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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三题

2016-09-29王新梅

回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铁匠裁缝木匠

王新梅

木匠和老家具

小时候,我们家后就住着个木匠。陈木匠是东北人。我们家大立柜和碗柜都是他做的。它们是我家最早的家具,比我来到这个世界还早。印象中,那个类似现在衣柜的柜子稳稳地占据我家好多年,我们叫它大立柜。我妈往里塞过包着钱的手帕、好吃的、换季不用的物品,等等,可见当时立柜不仅仅是装衣服的。功能多,也说明当时家庭生活水平有限,吃喝穿用积累少,不像现在仅女人的衣服就可以开个店铺。这是后话。再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那会儿,村里人生活好点的都打制一个立柜。样子很简单,三档两开门,中间镶面镜子。木匠少,活多,邻居陈木匠的生意好得不行,常见他在院子里忙活着,刨锯之声终日回响。我们家不是最早打制家具的人。1972年秋天,田地的活闲下来后,父母商量着打制一个立柜。那会儿还没生我。父亲说陈木匠和他的大儿子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做出来了。松木的,花了大约一百块钱。凭着手艺,陈木匠家的生活过在了村里许多人家前面,也是村里最早买电视的人家。那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吃完晚饭就去他家看电视。我们看电视时,看了一天木头的陈木匠也来看。他不爱说话,有凳子也不坐,蹴在一旁抽着莫合烟,倒好像他是来蹭电视的。他落了木屑的脑袋和佝偻着的腰背在电视屏幕闪烁下一明一暗。我们一群孩子随着电视情节哈哈大笑时,他只露出浅浅的笑意。似乎是因为我们笑了,他才想起来笑。

裁缝江浙人居多,木匠里以东北人多,也有不是东北人的。我七岁那年,我家打制两张床,就是个上海木匠打制的。他的样子我记不得了,只记得身材瘦弱皮肤白,说的话我们也没几句能听明白。据说他的手艺比陈木匠好。因为打制的东西多,我们家专门腾出一间仓库,方便木匠干活。他每天来得早,和我父母打了招呼后就开始工作。如果说当时知识分子的标识是胸前口袋插一支钢笔的话,木匠的右耳总会塞着一支铅笔。在雏形板材上弹出一道墨线,量出需要的距离,耳朵上的铅笔取下用来做标记。锯子和刨子发出的声音大,嗡——刺啦刺啦。忙活到中午,我妈做好饭,我爸就去喊木匠过来吃饭。菜比平常多出两个,有时还会有酒。上海木匠和陈木匠一样,没有话。父亲劝吃劝喝,他也只是嘴角一牵点着下颌表示感谢。偶尔喝几杯酒,他的话才会多一点。饭后,我们睡午觉。他在那间房子转悠,扳过这块木头看看,拿过那块木头比画,为下一步工作作准备。再过一会儿,锯子刨子间或敲敲打打的声音响起来了。直到下午,铅笔从耳朵上取下,他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他撤出后,我们几个孩子会偷偷溜进去,摸摸他那些工具,学着他的样子闭一只眼睛看墨线,抓一把刨花或几个边角料盲目地摆置着玩。

不知道是不是我父母的真诚款待赢得他的用心,他给我们家打制的床在床头做了个浮云的造型。这在当时挺新鲜,也很洋气。这个木匠在我们村子没待几年就走了,现在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后来我们村子又来个木匠。据说这人脑子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是自学成才。和前面两位木匠不一样,他人很活泛,有眼色,会说话,村里很多人都喜欢找他干活或者说话。那时已经是八几年了,解决温饱的村民做家具的多了。我们家的四角方桌和椅子就是他做的。他和我爸在之前已经是朋友了,干起活来更是创造了两人喧荒(新疆土话,聊天的意思)的机会。父亲也是话不多的人,可和他说起来话不少。他干着活,父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抽莫合烟。除了锯子刨子工作时,和闭起一只眼睛端量木头时,他才会把嘴闭一会儿。时断时续的刨子声,时断时续地东拉西扯。说老家的事情居多,来处不同,对家乡的挂念是相通的。中午照例几个菜和酒。记得他夸我妈腌的鸭蛋好,我妈就每天切一盘。

慢工出细活。他慢条斯理地做着,我爸漫不经心地等着。我们每天回去看到仓库里一条桌子腿成型了,一条椅子腿做好了。半个月后,放学一进门,房子摆了张方桌和四把椅子。明亮的枣红色,浓烈的油漆味,显示着它的初来乍到。桌子厚实而坚硬,不小心碰到的话,会被它重重“反击”,疼得龇牙咧嘴。时间长了,某一天就发现,它早没有了味道,桌角也没那么锐了。和所有家伙一样,不尖不利,沉默无声,混迹人间,见证着我们的喜怒哀乐。

这个木匠后来改行了,开了个小厂子,成为我们村里先富起来的人。

1994年,我们搬家到城里。为搬不搬这些老家什,母亲犹豫了好几天。我们兄妹几个对新鲜的城市生活充满了向往和飘飘然的幻觉,对这些粗大笨重的家具满是嫌弃。只有母亲舍不得一切,为搬离村子偷偷哭了一次。后来,母亲折中只坚持搬写字台过去。

隔几年我们回村子一次,总要到卖给家具的人家里转转。那家人很勤俭,我们睡过的床,用过的立柜、碗柜都在用。不嫌不弃,似乎更像它们真正的主人。是的,看看那些忠诚而老实的家伙吧,没有一个抽屉会关不上,没有一扇门的合页有问题,没有一个榫卯会松动。它们得到了新主人的珍爱。后来再搬家,幸存的写字台继续陪伴着父母来到新楼房。母亲还偷偷保留了比我哥岁数还大的盘子和碗,还有一个可以当古董的镜子。之前,我都曾嫌弃过它们。还好,时间不说话,但最有耐心和力量,它总会有一天告诉你,你当年的错误。

人到中年的我,终于懂得母亲的心。一个人一生能拥有的东西实在少得很。床睡不了几张,棉被盖不了几床,惺惺相惜的朋友没有几个。?

铁匠和他的孩子

我上小学那会儿,班里有个女孩,个子不高,比我们一般的孩子都矮小。可班里没人敢欺负她,甚至有女孩被男孩欺负了,还大喊魏英来救命。果真,魏英两眼一瞪,飞一样冲过来,拉开架势就去拽欺负人的同学。玩笑的男同学,见了魏英也露出三分怯来。魏英,皮肤微黑,常年扎两把刷子,人不算胖,可走路重,一走一落,仿佛带着训练过的力度和速度。性格爽快,嗓门也大,她喊一声都带着威力。这一切让我多年后,在所有小学同学模糊的面孔中,迅速回忆起她——一个铁匠的女儿。

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属于逃荒到新疆落户的。村里本来零星几个新疆老户,外来的这些人里,大多数人赤手空拳。有一技之长的也有几个,木匠,裁缝,都不止一个,铁匠也有两个,但唯有技艺娴熟的湖北人魏铁匠成为我们村有名气的人。

铁匠有名气,和当时传统农耕方式有关。机械化是后来的事。父母年轻那会儿,就是人力和马牛羊的合作。相配套的农具有犁、耙、锄、镐、镰等。铁匠很忙,一些生活用品,如菜刀、锅铲、刨刀、剪刀等,如门环、泡钉、门插等都需要打制。实行包产到户后,人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消耗人力也消耗铁器。现在想想,那时真是手工制造铁器的时代。

我们家一定打过别的东西,但记忆里和我有关的是水桶。村里人喝水用水都靠挑水。年轻的父母亲都是自己挑,等孩子长大就让孩子去挑。给专门做了小扁担,甚至有些人家仔细点,孩子又多,来日方长,连桶子都是请村里的铁匠专门打的尺寸小一码的,老大用完老二用。魏铁匠活干得极好,水桶用多少年都不漏水,不仅我们村子的人找他打,周边村民也闻声而来。他家的大门也是他亲自完成的。两扇门大气厚重,朱红色的油漆,大圆环的门把手,有点像动画片里财主家的大门,有着挡人三尺的严肃和郑重。其宽大与厚重把村长和富人家的门都比下去了。谁家生活富余,从孩子的零食上就能看出区别,魏英吃面包冰棍泡泡糖的几率比我们多了。

我和魏英曾经玩得好。有次约好去她家找她一起玩。叮当的打铁声在离她家几百米外的大队拐弯处就隐约听到了。推开大门,看到院子一角的大火炉。火炉周围摆放着铁料和打铁工具,看上去有些昏暗模糊,远没有事先威风。路过火炉时,我远远地趔着身子,又好奇地用余光打量。魏英的哥哥抡着大锤,他父亲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小锤,一边用特定的击打方式指挥魏英哥哥锻打,一边用小锤修改关键位置。火花四溅,两个黝黑的男人汗水满头。魏英爸爸还把铁器放入水槽内,刺啦一声,一股白烟飘起。我后来知道那个程序叫“淬火”。我和魏英在她家里玩了一会儿。我的神经时不时被外面的打铁声打扰。魏英无恙,她显然习惯了这一切。等我们出来时,一块方铁已经打成细长铁棍了。

魏铁匠打什么像什么,已经够神奇了,可后来他更是创造了一个奇迹。当时村里有一个人花几千块钱买了个别人淘汰掉的苏联洋车。没开几天,车就发动不着了。修车的人研究了半天发现是少了个螺丝帽。找遍市场也没有买到。有人想到了无所不能打的魏铁匠。魏铁匠来后,眼观手摸比画好后,回去打制了一个螺丝帽。当修车人把螺丝帽旋上去,奇迹发生了。刚好。车发动着了。本来洋车就够扎眼的了,开了几天就坏了,坏而复修,这些曲折,更让魏铁匠声名远播。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魏铁匠个子不高,一米六几的样子。他的儿子复制了他的矮,也承袭了他的技艺,成为一个打铁高手。别的男孩打尜尜、滚铁圈的时候,他终日陪着父亲练习手艺。火和铁、高温和单调伴随了他年轻的时代。赵铁匠一定想让儿子和他一样,凭着技艺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如他所愿,几年后,他儿子娶了邻村一个漂亮女孩。

那时候流行一个词,叫日新月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衣食住行在发生变化,耕作方式也不断颠覆。先是三叉机,拖拉机在地里轰鸣作响。没过几年,农田里出现了康拜因,这个外来器械的音译词在农民的口里也像说马车牛车一样顺溜了。生产力的更替印证了农村的变化、时代的发展。到九十年代初期,省时、省力、不省产量的特点成为普遍的耕作方式。?

魏铁匠家生意渐渐稀淡下去。他们家那个闹腾过离婚的媳妇最终也偃旗息鼓,好似一块成型的器物,终于认了命。

待铁器热至通红,铁铗快速夹至大铁墩上,一番铁锤上下,一串叮当声响,坚硬的铁块被百般蹂躏,变方、圆、长、扁、尖。多年后,想起那年在魏英家院子里看到的打铁景象,心里还是戚戚焉。许多时候,我们不也像一块铁,在生活的烤炼下,变成今天的这个自己。

裁缝和往日时光

朋友去外地学习回来,嘚瑟她在大城市高级定制的衣服。我妈没听清楚,问在哪儿做的?她说是在一个店里量身定做的。我妈说,那不就是裁缝铺子做的吗?我们一愣,想也差不多,继而又为母亲的言简意赅哈哈大笑起来。谁没做过衣服呀!我妈继续表示不屑。

那会儿我还小,小到穿有补丁的衣服都不知道羞。大点就不想穿了。可一年也等不到一件新衣服。等穿了新衣服,得好好爱惜。坐地上抓石子、爬墙上树都费衣服,若被母亲见了,定要大吼一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日子好点了,母亲扯了的确良给我们缝制。样子简简单单,直上直下,套进去能脱下就可以了。再大点的时候,家里有闲钱给我们打扮了。母亲带我去村子里做新衣服。那可是我第一次做衣服。

她是村里唯一会做衣服的裁缝。她在村子西头住着,从没见过她。大约常在屋子里待着的缘故,她的皮肤比我妈他们下田的人白。不受更多的风吹日晒,看不出来比我妈大好几岁。屋子光线不是很好,拉了个瓦数比一般人家大的灯泡。光晕下,人稍微一动,就飞起一阵和着灰尘的微小的棉织屑。她和我妈早认识,对我的长大好像很意外,站在一堆衣服的半成品中夸着对面害羞腼腆的我。微笑的眼角也有细密的皱纹。我站定,她拿了软尺,上下左右量了一遍。她低头给我量时,我闻到了好闻的头油的味道。她头上有个线头,我条件反射地想帮她捡掉,但只是手指动了下。

做的是件不厚不薄的上衣。我妈计划得很好,能当衬衣,也能当外衣。比我妈做的直上直下好点的是,领子是个小圆领(我妈不会上领子)。做好之后的那件衣服很长很大,这也在母亲的计划之内,穿它个几年。计划赶不上变化,衣服经不起童年的折腾。两年后,我长的还没超过衣服,衣服就烂了。我妈缝缝补补后给了妹妹。从此,我看见妹妹咣咣当当地穿着衣服跑。

一定还做过什么衣服,我记不清了。直到初二那年暑假,我妈给自己扯布时给我也扯了一块布。白底黑线条的方格布。是村子里新来的裁缝做的。那是个男裁缝,会手艺,长得又白净。他给人家倒插门当了女婿,不干农活就做衣服挣钱。那时特别流行做衣服,喇叭裤、幸子衫、大西装。那时的人们满脑子装满了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爱穿爱做衣服会被笑话说臭美。

包产到户后的人们比吃大锅饭的人富余多了,吃饱了就爱美了,并且呈迅速增长趋势。村子里一下有了三个裁缝,分别占据着村子各一头。比较下来,新来的江苏裁缝后来者居上。我和我妈也携了块布兴冲冲地去了。那是秧苗插进田里,旱田植禾都长结实不用人操心的农闲季节。裁缝铺子里,有来取衣服的,还有才扯了布和我们一样来新做的,更多的还有一起来参谋的玩伴好友。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大妈婶子,一房子的人,心情都很好。笑声此起彼伏,好像一个小型聚会。

众人皆为女性,唯裁缝是风华正茂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白净细弱的男人又和身边那些粗俗邋遢的男人多么不同呀!嬉笑之间,几个泼辣的女人都发出了难得一闻的娇嗔之声。那时我也是二八年华的大丫头了,青春开始启程。那眉眼白净身材细长的男裁缝一靠近,我莫名地有点紧张。尤其是拦腰给我量腰围时,他的鼻息我都感觉到了。我大气不敢出,心跳也快起来。却也会掩饰了,故意装着很大方老成的样子举起胳膊。

尺寸量完了,大家没有一个急着走,继续七嘴八舌。说的话题已经超过了布和衣服的范围。惯常的家常和零碎。裁缝偶尔搭一句话。更多的时候,抖开已经画好白线的布,开始裁剪。剪刀很利,咔嚓咔嚓,发出精准的锐利声后,那些女人们视若宝贝的,开着小花或长着小草或一片素净或一片艳丽的簇新的布料就被剪开。布头用手一团扔一边去了。

衣服一周后就做好了。是个西装,母亲又给我买了个打蝴蝶结的红衬衫。西装有三个扣子,扣或者不扣时,蝴蝶结都美美地系在前面,洋气十足。我还与时俱进地留了个时髦的山口百惠的发型。不知是青春期还是这好看的衣服使然,从此开启了我爱美的心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因地制宜,职业学校培养了大量的裁缝。裁缝店星罗棋布在村镇的主要道路上。村里的孩子初中辍学后通过培训,凭一技之长,几年之后就成为村里先富起来的人。上海裁缝扩大生意,从村子搬到镇上。

那阵子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商店里卖布的生意奇好,要结婚的,家里要生小孩的,要出远门的,小孩要上学的,统统买了新布做了新衣以示庄重。连我妈从几千公里外的口里回来也带着一块我姑给我扯的布当礼物。的确良、棉绸、泡泡纱这些布,经过裁缝神奇的加工,变成让我们更漂亮的装饰。着新衣者,仿佛将军披上了新的铠甲,神采奕奕。那一整天闻着新衣服上散发的气息都会忍不住美滋滋的。

那白净的裁缝后来和我们村子里的几个女人勾勾搭搭的。都是做衣服时认识的。是是非非,某段时间成了大家爱说道的东西。搬出村子多年后,那年我回去,曾经看到过他——一个干巴枯瘦的老头,他坐在门口。噢,原来他那么矮那么瘦小。上方巨大的树冠投下的阴影里,他萎缩得像个老猫。曾经挂在他家门口的“裁缝”的牌子早已不见痕迹。和所有的裁缝一样,晚年他的视力很弱,弱到不听声的话,几米之外辨不清来者。想他年轻时在村子的得意和风流,那挂满各种花色布匹的小屋,那年轻母亲们的笑声,恍如隔世,不禁唏嘘感叹时光无情。

现在,村子里仅有的一个裁缝铺子也门庭冷落。裁缝铺子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兴奋聒噪的场景怕是不会再有了。还有,穿件新衣服,那是平常和普通的事。新衣披身的惊喜不再隆重和热烈。这也和所有事物一样,满足得容易了,快乐消失得也就快了。

那年母亲翻出一件旧枕头,里面装了件旧衣服。一看就是裁缝铺子做出来的。似曾相识,就是回忆不起来什么时候穿的,当时穿的时候自己什么模样什么心情。人生到了一个阶段,回忆纷繁叠加,能牢牢记住的越来越有限。有些日子你明明度过,有些人事你真的经历过,你曾经以为你会牢牢记住,可到头来,许多,也不过只是个似曾相识。

人过中年的人最易感叹时光无情。青春美丽一去不返,了无踪迹,仿佛永远地被裁走。所有人都一样。想来,时光才是最铁面的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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