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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2016-09-29鲍尔吉·原野

回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母亲

鲍尔吉·原野

有起夜的习惯,晚上定是不敢多喝水的。正逢过年期间,加之已经毕业工作了,回到家乡,聚会自然多了一些,同学聚会,朋友聚会,家庭聚会等。昨晚,和小学同学聚会,由于信仰原因,不能喝酒,同学们也能够理解,所以只能以饮料或茶水代替了。算一算,这帮童年的相识,都快十年没有见面了,大家敞开心扉,热烈地聊天。聊到尽兴之处,便举杯而饮。毋庸置疑,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喝得一塌糊涂。

一直到晚上十点,大家才陆续散场。走出餐厅,外面黑压压一片,风努力地吼着,抬头仰望天空,竟看不到月亮和星星的身影。这座小城可不像北京,这个点并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沸沸扬扬。有的仅是迎面而来的大风,狠狠地拍打在脸上,脸颊顿时凉飕飕的。我立马在双手之间哈了一口气,即可结实地抚摸在脸上,不过这腊月的风着实有些可怕,真的是往骨头里面钻。我的手指受不了,本能地缩回到口袋里,继续行走在冷风中。

风越刮越大,我的头发在空中开始飘扬,额头跟那冷风打了照面,顿时像是注入一股雪水。那风声让人越听越冷,越听越疼。我立马用手在额头前挡了一会儿,把围巾系紧,又把脖子缩在大衣领里,吃力地前行着。不过说到底,我还真心得感谢这股冷风,刚才餐厅烟雾缭绕的,让人有些头晕,现在算是清醒了。

想想刚才的聚会,并没有什么收获。这帮同学,结婚的结婚,打工的打工,上大学的寥寥无几,所以大家谈论的话题也大不相同,但是却有高雅与低俗之分。然而这一切却是知识的功劳,可别小瞧这个词,它的分量足以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也足以为你撑起一片蓝天。我在感慨的同时,心里也在默默地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不想这样的宿命延续到下一代身上。他们辛辛苦苦把我送进大学的殿堂,无论生活怎么艰苦,然而他们从未想过要放弃。

这座城并不大,朋友开玩笑说,从南走到北,也花不了二十分钟。很快我便到家了,大门依然关着,只需用力一推便开了。父母都已睡了,整个院子黑乎乎的。父母知道我回来得晚,故意留的门。其实想到这儿,我还有些惭愧。以前,若是晚上八点以后还不回家,父母肯定会打电话来催。不知道是哪一次,因为自己的任性,有些烦躁,当他们打来电话时,我朝他们大吼大叫,说了一些让他们寒心的话。也就是从那以后,我晚上八点后再没有被他们的电话眷顾过。

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弟弟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打开门,一股暖流撞击在脸上,开始慢慢在全身流淌。炉盖火红火红的,让屋内有了点光亮,隐隐约约能看到弟弟的面容。打开灯,被子早已铺好,上面绣着牡丹,红色的,很喜庆。那是母亲亲手绣上去的,本打算是我结婚时才用的。在灯光的照射下,牡丹尽情地绽放光彩,那光彩就像我考上大学时父母灿烂的笑容。电热毯是我喜欢的高温,我立马将手塞进被窝,美美地抓了一把幸福。

收拾好,本想尝试尝试文艺的生活,看看书或者是写一首小诗,可是外面呼呼的风声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哎!冬日就这样,让人容易懒惰,就连我的兴趣也开始在这个季节迟钝、枯萎。我拉了灯,钻进被窝。望着窗外,父母屋内的灯如期亮了,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朝我的房间走来,是母亲。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没有开灯,深吸了一口气,确定没有煤烟味儿,这才轻轻地关上门,这样的动作重复在冬日的每一个夜晚。透过窗户,看见母亲日渐消瘦的背影越来越小,我悄然流下眼泪。

这风声,撕扯着大西北的面容,与远近的山脉遥相呼应,简直让人无法入睡。我翻过来覆过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入梦乡的,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憋着尿“嗖”地跳下炕,模模糊糊穿上拖鞋,打开门,准备往厕所走去。左脚刚一踏出门口,一股冰凉便覆盖在脚面,我打了一个冷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下雪了。并且地上的积雪还很厚,我管不了那么多,急忙跑向厕所。厕所有个天窗,风一个劲儿地往里面灌,刚刚酝酿好的睡意瞬间又被这妖风吹得支离破碎。我又跑向房间,发现炉子还有点儿火气,便挑了一块大点儿的煤炭轻轻地放在炉膛里。立马跳到炕上,把脚贴在炕的中央,这才一点一滴地暖和下来。可是躺下来才发现睡觉对我来说真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辗转反侧,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今早起来,风依旧咆哮,感觉是在向这座小城示威。首先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她在院子里扫出一些错综交杂的小路,通向车库,通向厕所,通向各个房间。接着看到的是,风把雪刮得到处都是。雪在空中形成一张网,其实这雪并不是我们常说的雪花,不是飘来的,而是像沙粒,被风吹来,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我又一次躲进了被窝。静静地躺着,不想起来,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来滑去。突然感觉头这边暖暖的,又听到炉火的熊熊声,原来母亲早已把火球放进了炉膛里……

风依旧刮着,雪重重地砸在地上,就仿佛砸在我的心间,每次都会是支离破碎的疼痛。这样的天气,异常烦躁,大家也都窝在家里,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街上的人屈指可数,没有办法,只能向这天气屈服,躲在自己的房间,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炉膛里火苗熊熊的燃烧声。

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又是不停地唠叨,自打我毕业以后,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谁谁谁又结婚了,谁谁谁考了公务员,谁谁谁昨天又买了楼房……各种各样的例子都直戳我的软肋,一种惯性的生活瞬间让我变得不安,就像此刻我无奈的心情。其实我也明白父亲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让我回家工作,早点结婚。毕竟老一辈的“卸担儿”使命在那儿摆放着。父亲又开始反问,你在北京工作,媳妇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其实这样的疑问也曾在我的脑海中停留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已经聊过这个问题。留在北京,有我自己的原因,这座城市从小就深深地吸引着我。这座城市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机遇和挑战,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曾分享过三个关键词:学习、感动和成长。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在北京扎根,靠的不仅仅是勇气,得有绝对的实力。在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你没有的,加上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接触的事物都是最新鲜的,每天都有新思想的吸收和新想法的产生,这就是学习。

至于感动,我想起两件亲身经历的事情。

在公交车上,一位老奶奶,七十几不到八十岁的样子,头发全白了,脸上洋溢着不可言说的喜悦,吃力地拿出老花镜,戴上。正当所有年轻人正低头凝视手机时,她翻开一本早已泛黄的书,从袋子里拿出一支笔,在纸面上涂涂画画。我努力地瞟了几眼上面的文字,应该是泰戈尔的诗集。我对这位老奶奶充满了猜测,一位正在老去的作家?或是近来喜欢创作的老人?抑或是追求高雅生活?反正无论怎样,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追求本来就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情。

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岁左右,一条腿膝盖以下全没了,必须拄着拐杖,后脑勺以及脖子有烧伤的痕迹,估计是因为一场车祸或者是一场火灾。即使这样,他依然每天西装革履,背挺得很直,大气地走着。我因为好奇,曾跑上前去看看他的面貌,男子的头发梳得很利落,打着领结,脸上充满野性,完全没有忧伤的痕迹。他估计是意识到什么了,朝我微微一笑。那微笑就像那天的阳光,充满了光芒。我急忙尴尬地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敢问这样的生活态度不让人感动吗?

至于成长,我没有多说什么。想想便知道了,学习加上感动难道不等于成长吗?其实成长就是一个结果。有一些凄凉,但也有一些温暖;有一些悲壮,但也有一些朝气。

可是这些我是不可能给父亲说的,我深知他是不会懂的。反正,我与父亲期待的目光越来越远了,就像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距离。但是父亲的问题不回答也不行,我正想一些让父亲宽心的理由时,正好传来了母亲的声音。饭熟了,该吃饭了。在农村,吃饭可是一件大事儿,这才把这尴尬的问题摆平了。我也知道,以父亲的脾气还会继续唠叨的,所以内心的那团乌云像这鬼天气,依然困扰着我。

自从回到家中,每天都是鱼肉呀、牛羊肉呀的,真是吃香的,喝辣的,这胃的负担着实大了一些。正好回到家中也没有吃过面,今天特别想吃母亲做的长面。刚进厨房,就看见母亲把面条往温水盆里捞,真的是长面。我就想这母子俩还真的有心灵感应,其实这样的默契已经被验证过好多次了。那面条在盆里躺着,白花花的就像是婴儿的肌肤一样。再看看炒菜,也是自己爱吃的。那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我咽了一下口水,恰好被父亲看见了。父亲笑着说,这终归比不上长面啊,接着便把一碗面往我手里递。我推辞让父亲先吃,可是他硬是塞给了我。

我坐在窗前,背对着大家,窗户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感觉那雾水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其实背对着大家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我曾给弟弟说过。吃面条嘛,大家肯定会吸个不停,那声音就像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但是会让我感觉不舒服。刚想到这儿,大家开始吸个不停,那声音盘旋在屋子内。父亲问我背向大家的原因,弟弟解释了,可父亲认为吃长面就应该吸,不吸就不热闹,不热闹自然也就不香了。等弟弟解释完,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吸面条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一股力量促使着我。大家听到了,欢笑一场,那笑声如同饭香味灌满整个屋子,在屋子里面持续了好久好久。

吃过午饭,弟弟和父亲陆续离开,都去忙自己的事情,我也去看书,留下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孤独地吃饭。往常是这样,可今天一想,心里着实疼了一下。我便走到厨房,躺在炕上。母亲指着上房说怎么不去看电视,我支支吾吾地说,刚吃完饭,稍微躺着缓会儿。虽然自己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熏陶,也喜欢西方的那种文化,可我还是不好意思当着父母的面说一些话,比如我爱你,你们辛苦了之类的。

我躺着,母亲忙碌地收拾着碗筷,我把目光留在了母亲身上。很明显,母亲已渐渐老了,干活也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了。蹲下去,再起来时已气喘吁吁。再看看她的手,布满了沧桑岁月,现在更像是一根枯树枝。再看看自己的双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时间这无情的家伙,就像山沟里的羊肠小道,越走越窄。母亲行走着一瘦再瘦的生命,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此刻我很想冲上去说一句,妈,您辛苦了。可就是因为不好意思,我把这个话烂在了心里。母亲忙完了,这才离开,我也跟着离开,走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炕上,思绪万千。

大概一点左右,风终于温和下来,雪也跟着消停了。在家我是闲不住的,穿好衣服,准备出发,其实我也不知道出去干吗,漫无目的,总觉得外面会好一些。遇到一个熟人,也算是一个远房亲戚,领着他的妻儿,见了面,就开始聊天。聊到工作,定少不了谈论工资。我们这个地方就这样,拿工资去评论一份工作的优越程度,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不管你是否干得舒心,不管你怎样忙碌。当我说到工资一万左右时,他们感觉有些惊讶,好像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当然这份惊讶里也藏着一些嫉妒,也连忙像孩子示意要向我学习。

聊了一会儿,便道别了。走了大概两三步,我回过头,那亲戚也正好回过头,我俩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彼此微微咧开嘴角,又回过头继续走着。隐隐约约中也能听到他们的谈话,看人家养的也是儿子,再看看我们这个“狗食”,说着便在孩子的脖子上使劲儿一巴掌。那声音勾起了我的回忆,那声音充满了我的童年。我在感叹,时间在变,人在变,可是教育方式怎么没有变化呢?其实在这之前,我用知识和文化来解释,我的父亲,我的那个远房亲戚等等,那一代人都没有受过教育。教育方式也是从上一代传到这一代,再从这一代传到下一代。说到底还是因为知识,知识的分量足以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方式。我在祈祷,这样的遗传万万不可顺延到我这儿。

继续走着,今天的运气的确不错,我又遇到了一个高中同学,一问才知道,原来也在北京工作,聊着聊着便聊到婚姻这个话题。时间的年轮在前移,随着年龄的变大,话题也越来越现实,家里人催得很紧,他也很烦,所以在外溜达,看来和我是难兄难弟啊!也聊到了北漂这个话题,似乎大家都挺忙的,辛苦更不用说。总之,北京容不得懒人,能留在北京也绝不是弱者。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悟:只有比别人更努力,才会有机会。正应了那句名言,越努力越幸运,最怕那些比自己优秀的人比自己还要努力。

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这冬日就是短,眼睛一睁一眨,便是夜幕的降临。想想明天就要回北京了,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这座小城,心里有些遗憾。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像一个孤魂野鬼行走着。白雪涂亮了整个小城,柏油路两旁挺拔的白杨,耀眼闪烁的街灯,咖啡馆昏暗的灯光等等,这城中的一切就像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注视着我!

在回家的途中看见一个妇女,系着一条很油的围裙,厚重的棉服,粉红色围巾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这么冷的天,竟然出摊,为了生活大家都不容易啊。走近一看,还是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很清澈,好像被雪域高原的雪水洗过,睫毛上早已镀上一层霜,在空中忽闪忽闪的。她一出声,我才辨别出来,原来是她。母亲最爱吃她家的炸豆腐,我激动地走上前,女人一眼便认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还说我是谁谁谁的儿子。我点了东西,女人一边炸豆腐,一边跟我热情地聊天。美食打包好了,我给她钱,她死活不要。还说,你母亲都快一年没有来了,你拿回去让她吃吧!这怎么好意思,我硬是给她钱,她拗不过我就收下了,满脸的不情愿。

想想自己上次和母亲吃炸豆腐正好是一年前。哎,看来今天的确是碰对了。我带着炸豆腐,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远处的清真寺灯火通明,顶尖的月牙若是角度选对,能够和天上的月亮重合,这月牙也成了这座小城的符号。不知不觉中,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月亮竟娇羞地躲在云层后,看来明天的天气不错。

我就像是家乡飘来的一片树叶,在家乡的土地上打个滚儿,便随着风儿浪迹天涯,不过这却是我喜欢的生活。一路上,哼唱着失散多年的歌曲,歌曲的名字早已忘记,不过那旋律依然荡漾在心间,内心的那团乌云被荡漾得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家门口时,已是晚上九点左右,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原来家人还没有吃晚饭,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三鲜麻辣烫。母亲看着我手里的炸豆腐,我看着母亲手里端着的麻辣烫,然后我俩的目光不自觉地交汇到一起,彼此嘴角咧开,默契又一次被验证了。

“快,东西都快凉了,趁热吃吧!”我和母亲在同一时刻说出这句话。母亲看着我,我端详着母亲。母亲蜡黄的面孔,额头有几道或深或浅的皱纹。哎!这生命啊,有时候就像昙花,使得我的母亲在瞬间衰老,而我的孝心,竟然是那般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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