窗棂,惊心动魄。

石破天惊,白鱼口不能言,只瞪着一双惶恐的漆黑眸子望向倒在雨中的人。他的头发极长,直没入脚踝,一身绝尘的白衣渐渐被殷红的血浸染,开出一朵又一朵娇艳的花。手边,是一把二十四骨的素绢白伞。

闻声而来的苏禾和李叔将轻寒从雨中拖起,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成一条线。苏禾抬眼望向这个形容诡异的人,蹙眉问道:“可还有同党埋伏?”

轻寒默不作声。李叔一声哨下,树林深处走出两个农夫装扮的人。李叔严令封锁彻查,势必抓住所有活口。半晌后,他急道:“这片农林再不能用了,雨后烧了吧。”

轻寒被交给埋伏在这里的其他人,他笔直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走过之处血流成河。情势陡转,白鱼终于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心里一慌,几步追上去,要抢回轻寒。可轻寒侧过头来,在身后朝她摆了摆手。他的发梢滴下一串串的雨,唇边勾起的笑意似远山水墨。白鱼紧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满脸肆意的已不知是雨是泪。

她想问,既然他与她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他会被苏禾和李叔看到?自己明明早已将他甩在长安城的茶楼前,他又是如何从天而降,替自己挨了那飞来的一刀?

眼前雾影幢幢,白鱼思绪翻飞。她只记得,在她撞倒锄具的一刹那,便已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似乎他一直在她身后,从未离远。紧接着,白衣翩飞,刀光血影,拥住她的轻寒倒在地上,鲜血狂涌而出。

倾盆大雨像重物一般砸在她头上,视线朦胧中,她看到适才的满地鲜红早已被雨水稀释殆尽。白鱼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失魂落魄地拾起了那把二十四骨的素绢白伞。

她拼了命往长安城中跑去,现在只有她知道苏禾是龙御帮的人,只有向宣丛揭发她,才能依靠宣丛的力量救出轻寒。她在漫天雨帘中跌跌撞撞,一辆疾驶而过的马车与她擦肩,白鱼趔趄着摔向地面,左手掌心被坚石划伤,顿时有血珠漫出。

雨势渐轻,忽然有人从身后按住她的肩,轻声问她:“姑娘已浑身湿透,是否要到寒舍避雨?”

白鱼大骇,回过头去,正看见一位眉眼粲然的少年郎君,执一把花青色的雨伞蹲在她身侧,隐隐透着几分关切。

“宣丛……”

即使隔着百年光阴,他已是另一个身份,他对她的关切还是那么熟悉。不同的是,早已隔断了所有亲密,只有陌生的疏离。

掌心的伤口染红了纱衣,白鱼看了看锦衣华服的宣丛,电光火石间如梦初醒。原来,上一世的人会因流血而现身于梦中世界,轻寒是替她挡了一刀,流了血而暴露了行迹。

白鱼抓住他的肩膀,单刀直入:“宣丛,你不要相信苏禾,一个时辰前她已经出卖了你。”

她忽然看不懂宣丛的眼神了,似乎有一瞬的翻江倒海,却又很快收敛了所有惊骇。他沉声问:“你是谁?你如何认识我,又如何认识苏禾?”

白鱼这才知道,凭自己一张嘴口说无凭,要他相信难上加难。当下,她将苏禾从宣家小院出来后,如何换了一身蓑笠,如何来到那片林地,又如何与李叔对话一一细述了一遍。讲到轻寒时,心底传来隐隐痛楚,她含糊着说:“我的一个朋友在他们手里,只有你能救他。”

宣丛凝视着这个突然闯入,并用几句话便乱了他阵脚的女子,脸上忽地生出一抹嫌恶之色。他推开她,阴着脸道:“休要胡说。”

白鱼紧紧攥住他的衣角,泪光盈然,近乎哀求:“宣丛,你信我,轻寒他很危险……”

宣丛的眼光从她仓皇凄然的面上淡淡地扫过,执起他的花青雨伞,头也不回地走了。白鱼无助地坐在街角,雨一滴一滴落在头顶的素绢白伞上,泠然杂乱。她挣扎着站起身,只觉脑中轰鸣,呼吸窒在胸间,说不出的难受,终是双腿一软,倒在了长安城的茶楼前。

5.红霞

余晖落尽,白鱼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她梦见夫君死去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他咳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舍得放开。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柔软了白鱼的心扉,他说:“生生世世,与你共白头。”

后来,风云突变,窗外猛地下起雨来,有万箭齐发,向她射来。还不待她闪避,那白衣翩跹的男子从天而降,锐器刺入他的身体,有血光溅到她脸上,她心底生出一片荆棘……

霍地睁开眼,白鱼浑身汗湿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一位宽袍加身的中年人立在她身前,那是茶楼的景老板。景老板温言道:“姑娘淋雨着了寒,宣老板要我代为照顾。”

她匆忙起身下榻,问:“宣丛呢?”

“宣老板回家去了。一个时辰前苏禾姑娘来过,他们一并走了。”

白鱼将目光投向窗外,雨过天晴,红霞映晚,本是美得妖娆无边,落在她眼里竟都似摊摊血迹。

苏禾说:“在这场雨落尽之前,宣丛便会人头落地。”

紧接着,白鱼发了疯似的冲出茶楼,直奔奉安巷。苏禾那么婉约如玉的美人,既已得了他的心,又怎么狠得下心将那么爱她的他置于死地呢?她想,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让他死,她要让他看清真相,要他救出无辜的轻寒。然而,白鱼还是晚了一步。

奉安巷里,四下流传着一个惊天秘闻:宣丛死了。

“听说长安城的富商宣老板得了急病死了。”

“坊间流传他要举兵起义,他岂会那样大胆?”

滂沱的大雨终于停了,夕阳无限好。可她的世界却是平地一声雷,轰然塌了。

手腕再次被人握住,掌心传来的温度令她熟悉。她的手突然被人握住,温润的声音响在耳畔:“白鱼,别怕,他还活着。”

白鱼回头,眸中闪烁着赤焰般的热烈,她看着白衣如旧的轻寒,喜出望外:“你平安逃出来了?”她的惊喜令他颇感意外,轻寒压下身上的伤,展颜一笑。

白鱼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审视了一遍,终于放下心来,问:“你是仙人对不对?你不会受伤的对不对?你说宣丛还活着,一定没有骗我,对不对?”

轻寒眸光一暗,微微叹道:“你可知你无端卷入了一场宫廷夺嫡之变?皇帝、琏王、珉王、宣丛、苏禾、龙御帮、江商会,一个都无法脱身。”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她空空如也的手中,陡然变了脸色:“你的白烛呢?”

白鱼恍然一惊,搜遍全身未果,终于懊恼地道:“丢了。”

那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她竟浑不在意!轻寒本想发作训斥她一番,可她身上的雨水、汗水、泪水、血水落在他眼里,心底泛起成片的痛意,许多重话也一并咽了回去。

白烛丢失,她将永生以一个异世人的身份活在这里,无法前行,也无法回退。可她做不到的事,他可以替她做到。

轻寒扯断一截衣袖,握住她的手为她一点点包扎。他的眼神那么专注,动作那么柔缓,眼里的光亮都倾在她一人身上。不知怎的,白鱼那颗从一开始就惶惶无措的心,浮上了安宁和暖意,微微的笑意开在她唇角,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包括她自己。

6.火光

大凉江山到了惠帝这里开始江河日下,不复先帝时的盛世。惠帝迟迟不立太子,使得朝堂之上风波迭起,琏王与珉王各自为营,夺嫡日久,秋色平分。一年前,野心勃勃的珉王便开始策划一场弑父杀君的政变,消息通过眼线走漏到琏王府中,琏王大骂逆贼不孝。

琏王与长安城中一位富商有君子之交,富商姓宣名丛,出身文家,父母双亡,走投无路时孤注一掷,二十年过去已是名满天下的豪商。从钱庄当铺到医馆茶楼,他样样经营得当,又因为重情重义,市井江湖中有不少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为保皇帝与琏王,他主动请缨,组成在野义军江商会,与已被珉王操控的龙御帮两相对立,已有大半年之久。

惠帝恶疾缠身,几日内便要归西,两王之战一触即发。

宣丛与琏王联手,打算他在民间发起兵变,缠住龙御帮,同时琏王带兵围府,内外共杀,同仇敌忾。可三月前,他们的消息便开始不断漏出,至今查不到根源。

按照珉王的计划,他命苏禾向琏王发出假消息,琏王以为民间已兵起,便会义无反顾地杀入珉王府。而此时坊间一片安乐,他便可借此机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歼灭琏王及其党羽。

可黄昏将尽,这一天静得出奇,琏王未出兵,珉王也未得手。

当轻寒三言两语讲述了事情经过后,白鱼放下心来,道:“宣丛那么聪明,当是早已觉察到苏禾有异心,我的话他并非完全不信。”

沉吟片刻,她仰起脖子笑问:“所以,到底是你本领通天逃了出来,还是宣丛偷偷入林地剿贼,救出了你?”

“李叔是珉王府上的管家,最是心肠毒辣,若宣丛奔赴,必死无疑。”轻寒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道,“我自有本事脱身。”

白鱼正想问一问宣丛现在何处,茶楼的景老板却追了出来,笑说:“姑娘像丢了魂似的跑了出去,可把我吓坏了。见姑娘平安,我才放心了。”说完,他从背后拿出一把二十四骨的素绢白伞来,交还给白鱼,“这素绢白伞极是名贵,想来是姑娘的宝贝,下次可莫要再丢了。”

她不但把白烛弄丢了,还一时心乱把他的伞落在了别处。白鱼愧疚着红了脸,将这把伞朝向轻寒,双手奉还。轻寒从容地接过伞来,不防天色将暗,他左手食指上的指环却亮了起来。他匆忙以长袖遮掩,却还是被白鱼瞧了去。

她兀自卷起他的袖袍,拿着他燥热的手仔细端详了起来。

眼中的惊涛越卷越深,这银环她是认得的!那是她收藏了十数年,刚刚才献给了江舟老人作为见面礼。这银环遇水即融,所以大雨倾盆时她什么都没看见,现下雨过天晴,银环重塑,天色越晚光泽越鲜亮……

这枚银环,怎会戴在他手上?他非但能从李叔手里逃脱,又对这一世的朝堂变换了如指掌,他为她撑伞,他送她暖衣,他从天而降,他护她周全,可他,究竟是谁?

艳艳晚霞中蓦地炸开一朵烟花,四下相安的长安城涌起烽烟。

白鱼听见几声嘶喊,转眼间城中走过的百姓便都换了一张脸孔,手中的菜篮子、扇子纷纷一抛,拿在手里的物什都变成了刀剑等杀人利器,在闹市中开始互相厮杀。

茶楼里的景老板将手中的折扇一挥,洒出一片烟粉,身前的人纷纷迷了眼。他手中的长剑一贯而入,电光火石间已夺几人性命。

轻寒一把将白鱼搂在怀里,带着她飞速逃离。怀里的人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她的害怕他都懂。他伸手抚着她的头,柔软的青丝在他掌心里漾开,心底尘封多年的追忆也一并漫延。

他说:“白鱼,不要怕,宣丛不会死。”

白鱼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睁着一双灼然的眸子看向他,问:“那你呢?”

7.情终

宣丛已死的消息迅速传至宫里,珉王大声叫好,当即集合龙御帮的人准备一齐攻入琏王府。他的府兵率先赶到,珉王春风得意地看着如困兽般的琏王,下令起兵抄府。然而,民间后备军龙御帮却迟迟未到。直到城中那一声烟花爆裂,他才明白江商会的人已将龙御帮困住。而宣丛,没有死。

这一场兵变起于一场大雨后初晴的傍晚,终于第二日细雨纷纷的午后。当夜,珉王一党败势已定,李叔将所有恨意都直指宣丛,给龙御帮的人下了最后一道死令:不顾一切,杀死宣丛。

乱箭纷飞的子夜时分,景老板护送轻寒与白鱼到奉安巷的院子里避难,那里的护卫密不透风,危急时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月下的庭院中,白鱼又一次见到了宣丛。不待她开口,宣丛已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举止极尽赤诚:“宣某多谢姑娘告知玄机,此恩必报。”

墙外是连绵无边的杀戮,院内是一片温默的祥宁,恍如隔世。

奉安巷尽头的这间院子,是她和他的家。他时常在这样的月光下,靠着院中的一棵老榕树抚琴吟诗。

白鱼问他:“你可还记得一个叫白鱼的姑娘?你与她在八岁相识,她曾救过你的性命。”

宣丛思索良久,终是摇头,道:“若真有此人,宣某必不敢忘,想必是姑娘记错了人。”

一世风尘一世埃,一世仓皇一世情。

她与他之间,只有往生可忆,哪有来世可依?曾经院中的老榕树,终是被拔除了。看起来什么都一样,可细究起来,却再难有什么相同。

白鱼轻叹口气,缘起缘灭,都是宿命,或许爱过即是最好的结局。夜风微凉,她不自觉地偏头朝身侧的轻寒看去,见他苍白着脸,微垂着头,便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而被扣留在院中的苏禾静静立在一边,望着亮彻夜空的硝烟血影,止不住地流泪。苏禾的父母,都在李叔手中,不得已,她竟拿着刀剑直指她最爱的郎君。她早已备下的鸩毒,装在了青花瓷瓶里,她竟没有在他怀疑她之前放入他的饭中。

那一天他淋了一身的雨,站在门口等着从林地里回来的她。她早已换回那身平素里的苏绣黄衫,好似只是到胭脂铺里逛了一圈。可是,他什么都知道了,从三个月前的消息走漏开始,他便着手调查她,她有意无意地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希望他能揭穿她的身份,将她赶出府去,也总好过相爱相杀。

可最后这一天,还是来了。她打开藏于袖中的青花瓷瓶,仰头喝尽。瓶子滚落在地,停在白鱼脚边。白鱼认得,这是她尾随苏禾坐上谷车时,从她袖中滑落的。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

那边宣丛正与景老板议事,不防有刺客腾空跃起,霎时间院中的护卫万箭齐发,直贯入李叔的身体。可是李叔手里的那把短刀,还是在他倒下去之前飞向了宣丛。

可是白鱼看得清楚分明,那把刀插入的是苏禾的心口。苏禾闷哼一声,倒在了闻声回头的宣丛脚下。能这样死,她觉得上天待她不薄,因为宣丛,终会将她记住。

她曾说:“宣丛,不论生死,我都与你在一起。”而事实上,不论宣丛是生是死,她都必死无疑,可这句谎话,她却出自真心。

白鱼最后一眼看到宣丛,是他抱着苏禾的尸体缓缓走过的背影。月光流泻,淋在他周身,他远得像是月宫上的人。

风里,她听见他说:“苏禾,你何苦如此?就算你叛我弃我,我也从未怪过你。倘有来生,我还是一样把你拥入怀里,生生世世共白头。”

8.白烛

白鱼的心里没有痛,只是有点空。有些人彼时属于自己,来时属于他人,不是背叛,不是辜负,只是缘分已尽,各自相安。没有了宣丛,她也并非一无所有,还有人在雨中为她执伞,替她挡去危难。

轻寒自身后拥住白鱼,身体倏然变得烫热。他将下巴轻轻搭在她肩头,袅袅的香气萦萦绕绕,这样的旖旎,他从不曾有过,可惜,就要结束了。

白鱼觉察到了轻寒的异样,他的身子一直很暖,可如今却像灼烧一般。

她回过头,看见月光下脸色苍白的他消瘦得几近枯槁,原本一袭合身的白衣竟变得宽松如斯,随着夏夜的凉风,摇晃起来。

惶恐攫住她的全身,勒得她的心一阵阵发痛,她展臂将他抱在怀里,声音剧烈颤抖着:“轻寒,你不准吓我……”

十五年前,白鱼还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那时,他还是一支正在修炼的白烛。

白烛妖本不怕水,但彼时他尚未成妖,被人遗弃在浅水里,时间久了,本该死去。可有一天细雨纷纷,小女童撑着一把花伞,将它从水中捞出,放在了石背上,救了他一命。而他身上的银环,却被她拿了去。

他已经修炼了五百年,那银环是白烛一族永葆青春的秘宝,戴上它,他们的容貌永远年轻俊美,没了它,修炼成妖后,容颜就会变得苍老可怖。他被族人驱赶,无处可去,唯有扮成一个世外老人,才能在人间安然生存。

此后十五年,他扮成世外高人为凡人指点迷津。大约是恩缘未尽,他终于拿回了自己的银环,也因为那枚银环认出了前来求助的她,等到了那个撑着花伞救了他性命的姑娘。

这个姑娘已经长大,可眼角眉梢却染上了哀愁。催她入眠后,他陪她入梦,眼睁睁看着她淋了一场大雨,流血现了真身,丢了归去的白烛,染了一身狼狈。

他受伤流血后,将计就计,留在李叔身边探听到了一切。然后,他用法力逃脱,迅速赶回她身边,却还是让她失了魂,伤了心,他无法原谅自己。

她还年轻,万丈软红里还有很多不期的缘分在等着她,她不能孤魂野鬼般徘徊在这一世,她要回去,回到百年前的长安,回到五光十色的繁华里去。

她手里的白烛丢了,而他自己,恰就是一支白烛。燃尽了自己,她就可以回去了。况且,为了脱险给她传达情报,他不合时宜地动用了法术,插手了雇主下一世的人间梦境,改写了宣丛本该落败为寇的命运,已经违背了越世的规则,活不长久了。

看着他逐渐萎败的身影,感受着他似火的体温,白鱼的心被残忍地掏空。于她来说,他的身份始终是个谜,但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炸开,漾起一片柔情蜜意,却又疼得出奇。

轻寒摘下手指上的银环,猛然跌倒在地。凉风四起,一瞬白头,苍白的面上沟壑纵横,再也不似初见他时寒汤江上风鼓衣袂的翩然。

当年的救命之恩,他一日不忘,在年久的落寞中,她稚嫩的脸庞好似一缕光,在他心头浇灌出一种绵密的情感。初时他不懂这是爱,但他知道,无论何时,他一直敢为她死。

他想,他总该回报给她些什么,哪怕仅仅是一句寒暄,哪怕仅仅是一个拥抱,就像她轻轻将他从水中捞起时,还迎着阳光对他笑了笑。可到头来,他留给她的仅仅是一枚银环、一件白纱衣、一把二十四骨的素绢白伞。

白烛妖即将燃尽,白鱼将他最后一点身躯抱在怀里,眼泪流得肆意又疯狂。

最终,她迎着月光对他笑了笑。

她说:“轻寒,若有来世,你会等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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