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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时光

2016-09-29毛眉

回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枯草瓢虫桃树

毛眉

日前,回族青年诗人阿麦的第一部诗集《阿麦诗选》,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 《阿麦诗选》全书260页,分《一首诗的重量》《太子寺》《山水本性》等10辑,收录了作者自2008年至2014年创作发表的诗歌作品精选180多首。《阿麦诗选》不只是一己私语吟咏,更是对宏阔时代的热爱,用深情的文字讴歌临夏,回报家乡养育之恩,散发着泥土般的馨香。

3月的预言

古希腊底比斯城邦的盲人先知提瑞萨斯手执圣杯,做出许多预言。时间太久,人们忘记了拿现实与他的那些预言相对照,没验证他说得准不准。然而该发生的事,不管有没有人预言,全都发生了。

在春天,人们会看到许多预言。我在蒲河岸边走,见到一棵柳树同其他柳树一样还没有返青。但这棵树有一枝柳条青了,树皮比其他柳枝更鼓胀。它与未青的柳枝一起在微风里晃动,显得惹眼,仿佛一盒白火柴中躺着一根绿火柴。它的枝条往南岸摇动,如同指路。不用问,蒲河南岸一定有事发生。

到南岸,没发现这儿与地球其他地方有什么异样。泥土、树和草均平凡,也没发现白狐狸在树上坐着。往前走,见到一片好桃花。这是新栽的桃花,四五十棵,树干约有拇指粗,全都开花了。幼小的桃树开花,如同早恋,但更像小孩奔跑。它的细细的枝上缀着更小的花蕾,都未开,但全打骨朵了。这些带骨朵的桃枝在风里晃,像合唱队员吟唱时那样晃身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它们在骄傲吧?是的,它们每一棵树都在骄傲。这些小桃树有可能第一次开花或第一次在蒲河岸边开花,喜不自胜,于风中摇晃得意。用陶渊明的话说,乃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并”字用得好。在桃花源这个好地方生活,黄发者与垂髫者都已很好,但陶渊明在他们的好之外,看出他们怡然自乐的好。这是两样好,所以“并”之。我的小桃树的花朵都没完全开放。对,你们是小孩,让着大人点儿,让他们先开。他们开着开着就开累了,就二线了。你们上阵适逢其时,你们的小蓓蕾让我想起了糖葫芦:它们好像是拿树枝在糖水里蘸的小蜜疙瘩,一串儿一串儿,数不过来。河北岸的柳枝预言得很准,如瞿秋白说“此地甚好”。

初春天的许多事情在冬末见不到,出现了就像一个预言。头几天,一只橙色的七星瓢虫趴在我家北窗台上。它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是风吹来的吗?风从树上(树离窗台还有十几米远)把瓢虫吹到了窗台上?或者它们从一楼爬上了三楼的窗台?瓢虫安静地——我不知用坐还是趴或蹲来形容瓢虫此时的状态——待在那里。即使你想招待它,用小米或清水,它都不需要。过了一会儿,它还在那里,没被风吹走,也没去其他地方。它想预言什么呢?我埋怨自己没有瓢虫的脑筋,不然完全可以破解它的预言。第二天,瓢虫没了。我观察它趴过或蹲过或坐过的窗台,看留下什么字或迹象没有,没有。但我从这里往下看,一株桃树(又是桃树)露出棉絮般的花苞。明白了,瓢虫预言这棵桃树要开花了,就在我家北窗下面。我搬进这座新房子已有五个月,都不知窗下有桃树,而且是两棵,都是小桃树。以后,有什么事要上窗台看一下,听取瓢虫的意见。可是,它好多天没来了,到别人家预言桃花去了。我觉得它预言不过来,桃树太多了。我觉得它不如改行预言股票之涨落,这个事时髦。

在西方的传说里,预言者多是盲人,眼睛看不到的人心里清晰。现代物理学认为时间可能也是不存在的。未来发生的事情或许为某些禀赋异常者察觉,即被他(它)提前看到了。他(它)并不能改变这些事,只是看到。按物理学的解释,说提前看到也不对。既然没有时间,事物就没有先后。我以为那些先知先觉者都是不幸的,一则没人相信他(它)的预言。多数人只相信时间,把时间跟事实绑在一起,所以不相信有人能看到未来的事;二则,已经发生的事如果是好事,人们认为跟预言者无关;三则,人们嫉妒预言者竟然可以置身于未来之事的现场,这是僭越。其实,预言者也只是个旁观者,只是观早了。

有人对未来之事具有预先的觉知,但不会提前说出来。他们知道,必然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说有何益?不如来说一说春天。田野上的电线上站着一排鸟儿。我走近,看到三只鸟儿站在一起,另一只单独站在一边。这情景的预言是什么?差一天就到4月了吗?我算了一下,今天是3月30日,是的,再过一天就进入4月这个季节了。鸟儿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人上学真没什么用。但是,围绕松树的土坝露出新鲜的黄泥预言什么?迎春花的花蕊全都向下预言什么?喜鹊在枝头拍翅,仿佛要拍掉它翅上沾的面粉?野菜比青草先出来是方便那些踏青者撅着屁股来挖吗?开白花的桃树和开粉花的桃树站在一起是因为什么?春雨不再渗入地面,地面潮黑是在预言什么?春天已经切实来到,在土里雨里花里鸟和虫里,我都学会了预言。

4 月

4月的树,如同出门的人。它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季节,曰春天。现在已入4月,刚刚过清明,花与草的萌发正在蓄谋之中。看不到满目芳菲,但有隐藏的春意,天地间充满了秘密。

蒲河大道两侧栽满了树,树都活了。这些景观树高矮不一,开花时间不一,花色叶色也不一样。看过去就看到了景观。

桃花刚开,它是这片天地最早开的花。连翘也露出黄骨朵,等桃花开烂了它才开。植物开花如开会一般秩序井然。

我在这条大路上走,像一个势利的人,专看开放的桃花。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往前看,桃花是暗藏其中的粉色的云,像几十个粉色的气球被系在树杈上。近看,桃树枝上缀满花朵。它的枣红的树枝上无叶,只有花。桃花对于沉寂的、灰暗的北方大地如同惊醒。桃花先醒了,它比看到它的人还吃惊,大地怎么如此荒凉?其实不荒凉。桃花没经历过冬天,不知道此时的土地已开始复苏。比桃花先醒来的是河流,它们身上的冰块被春风卸掉,河水一身轻松,试着流淌。河水一冬天没流,实话说不怎么会流了。它先瞭望四周,在水面做一些涟漪,作流的准备。春天的河水如乌黑的柏油路,上面漂着风吹不动的枯叶。

桃花惊讶地看望周遭,它们衣领开得太大,雪白的领子在寒气里扎眼。草绿了三分之一,大部分还不敢绿,在等什么呢?桃花不像连翘那样齐刷刷地开放,展露大小如一的金黄叶片。桃花觉得集体主义或团体操在花朵界没什么意思。桃花的花朵或开,或半开,还有蓓蕾包在粉红的头巾里。枝上的一串花,如同画家点染。用墨有浓有淡,烘托参差的意态。桃花亦浓亦淡,欲开似合,与春天的节奏合拍。风不妨大一些或小一些,也可无风,让柳条不知往哪个方向摆动。如果春天愿意,可以先下一场雨,洗刷看不清纹理的石头,洗刷看不清白云的白垩色的天空。然后下一场薄薄的雪,厚一点也无妨。雪花卧在干净的草地里,睡一觉,睡醒了看看月亮到底是黄还是白。春天过后,春风起,把雪刮到树下或高坡上,使之均匀。你以为春天在干吗?在玩。从古到今,春天一直在玩,玩一个春季,潜入夏季休息。

4月里有树木出门,它们互相打量谁带了哪些东西。连翘的手上胳膊上全是花瓣,穿上了出门才穿的花衣。柳树在枝上攥紧了拳头,掰也掰不开。再过十天,那些拳头松开了,柳叶的芽假装是花,一瓣一瓣地露出尖头。开着开着,柳树就露了馅,花朵变成树叶,如一片绿唇飞吻天下。树们要去的地方曰4月,它们带领大地返青。树们走在路的边上,如羞涩的农妇,不好意思在大马路中间行走。这些农妇脚踩在松软的土里,枝丫搭在前后旅伴的肩膀上。在4月,轻淡的云飘在树的头顶,云不想比树的步伐更快。云可以随时分成两片或六片,飘在一片片树林的头顶。桃花站在大地上开放,已无须走动看风景,它就是风景。大队的树绕开桃树,不妨碍它探出的水袖。桃花的枝像戏曲人物那样向虚空伸出手指,欲摘其他的花。桃树身穿枣红色的缎子轻衫,其他的树都没有。桃树手抓一把蓓蕾散出去,被风吹回,或浓或淡挂在枝头。这就是腕儿,科班出身,懂得表演的程式。倘若桃花身边有胡琴、月琴和梆笛,奏一曲昆曲的曲牌,它的身段比现在还要绰约迷离。

大地返青之前泥土先返黑。雨水和雪水挤进土的被窝,让它苏醒。草叶以百分之十的速率变青,每天绿十分之一,这样不累。与跑步训练的百分之十原则相通。绿不是什么难事。对草来说,没有比绿更容易的事情了。难就难在安排枯草的离退工作。4月末,你看到大地一片青葱,地上无一叶枯草。枯草去了哪里?你想没想过这个事?这是很大一个工程,比南水北调、西气东输的工程量还大,是谁把枯草一根一根捡走,运到一个地方掩埋?这是人干的事,天不这么干。枯草被青草吞噬了。或者说,枯草在青草生长中转世轮回了,总之在新鲜的草地上看不见一根枯草。这是大自然无数秘密中的一项。大地不会丢弃自己的子孙,不会因为它们是草,因为干枯就抛弃它们。枯草在盛青到来时已经整齐地去了一个很好很干净的地方。

树在行走中遇到雨和风,它们打开叶子。它们身后跟着看不到尽头的青草,头顶环绕着叽叽喳喳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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