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厂：百年前的北京“南城开发”

唐博

香厂新市区的独特之处，是吸取了19世纪后期欧洲大国城建方面的经验，实现宜居宜业，避免重走别人的弯路、演变成新的贫民窟或睡城。

1919年6月11日傍晚，北京香厂的新世界商场门前，突然飘下无数传单。许多路人纷纷跑来捡起，更有人朝楼顶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站在楼顶花园，怀抱大把传单，正在奋力散发。很快，警察的哨声由远及近，中年人没有反抗，束手就擒，在围观人群的众目睽睽下，被带离商场，押上了警车。传单的标题是《北京市民宣言》。正是声援前不久爆发的五四运动，要求巴黎和会中国代表拒绝在侵犯中国主权的《凡尔赛和约》上签字。

这个中年人的入狱，引起了全城范围内更大的示威浪潮。北洋政府终于顶不住了，很快就将他释放。北京大学的许多师生自发到监狱门口迎接。所有人都为他的号召力而来。他就是陈独秀——五四运动的旗手。

问题是，陈独秀为什么选在香厂新世界商场播撒传单呢？当然是因为这里人流量足够密集，宣传效果足够好。

香厂在哪

提到香厂，恐怕北漂一族们都不太熟悉。如今，这里只有几条狭窄的街道，一片破旧的老楼。友谊医院就算是这片区域最有名的单位了。不过，民国初年，香厂可是赫赫有名。

香厂地区位于外城的珠市口南侧。虽说清朝的北京南城，人口稠密，拥挤不堪，但对照乾隆年间绘制的《京城全图》发现，香厂以南直至先农坛北墙是一片空白。为什么住户稀少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名为香厂，其实是恶臭逼人”。从虎坊桥引出，直通龙须沟的排水明沟，虽然起到了城市排涝的功能，但清淤不及时，垃圾堆积如山。于是，香厂俨然成了都市里罕见的无人区。

一张白纸，固然基础薄弱，但空地多、起点多、地价便宜，又占据南城的核心位置，有利于整体规划，降低拆迁成本，集中连片开发。于是，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朱启钤决定将其作为建设“新市区”的试验场。

配套并举

1914年，北洋政府成立了京都市政公所。不同于清朝的顺天府衙，这是当时全国首家专业性的市政管理机构。成立之初，它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组织香厂新市区建设。作为中央部委首长的朱启钤兼任一把手（督办），提高了这家机构的规格和协调能力。

跟现在的城市新区先卖房、聚人气、再滚动开发、逐步跟进配套不同，朱启钤的思路是同步规划，同步改造，同步配套，道路建设、房屋建设、公共设施建设同时并举。

在他的组织下，香厂路、保吉路、华严路等区域内部道路得到扩建，形成微循环的路网;香厂连接其他街区的道路也得到了翻修和扩建，交通变得四通八达。

对于这些路边空地，市政公所以投标招租的方式分别作价，平均每亩1000元。中标人一次付清款项，即可拿到30年土地使用权。由于政府鼓励，价格低廉，尽管只是荒地，但承租者依然踊跃倾囊，纷纷“建筑铺面楼房，投资营业”。地块租下来以后，恶意囤地和私搭乱建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市政公所要求“凡有建筑，规定年限，限制程式，以示美观”，对房屋质量、外观、工期等都做出严格规定。如无法按期完工，会有警察前来催促;长期不开工的，地块将被收回。

对于香厂地区的原有住户，虽然数量不多，但市政公所没有强拆，也没有无偿征用，而是根据《北京房地收用暂行章程》规定，按照地价等级和建筑物评估标准，给予适当经济补偿，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对居民物权的尊重，减少了拆迁阻力。

除了修路和盖房，市政公所还在香厂地区增加了公共配套。比如近代北京首批交通警察岗亭、街灯灯杆就设在香厂;比如香厂仁民路在1914年开设了一家仁民医院，拥有103间房屋，在当时算是规模可观。1915年9月，毗邻香厂的先农坛举行国货展览会，千余种北京本地产品琳琅满目，展现了当时提倡国货、实业救国的社会追求，也提升了香厂的知名度。

修路、盖房、建医院、办展览会，其实都是在搭台子，新市区真正唱戏的主角，还得是创造就业机会，拓展居住空间，逐渐聚拢人气，形成生活氛围。小商业自发聚合和政府驱赶，是以往旧时代引导人口流向的通行做法，但前者分散和低端，效率较低，后者强扭的瓜不甜。于是，朱启钤将商场作为带动区域发展的新标杆。

无论是欧美，还是亚洲，商场还是城市里的新鲜事物。在朱启钤的多方运作下，这座早在宣统年间就开始筹建的新世界商场，由英商通和洋行设计，著名建筑师麦楷（L. Meyarra）绘制图样，在香厂地区拔地而起。它占地8亩，共分四层，囊括了花园、戏园、茶楼、饭馆、球房等娱乐消费场所，配有两部升降机，类似今天的Shopping Mall。新世界建成后轰动一时，游人如织，特别是其引入的台球、电影等西方娱乐项目，开风气之先，令消费者耳目一新。

香厂新世界的出现，对中国传统的商业业态格局造成很大影响。明清时代大都市的街道上，店铺林立，但互不统属，缺少规划，很难形成有特色、成气候的商业中心区。像西单、王府井、前门等北京传统商业街，发展了几百年才逐渐成型。而香厂新世界，将餐饮、娱乐、购物、观赏等功能融为一体，有助于集中释放消费欲望，形成规模和辐射效应，带动周边周边茶馆、饭庄、百货店、汽车行的兴盛，迅速搭建起北京南城有号召力的商圈。甚至当时有人认为，“香厂新世界居然并驾于上海”。

昙花一现

香厂新市区的独特之处，是充分吸收了19世纪后期欧洲大国在城建规划方面的经验，实现宜居宜业，避免重走别人的弯路、演变成新的贫民窟或睡城。这样的前瞻规划，使它成为北京城区新的商业核心区。时人描绘香厂新市区“两傍（旁）商店林立，多为新式建筑，可谓北京最新式之商埠。该路一带饭庄极多，其次化妆品公司、绸缎店、最近又新辟落子馆（曲艺演出场所——作者注）矣。此项新布置未可谓非北京最近之进化”。

然而，香厂的繁荣好景不长。1928年北洋政府倒台，北京更名为北平，不再是首都，市政公所也被北平特别市政府取代。城市降格，导致工商业萧条。由于股东意见不合，加之顾客减少，新世界商场的生意越发难做，陷于停业。至1930年代中叶，竟破败到沦为乞丐遮风避雨之所。没了引领者的香厂新市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任其飘荡，越发凋零。

直至1936年，才有商人斥资租借新世界的地皮，重建商场，推销商品。就在人们误以为新世界即将重振旗鼓，引领香厂新市区走出低谷之际，全面抗战的爆发改变了一切。所有的努力戛然而止，香厂新市区的试验宣告结束。

此后近一百年，北京城依旧是“北富南穷”。直至2009年北京市政府宣布“城南振兴计划”，南城才迎来了跨越式发展的又一春。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