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近臣
2016-10-09阿星
阿星
1
若问大梁皇帝灵翊最怕的人是谁?那就非太傅卿宁莫属了。灵翊怕他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成为当朝太傅的,古往今来,也就卿宁一人。
身为卿家长子,他自幼就聪慧过人,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京中妇孺皆知其名,十四岁殿试拔筹,十七岁入阁侍读,二十岁入门下省领侍中一职,行宰相之权。
这样的殊荣背后,是他少年老成的性子,除了那张脸还配得上他的年纪,性情和习惯都和那群已至耄耋之年的阁老们没两样。
对他,灵翊是又恨又怕。卿宁平日里不仅要管朝上政务,还要管他的起居作息,奏章批复得不好会骂他,课业完成得不好会骂他,甚至哪天晚起晚睡了也要将他数落一通。
有一次,灵翊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怒气冲冲地道:“朕是天子,你凭什么骂朕?”
卿宁抬了抬眼,语气依旧波澜不兴:“怎么,陛下要处置臣?”
灵翊瞥了瞥四周,压低了声音:“要骂你也私底下骂,别当着外人啊。”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竟微微笑了起来,心情大好。瞧了瞧周围宫人都别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他便伸出手,揉了揉灵翊的头,轻声道:“好,听你的,下次注意。”
可说得好听,下一次他气急了,又会冷冷地问:灵翊,你脑子哪儿去了?你怎么会这么笨?你对得起大梁的臣民么?你……
没完没了,灵翊觉得受够了。
2
当太后告诉他,卿家打算给卿宁讲一门婚事时,灵翊嘿嘿笑了起来:“这敢情好,终于有人来管管他了!正好卿太尉请母后帮着选,选个凶悍的,镇住他。”
太尉是卿宁的父亲卿灏,也是卿氏的族长,当初先帝的托孤大臣。当年宁王作乱时,正是他力挽狂澜才稳住了朝局,灵翊最敬重的就是他了。太后睨了他一眼,道:“卿宁娶妻可不是小事,他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与哪家结亲不仅关乎卿氏一门荣辱,更关乎我大梁的朝局,所以太尉才让哀家来选定,哪能让你拿来玩笑……”
说着说着,太后却又数落起他来了,平日贪玩偷懒,不把朝事放在心上,吊儿郎当的,全不似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
等太后数落完,大半天都过去了,灵翊受不住,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出了寿康宫,他仍觉得胸堵气闷,径直去了上林苑,骑马射猎至晚方归。等他刚回寝宫,就见内监慌忙来禀,说侍中大人正在里头等着陛下。言罢,那内监又瞧了瞧四周,低声对他道:“大人好像很生气呢。”
灵翊一听顿时就浑身缩了缩,下一瞬又瞪圆了眼睛假装不屑道:“他生气又怎样,朕还怕他啊?”
“陛下……”卿宁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
灵翊一抬头,就见他立在廊前的宫灯下,烛光笼在他的头顶,可他的眉眼却仍是冷冷的,在夜色里有种遥不可及的清孤。
灵翊心虚地想低头,却听得他淡淡地道:“过来。”
堂堂大梁的天子,就那么灰溜溜地走了过去,跟着他进了殿内。案上堆了厚厚一叠奏章,卿宁冲他抬了抬下巴,他就明白了,立马坐好,拿起一份份地批阅。卿宁就坐在另一端,手里捧了本书,凝神看着。
“听说……卿家要给你讨媳妇了。你都二十多了还未娶妻,太尉急坏了吧。”他不知死活地开口。
“都批完了?”卿宁眼皮都未抬,只伸了手,长指叩了叩那摞折子。
对面那人心虚地垂了头,一会儿,又贼心不死地问:“你心仪什么样的?要不你跟朕说,朕在太后那儿帮你提提?”
书终于被放下,卿宁直直盯着他,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想知道?”
九五之尊立即两眼放光地点头,侍中大人的笑意便更盛了,素日里清冷的面容,也终于在这一刻柔软了些。
“要听话的,又勤奋,性子软一点,不会让臣操心,不会惹臣生气。”
灵翊瘪了瘪嘴:“果然是帝师当久了,挑媳妇也跟挑学生一般。”
“可不是么,”卿宁却看了看他,淡淡地道,“臣当初就是学生没挑好,如今寿数都要短上一大截。”
皇帝陛下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再言语,专心批阅奏折去了。
这一晚,灵翊没能睡着,辗转半晚后索性披着薄衾坐在殿外。月光柔柔地落了满身,他支着额,轻叹一声,问身后的内监。
“你说,侍中大人这些年一直不肯娶妻,这次怎么就愿意了呢?”
那内监哪知道卿宁的心思,又不敢不答,便随口道:“总不能一直不娶吧,以后的卿家也不能没有主母啊。”
“是啊,”他喃喃道,“总是要娶的,总会有一个人,成为他的妻……”
太后为给卿宁选出一门好亲事,叫人呈了京中各家小姐的画像上来,病中也打起精神亲自甄选。灵翊去请安时,瞧她还在盯着画册不罢手。
“母后还在病中,别太操劳了。”
“你也一起瞧瞧,这几个如何?”太后向他招手,将选出的几幅递来。
他一看,果然,全是太后母家里,他的那几位表姐。
“这个还行。”他指了指其中最丑的一个。
“是么……”太后迟疑着道,“你看得上的话,若卿宁不中意,就接进宫来吧,也该给你选选妃了。”
他却神色极淡:“选妃?母后还真把儿臣当儿子养啊……”
太后眉角一跳,立即沉脸对着下面的宫人吩咐:“都退下!”
这才转头看着灵翊。
3
灵翊是遗腹子,先帝驾崩时,她还在当时尚是皇后的太后腹中。当时宁王势大,独揽朝政,而大梁历来忌惮女主登基,若皇后诞下的是位公主,自然是兄终弟及,她唯有诞下皇子,才能保住皇位。
不久,凤仪宫传出消息,皇后诞下了皇子。也是从那天起,灵翊的女儿身,变成了大梁最大的秘密,除了太后与她自己,就只有自小服侍她的贴身宫婢知道。
“翊儿,你恨母后么……”太后低声问。
恨过么……灵翊低头。
怎么没恨过呢?还记得小时候她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下头是黑压压的臣子,政见不合时就吵作一团逼她定夺。她年纪小,心里怕,刚想哭,珠帘后就传来了母后严厉的声音。
“不准哭!”
不能哭,她是皇帝。
年少时学骑射,被摔下马背,母后来看她,她刚拉着母亲的衣袍想喊疼,就见那衣角被抽了出去。
“男孩子自然是要经摔打的,这点小痛都受不住,今后如何施威于天下?”
十几岁时,看着进宫的那些世家小姐们,一个个穿着鲜艳的衣裳,梳着好看的发式,她却要在日渐隆起胸前束上一匝匝白绫。她也只不过是让宫女偷偷寻了支民间女子时兴的珠花来瞧瞧,翌日那宫女就被杖毙在寿康宫了。
是的,她是皇帝,是大梁最尊贵的天子。可有谁知道,她连最微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甚至偷偷羡慕那些宫墙外,平民家的女儿。她恨她的母后,可恨又有什么用呢?若当初不谎称她是皇子,宁王即位,她的性命都堪忧。
这些年,母后又何尝不艰难?
慢慢地,她也认了命,也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子。
灵翊从康寿宫出来,脑子里想的还是离开时太后说的话。夜幕已降,宫人在前掌着灯,她不愿乘舆,就那样一步步走着。正失神间,却见周身的宫人都停了下来,她抬眼,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人披着月华立在夜色中。
他挺拔的背脊像一支青竹,仿佛世间任何的风雨,都无法将其摧折。
世上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连月色都夺不去他的半分光芒,让她一颗心再也由不得自己,纵隔了千万人,也想向他而去。就在这一刻,她鼻头一酸便将头偏了过去。他却缓缓走近,终于立在她身前。她闷声道:“今日的奏折朕会批完的,侍中大人何必亲自来催促。”
她没看见他微微皱了眉,只觉得指间一暖,就见他将一只手炉放到她手里,却不发一言,只转身往回走。
她跟在他身后,也一路沉默。
眼见乾元殿就在前头,他终于出了声:“折子我都替你看了,今日早些休息,不许半夜又爬起来。”
“宋云仪,”她却低声开口,“母后选定的人,是她。”
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抿唇立着。天上有薄薄的雪花飘了下来,良久后,他伸出手去,替她拂了拂肩头的落雪。
“你记得她吧,去年上元宫宴上奏琴的那个。世家小姐里,再没有谁的容貌才情能比她更好了……”她盯着他,声音低了下去,“你满意吗,卿宁?”
他淡淡地转过头去,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你呢?”
仿佛怕她没听清,顿了一下,他又开口:“你满意吗?”
她没料到他竟会如此问,怔愣住了。
“太后选的时候也问过陛下吧,那么这结果也是陛下之意。既是陛下之意,臣自然愿意领受。”他声音低了下去,眼中的情绪晦涩难懂,“陛下的任何旨意,臣都愿领。”
她低着头,心中涌动的情绪似要冲破胸膛,却不能让他窥破半分。偏他又在耳边继续低声问:“陛下希望臣娶她么,陛下说愿,臣便娶。”
她倏地抬头,直直看着他:“若我说不呢?”
他正欲开口,却见她惶然笑了起来,转过头去道:“可朕怎么会不愿呢?朕替你开心还来不及呢……”
那一刻,灵翊只庆幸这是夜里,夜色遮去了她所有的脆弱和失态,才能让那些她藏了十多年的东西,得以继续藏下去。
4
太后的病越来越难以遮掩了,太医说,恐怕是撑不到明年了。其实前段日子,太后就经常昏迷不醒,只是瞒着外头罢了。从登基起,灵翊能一路稳坐帝位到如今,靠的就是她的过人手段。她若不在了,灵翊是绝难压住朝中的波澜的。
“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苦了你了,母后没了,你的安稳日子也没了。”太后虚弱地看着她道,伸手拍了拍她的手,“不过,别担心,母后会帮你安排好一切的,派去找灵蘅的人也有了消息……”
灵蘅是当初戾太子的遗孙,多年流落民间,宁王殁后,他就成了皇族里与她关系最近的亲属了。
她垂着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中哽着,只偏了头。看到半掩的窗外暗云低垂,她开口时声音也低了下去:“母后,我觉得好累,这样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太后双目盯着她,带着能洞悉一切的敏锐,却多了一丝罕见的疼惜,叹息着道:“儿啊,一切皆是命,你同他不可能。他不娶那宋云仪,也要娶别的姑娘。就算找到灵蘅,你传位于他,恢复了女儿身,也进不了卿家的门。你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样自苦……”
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任何言语。她想起多年前,那时在文华殿上,卿宁是侍读,却比老太傅还严厉,每次她有问题答不上来,老太傅还没说什么呢,他一个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就让她快要哭了。她又不敢跟母后哭诉,只暗暗道,等他日自己亲政了,第一个就将他逐出京去。
那时,她每日寅时就要起来。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可每次她出殿时,就能看到他等在阶前。有那么一两次,他衣上甚至都沾着晨露。
去文华殿的那一段路,她坐在肩舆里,他走在一旁。那是他唯一温柔的时候,他总是会对着仍睡眼惺忪的她小声道:“没事,再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夜里,他也会守着她,要看着她完成老太傅留下的课业。两人隔了一张漆案相对而坐,他明明自己在看书,却像多长了一双眼睛似的,她略略停笔偷下懒,他就移开书,目光扫了过来。可有时候他又好像也不是那样耳聪目明,有那么好几次,她偷偷拿眼瞄他,然后在纸上画他的样子,直到她画完藏进袖子里,也没见他发觉。
只有一次,她画完后正欲藏起来,就见眼前伸过来一只手,干净修长,掌心向上。而他另一手执着书卷缓缓下移,露出一双微挑的凤眼,那里头蕴了几分清浅的笑意,又带几分难以觉察的宠溺:“给我瞧瞧……”
她悻悻地递过去,他以手支颌,唇角上扬着,语气却是嫌弃:“陛下分明是故意的,臣哪里这样丑。”说着,他便倾过身来,停在她面前。离得那样近,他的鼻息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他的声音也如带蛊惑:“陛下再好好瞅瞅?”
那一刻,她觉得仿佛有谁拿着银针一下扎进了她心里,骤然一疼。
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根扎进她心头的银针,是将他的名字刻进了她的心底。让那两个字成了咒语,只要一念起,心底就会浮起细细密密的酸楚与疼痛,永难治愈。
5
灵翊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西斜。她躺在庭中那树香樟下的竹椅上,拿一本书覆在面上,以遮住从叶缝间漏下的细碎阳光。是宫人将她叫醒的,说侍中大人在殿外要面圣,拦不住。
话音未落,廊下就响起了脚步声。
“你们都下去吧。”她低声吩咐左右,再缓缓将面上的书拿下来。
他已站到了身前,长身玉立,不发一语。阳光从他的头顶、肩上洒下来,他好看的眉眼在这一刻如带着万丈光芒。她讨厌这光芒,它曾将她照亮,也曾将她灼伤。
“你这几日都在躲我?”他冷冷地开口。
“难道,”她看着他,自嘲一般道,“连见谁不见谁,朕都不能做主了么?”
他眉峰皱起,直直盯着她:“出了什么事?”
“就要迎娶新妇了,侍中大人要忙的事还多着呢,朕的事,就不劳大人操心了。”说着,她起了身,并不看他。
他神色极淡,辨不出喜怒:“不劳臣操心,臣也操心这么多年了。陛下的事,哪件臣又没有操心过……”
“是呢,能者多劳,”她冷笑起来,“朕无能,要不朕效仿尧舜退位让贤,把这天下全都托付给大人?”
似乎很难想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蓦然惊痛的表情来不及遮掩,就那么看着她,张了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是她忘了么,这么多年他守在她身边,日夜操劳,如兄如父。他不过长了她七岁,却像比她老了半生,然而这一切,竟换来这样一句话。
仿佛是用尽了全力,他终于开口:“陛下是……忌惮臣了么?”
而她居然没有反驳,他面上所剩的血色终于一分分退尽。她却根本没有看他,离去前只漠然道:“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不是么?”
许多年后,卿宁都还能忆起这一幕,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离,如同他心中那一点点散去的余温。庭中就剩了他一人,朗朗晴日却没一丝温暖,他独身默立,良久,蹲下了身去,将竹椅旁她遗落在地的书拾了起来。
他拍了拍书上的尘灰,然后将它放到竹椅上,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闻。
“自然是你的天下,”他唇边爬上一丝苦笑,“否则我为何要为它操心……”
6
卿宁是在那日后开始称病在家,朝中自然一下子乱了。大家虽猜不透所为何事,但大约明白这结唯有陛下能解,只等着灵翊去将其请回朝。可她却只装作不知,甚至在朝臣频繁提及卿宁时,当众摔了折子。
“侍中,侍中,在你们眼里,没了侍中大人,朕这江山就要完了,是么?”
大家哪见过她如此发怒,自然纷纷噤了声。
然而,众臣们担忧的朝局大乱的局面,并没有发生。因为他们发现皇帝陛下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从前六部三司那些要靠侍中大人才能解决的难题,如今她处理起来竟毫不费力,明明以前对朝事毫不上心的样子,竟对京中各职署所司事务皆了如指掌。
更让他们欢欣鼓舞的是,从前被侍中耳提面命还想着法子偷懒的人,如今宵衣旰食,每日如打了鸡血一样勤奋,不仅积压起的折子一扫而空,还要不停召见臣属商讨政务,完全是一代贤君的模样。
而侍中大人好像也并不在意,他的心思,许是全扑到自个儿的婚事上去了。不管外头怎么传卿家将要失势的消息,卿府上下只张灯结彩的,都在为自家少爷终于要娶亲了而开心。
月余后,这场轰动帝京的婚事终于举行了。迎亲的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摩肩接踵,纷纷都想瞧一瞧能叫卿大人倾心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只是新娘坐在喜轿里,哪能被外人看去,只能看到身着喜袍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行过街市。见了那俊逸的模样,路旁翘首的姑娘们更加伤心了。
怎能不伤心呢?举世无双的卿大人,娶妻了。
朝中大臣们纷纷到卿府祝贺,卿家的门槛都似被生生踏矮了一截。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宫里竟一点动静都没有。以天家与卿氏一门的交厚程度,纵使圣上与太后不来亲自观礼,也总会赐下贺礼以示天恩吧,可陛下竟一点表示都无。
众人哪知,乾元殿的宫人也在四处找他们的陛下呢。而他们的陛下,正在西市最热闹的瓦子里,一边听书,一边让侍卫再去给自己买些瓜子来。
她从一大早就坐在了棚子里,周围的人来了又走,故事也换了又换,直到炊烟四起,直到星斗满天,直到……禁卫持着火把将瓦子团团围住,直到有士兵越过众人,跪到她的身前。
“启禀陛下,卿氏一门皆受押府内,府内搜出的证物也俱被大理寺记录在册。”那人恭声禀报。
说书的先生早走了,座中就剩她一人,灯火通明,却说不出的冷清。
“侍中大人……说了什么?”良久,她才问。
“卿大人求见陛下,亲自陈情。”
灵翊起了身,淡淡地朝外走去:“不必了,收押大理寺吧。”
7
谁都没料到,圣上与太后竟会在卿宁大喜之日动手。这些年来,太尉掌军权,卿宁管朝事,卿家虽算得上权势滔天。可父子两人从诛宁王起,便一直忠心耿耿,突然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一时间,朝堂上不断有朝臣为卿家鸣冤。灵翊的做法十分简单粗暴,叫内官执杖立在一侧,谁敢为卿家说话,就直接传杖。可这样,还是拦不住那些不怕死的谏臣们。
灵翊去寿康宫时,太后刚转醒。已经奄奄一息了,她依然洞察入微,问:“那些大臣们还在为卿家说话?”
“母后好好休息,这些事儿臣来操心。”
“这就是我一定要在生前,拔掉卿家的原因。我知道你怨母后心狠,”太后叹息着,“可你看看卿家如今的声威,忠心不二又如何?母后若不在了,就没人能掣肘卿家了,母后不能将你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他们的忠心上。”
外人皆不知,那日趁卿宁娶亲兵围卿府,实在是兵行险招。卿太尉手握兵符,掌着朝中半数兵马,可太后只能调动京中十二衙禁军,若提前让卿家察觉了,便是真的谋反围宫,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虚弱地抓住她的衣袖,目中厉光如灼:“你答应哀家,不能心软,不能去见他!”
说着,太后就咳了起来,掩在嘴上的手指缝间都见了殷红。
灵翊慌忙上前,急呼太医。太后却摇摇头,只盯着她:“你答不答应……”
灵翊怔了怔,终于缓缓点了头,轻声答:“我答应……”
她哪里不知道呢,如今走到这一步,她同卿家,同卿宁,已经彻底站到了对立的两端,放了卿家,被囚的就是她了。
她回去时,有宫人迎上来报,说是明仪郡主在正阳门外跪着求面圣。明仪是她表姐宋云仪的郡主封号,如今她还有另一身份,卿宁的妻。灵翊偏头想了想,道:“传吧。”
宋云仪想说什么,不用想就知道,任她跪在阶前如何哭诉,灵翊神色丝毫未变。
“陛下,从自幼伴读到后来成为帝师,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您左右,您怎能忍心?”
“是啊,朕与他,这么多年的相伴,朕却好奇,”她冷笑着道,“而你嫁他才几日,哪来这样夫妻情深?”
“既嫁了他,就是一世的夫妻,入门多久又有何差别?”
灵翊面上的笑一点点被冻住,她俯下身,靠在宋云仪耳边,低声道:“所以啊,朕不能放了他,朕宁愿毁了他,也不想看着他属于任何人……”
8
灵翊答应过母亲,不去见他,可她管不住自己。
他们有数月未见,大理寺的监牢里阴冷潮湿,他倚坐在墙角,不见狼狈,人却消瘦了许多。他似也没料到她会来,一时间四目相对,却都一语不发。
许久,她终于打破这沉默,问:“你可怨我?”
谋反是夷族之罪,卿家既被扣上这样的罪名,便断无活路可言。
他抬眼,那眼中虽有疲惫,可一如往日一般,只要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他的眼里总有一点难察的温柔光芒。他说:“其实我有些察觉了,太后的这盘棋从什么时候布局的呢……当初她撑着病躯为卿家选妇赐婚,卿家也全副心思都在这上头,谁能料到那不过是太后故意麻痹我们,那时她就想好要除去卿家对吧?所以,那时陛下慢慢疏远臣,让臣一直在猜,陛下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呢,猜啊猜啊……”
他看着她,偏着头,眼眶慢慢红了,继续说:“臣还以为……陛下是不想臣娶妻,才闹的脾气,却原来,陛下是不想留着卿家与臣……”
“倘若我就是见不得你娶旁的女子,难道你就不会娶了么?”她的眼中有蒙蒙雾气,莫名地叫人心生怜惜,“朕是天子,可朕什么都决定不了,想要的得不到,想留的留不住。可我不甘心,哪怕明知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甘心眼睁睁拱手让人!”
有些话,只能说到如此。若他有心,自然会懂,那些从不敢开口的话语,那些一直掩藏的心思,那些多年来的日夜辗转。人生那么多苦,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可她毕生的苦,都只为一个他。
“陛下如今……已经不需要臣了,对么?”他突然淡淡地问。
见她不答,他缓缓地笑了,说:“这么多年,臣费尽心力,无时不盼望着陛下有朝一日能独当一面,可当这一日真的来了,臣却开心不起来了……”
“从前你总说我傻,”她也缓缓笑了起来,“可有些事,瞒不过我……母后对付卿家,只是因为忌惮卿家执掌的权势,在她眼中,太尉大人仍是忠臣,朝野上下也都为卿家鸣冤。对,那些所谓的‘证物不过是母后所为……”
她蓦地抬眼,直直逼视他,问:“可你敢说,你卿家当真冤枉么?”
他身子一僵,目光便垂落下去。
“没人比我更清楚卿家的野心,卿宁,你告诉我,卿家不想要这帝位么?”
她立在他身前,突然伸手取下头上玉冠,头顶青丝如泻,直直垂落到脚踝处,又扯开自己紧裹的衣领,现出脖颈。
“你们一直都在怀疑,我是女子吧?若知道我是,只怕早就动手了……灵蘅一直找不到,他在你手里,对不对?”
她曾无数次想过,有一日这样站在他身前,告诉他,自己是个女子。这些年她看着他,如同这世上任何一个姑娘看着自己心仪之人。却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任她再有多少勇气,后头那句话,终是说不出了。他却只直直看着她,唇边却带着柔柔的笑,似恼怒更似无奈地道:“你呀,总是惹我生气,偏偏又叫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灵翊整理好仪容从大理寺出来时,正好看见远处内侍惊慌失措地奔来。
“陛、陛下!”那人一出口已是泣声,“太后她老人家……山陵崩了……”
灵翊赶到寿康宫时,太后的身子都冷了,她握住那双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母后,你怎么不等一等我呢?”
她转头去看一旁那位最得太后信任的女官,问:“姑姑,母后生前可留了什么话给我?”
“太后说,卿家,不能留。”
灵翊垂下头,低低地道:“对不起,母后……”
那女官惊道:“陛下!您,莫不是……”
“就在方才,”她淡淡地道,“我已经让人把卿宁放了。”
“您,您……糊涂啊!”那女官面无血色,“您难道不知么,卿家,没有兵符亦能调动京中禁军!”
“我知道,”她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泪,那笑一点点洇开,却是说不出的绝望,“可我爱他啊!姑姑……我那样爱他,爱到如果这世间只能有一样东西属于我,我希望是他。可如果连这也是奢望,那只要……只要他能留在我的眼里,让我能偷偷地看着他,就好了……”
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要将他彻底割舍才能救赎,如果在她和他之间总要放弃一人,她宁愿那人是自己。
也知道这是一场博弈,甚至攸关性命,她并非没有那份智慧去看穿他的谋略,亦不缺步步为营的耐心,藏好陷阱待他落网。可只要看一眼他眼中的悲伤,她就难过得可以扔掉手上任何筹码,束手以待,引颈就戮。
9
乾元殿被围的时候,灵翊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她既决定放了卿宁,自然想好了后果。
那些从前被他父亲一手提拔的禁军将领们,如今皆听命于他,乾元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她已全然不知外面的形势如何了。左不过就是一条性命,她倒不在意。可他除了围住乾元殿,就再没什么动作了,也从未曾来见过她一次。
若不是她病倒,灵翊觉得他是不会踏足乾元殿的。她张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卿宁坐在榻边。时值黄昏,他拿手支着下巴睡着了,隐隐可见眼下乌青。
她细微的动作还是将他惊醒了,月余未见,此刻四目相对,两人都怔怔地忘了言语。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一开口,声音也嘶哑得不成样子了,问:“为什么……要瞒着我?”
灵翊知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苦笑着道:“皇帝命不长久这样的事,难道要四处宣扬吗?”
他的双拳紧攥起,默然立在那里,眼中如积蓄着一场疾风暴雨。可过了许久,灵翊看到他缓缓张开双拳,眼中慢慢有了水雾。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悲伤,脆弱,甚至带着些许委屈。“你终究不信我,是么?”他静静地道,“这些时日,我围了乾元殿,你是不是又以为我夺要你的帝位?”
太多的话,曾经也想有一日一点一滴解释与她听,可如今,他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了。
灵翊也渐渐红了眼,偏过头去。
“傅灵翊!你给我听好,我从未稀罕过什么权位,也不在乎是否百世流芳,若帝位上坐的不是你,我根本不愿留在这庙堂上!”他笑了笑,神情却萧索,“你以为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女子?我卿宁,难道会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瞧不出?”
她蓦地转头,愣愣看着他,却见他神色一分分地软了下来,将她揽进了怀里。
“我知道父亲的野心,也知道卿家的筹谋,所以我要花比旁人多十倍的心思一步步往上爬,我必须要能左右这个朝局,才能既保住卿家,又守住你……可你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为什么要这么心急,不再等一两年,等父亲放心将卿家与军权都交到我手里?为此,我甚至答应他娶妻,我甚至甘愿放弃你!可你为何……不肯信任我?”
“你不是知道了吗?”她抬头,眼中的泪顺颊而下,“我没有多久能活了……当初我还在母后腹中时,宁王怕诞下皇子,就对母后下了毒。虽然我最后活了下来,可那毒从母体渗入,我注定命不长久。母后也是,身子也被那毒折腾垮了,她不在了,我便也大限将至……”
10
卿太尉虽已被卿宁从狱中救出,可彼时卿家已被他掌控。他带兵围了乾元殿,众人都以为接下来就是逼灵翊退位。没想到,一月之后,戾太子的遗孙被从民间寻回,卿宁拿着灵翊的退位诏书扶持他登基为帝。如灵翊所料,灵蘅一早就被他找到了,可他却不是为了将其除去,而是怕被卿家察觉。
“我原是想着,等将灵蘅扶上帝位,就带你离京……哪知后来生出种种波折,如今却是不能如愿了。”彼时,他在乾元殿里,一边给灵翊喂药,一边道。
其实以她的情况,是药石罔治了,他却执意每日喂她喝药。
她气息奄奄,说话都极费力。卿宁让她少说些,她却不听。
“你总觉得我傻,可其实我是故意的……”她虚弱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你才会一直看管着我……”
他抬起头看着她,皱着眉,仿佛遇到了一件无法解决的难题。他的眼底有翻涌而无法压制的痛楚,连掩藏都无能为力,他偏着头,艰难地道:“灵翊,你可能不知道,我实在没有办法……”他哽咽着,话语几乎难以为继,“没办法忍受你离开我这件事,我可以承受任何失去……除了你。”
“可这就是命啊……我也曾怨过,可如今,我觉得命运它是公平的。卿宁,”她笑了起来,那笑像穿透乌云的晨曦,可以照亮他的整个天地,她用她那纤瘦的双臂紧紧回抱住他,轻声道,“你看,它让我遇到了你……”
有了你,足以抵消我生命里所有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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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圈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像哄小孩子一般,轻声哄道:“你要乖,要听话,要相信我,要好好活着。”仿佛是怕惹她伤怀,他忍住泪意笑了起来,拿起案上的贡橘道:“吃完药嘴里苦,这橘子甜,我剥一个给你。”
他纤长又白皙的指,灵活地剥着橘皮,甚至小心翼翼地将上头的经络去掉,然后拿起一片放入嘴里。很甜。
他将橘子放入盘盏里,然后倾下身,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好啦。”
她却没有动,一阵风过,吹得她的长睫颤了颤,仿佛下一秒她就会睁开眼。
可这只是假象,因为当卿宁颤巍巍地伸了手去放在她鼻下,下一瞬,他的身子晃了一晃,而那只手像被风吹倒的芦苇一般颓然落了下去。
四下寂静无声,他仰起了头,细察之下还会发现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用力了再用力,他终于将喉中那股甜腥忍了下去。
他将头与她的头紧紧挨着,整个殿里就只余他哀恸的声音轻轻低回。
“你要乖,要听话,要相信我,要……”
殿外的风吹进来拂起纱帘,他最后的话语,同她的呼吸,都似被这轻风吹去,再寻不到踪迹。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他失去的是什么,从此以后,三界业火,十方苦海,纵泅渡尽这漫漫余生,他都再也找不到一处可皈依的彼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