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工
2016-09-29张军民
张军民
他决定要做一辆马车。
去年秋天他就决定了,没有告诉家里人。踅摸了很久,伐回来两棵经年的老榆树,放在墙根,让风和已经不太热烈的阳光,将木头里的水分吮吸干净。苫上草席,隔绝一冬的雪,让木头阴阴地干透。树皮也没有刨去,准备动手时再弄。春分之后,雪已化完,还不能下地,他把木头搬到院子里,拿出锛来,刨去树皮,刨去节疤树瘤。鸡狗闻到新鲜的树味,都凑过来,在树皮上、木头身上又啄又嗅。到正午的时候,他敞开棉袄的衣襟,还是热,脱了棉袄,穿着秋衣毛背心,热火朝天地在院子里忙碌。女人坐在墙根纳鞋底,有一眼没一眼地看。谁也帮不上他,孩子还小。精光哧溜的木头,平了节疤瘤子,非常好看,结实刚硬,白中泛黄。榆木是最常见最结实的,杨木、柳木都不在考虑之列。他不知道啥叫草图,也不知道一般的木匠打造一样东西,要有个大概的图样。在他心里,马车就是放大了的驴车,不是人民公社生产队时一马驾辕、稍马三四匹出力的大马车。他要造的是一匹马就能拉上翻山越岭、拉草收粮的马车,比驴车装得多、跑得快。马棚下的黑走马,就会充分利用,不会只受鞍子不驾辕。一马驾辕的小马车,村里有好几辆了。茶壶搁在墙头上,滚烫的砖茶冒着热气,他倒一碗嗉噜嗉噜地喝。风吹着树梢,呜呜地叫,地干得快,他得抓紧时间。
牛角墨斗放线,那黑黑的墨汁是锅灰,线咕噜噜搅出来,他用手轻轻一弹,木头上就有一条笔直笔直的线。线放了三四条,来回地踅摸思量,不合适再放一条,他摸下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在错线上打个叉。线就放了一上午。午饭时,面还没有出锅,他先倒出一盅酒,就着滚辣皮子、小咸菜,滋溜一口,又滋溜一口。满满一碟子拉条子吃完,还得一碗面汤。碗一搁,继续他的手工活。放树的时候用二人抬大锯,就是鱼脊背似的钢铁片上下端开出齿路,两边装上木质拉手,一拉一送,来回切开大的木料。现在得用开锯,也得两个人,谁来帮忙呢?随便路过的一个男人,招呼一声就进了院子,坐下来扯开膀子就拉锯,拉得胳膊酸了,倒一碗砖茶,喝了歇歇继续拉。日头落山,墨线看不清了,坐到灯下的桌子上,必然要炒两个菜,有了酒伴,夜都红光满面。仿佛马车已经成了,黑走马昂首嘶鸣,奋蹄甩尾,终于熟悉了沉甸甸的马车,向着幸福的夜里奔去。他踅摸的木头也好,刚刚有点弯度,车板下衬垫一块木板,架到胶皮轮子上,两根车辕就在马的肩胛下。开锯、手锯轮番上阵,两棵老榆变成了一堆大大小小的板子、棱子、木墩。长长的木工板凳放在木板中间,新鲜光亮清香的刨花,在他俯身哧啦哧啦的推送下,纷纷落下来。大大小小的刨子十多种,刨出的木花也不一样,细碎的、波浪卷的。加工好这些木料,凿子上阵,开始凿口,然后熬胶套楔。一天一天,越来越热,车辕后面的车身已经成型,摸上去连根毛刺也没有,光滑馨香。不知道他啥时候准备的牵引架,弯弯的两根圆木,攒在车厢前面。我们一群小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上去,在没有马的马车上,扶着牵引架,晃着身子,高高地举起手臂,挥动着无形的马鞭,驾车疾驰。马车造成,还要让黑走马适应。很长一段时间,女人和孩子都不敢拉马驾车,更别说赶马车下地拉草。
驴车就这样被淘汰了。后来黑走马被卖了,他的这辆手工马车也不知所终。后来驴车、马车出现在各个景点,是旅游工具,被人欣羡,令后人惊喜。坐在伊犁维吾尔族老人打扮过的马车上,不疾不徐听着马铃声,阳光热烈地晒透身体,灵魂和思绪也轻扬在淡淡的春光里。一辆马车原来可以如此惬意轻松,可以如此享用阳光和春风。经他亲手打造的那一辆,却是如此沉重,载不动时光,盛载的只能是农民的一日三餐、儿女的温饱和成长。
他又开始摆弄小四轮拖拉机,我从未见他学过,他却成了我的师傅,教我怎么发动。那摇把子虽轻,摇动一辆车却常常令我沮丧万分,挣得脸红脖子粗,拖拉机突突几声又不吭气了。他总是很轻松地摇着拖拉机,失望地看着我爬上车厢。他让我坐到驾驶座上,我手忙脚乱,看到木桩,狠命拽着方向盘,使劲踩着离合器,车头还是撞了上去。我被撵下去,他麻利地把车倒进黑走马的棚子——马棚变成了车棚。后来,他有了白头发,天凉的时候,拖拉机不好发动,还得我去帮手,我们一起摇,一遍又一遍,终于摇着了车,我继续读我的书,他继续下他的地。
当年读书是为了逃离乡村,书读得越多,越不理解他。他从来不给我们讲道理,只知道干活,也只知道让我们干活。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打好了盖新房的土块,垒起了羊圈、驴圈、马圈,搭起了葡萄架,围起了院墙。他越来越老了,越来越瘦,头发斑白。他到我结婚的新房看了下,不久送来了刚做好的案板。不知道是啥木头做的,两侧镶边,厚薄适中,木纹天然漂亮,可以在上面和面、擀面、拉面,还有一块切菜板,平整光滑,硬实耐用。搬家两次,案板和菜板还在用。十七年过去,案板经了油润浸渍,黄亮光滑;菜板依然难离切、剁、砍、削。两次中风后,他留下了后遗症。与之相反,我开始喋喋不休地给他上课。给他买了象棋、麻将、扑克牌,专门教他,他不耐烦学。搬进小城后,院子里又支起木工凳,是他自己做的,凳腿是两个树杈。墨斗不用,就用方尺、木卡口,继续刨、推、凿、削,做出一张小方桌来,我们的早饭、晚饭都在上面。他去看过我的新房装修,鄙夷那些木匠,嘿,啥都用钉子,哪里是木匠。就在摇摇晃晃的木工凳上,他做出了三四种小板凳,有绳编的、皮带编的,还有可以折叠的,随手可以提在手里,走到哪里想坐就坐,虽然没有卖的漂亮,但却比漂亮的耐用。邻里们他一个、你一个都来要,他总是乐呵呵地送出去,继续踅摸木头,继续做。那些扎扫帚、笤把的活儿就不用说了。
五年前我卖了他给我集资的婚房,执意要他搬进我们为他和母亲购置的楼房。他躺在有地暖的卧室床上,浑身不舒服,不知从哪里踅摸到两块砖头,把床垫了起来。疾病缠身的他,最多只能在楼院里拖拉着一条腿,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有很多他去过的地方,我们都没有去过,他还想再去看看。四年前,他离开了人世。留给我们一座小小的平房院落,房子里三十年前的一两件家具,还有他的树杈支起来的木工凳。他给自己做的案板,被姐姐拿去用了。那些小板凳,未被租房者善待,母亲去一次就要带回几个。
我们在阳台前的小菜地里种了葡萄、小菜,偶尔烤肉、喝酒、闲聊,坐在他留下的小板凳上,看电影、读书、喝茶。那些小板凳,就着小桌,高矮恰好,舒适惬意,经年的摩挲让凳面染上幽微的光泽,女儿幼年针扎的蝴蝶还在。黄昏、夜晚、清晨,倾听葡萄芽苞炸开的声音,倾听九月菊绽放的声音。蜜蜂和蝴蝶在绿叶和花朵间逡巡,流星一颗又一颗划过澄澈的夜空。在那遥远的山顶上,他的目光大约也能看到今天我们的生活。我常常想,如果他还在,肯定喜欢楼群林立中的这样一片地。阳台下面还有他留下来的铁锹、耙子、斧头,用起来顺手攒劲。地下室的木箱子里,他的锯子、刨子、凿子,还有各式各样我叫不出来名字的工具,静静地守着他的岁月,那些闪亮的刃上,从不上锈。而我的菜刀,一不留神就锈迹斑斑。
那一日买一只羊来,不好再送出去剔肉,只得自己动手。只能用菜刀,想起当年他宰羊、剥皮、剔肉,把羊挂在铁钩上,三两小时就收拾完毕,而我整整忙了一上午,才将一只羊卸开,骨肉分离切块冷藏。清明节去上坟,带了他的铁锹,准备培土加起小埂,姊妹们轮流挖土,一把铁锹的把子断了,我们把铁锹头放在墓碑旁。母亲无奈地看着我们,锹头拿回去我们也是安不上把子的。
生命最后的几年,他的消遣也只是电视,或者坐在树荫下,看来往的行人。而今每每看到街上如他一般,佝偻了腰,提着小板凳的老人,他都会站出来,永远戴着那顶鸭舌帽。他不是木匠,做东做西不是因为爱好,万事不求人,生活教会他的是农民的本分,是终其一生的永不停歇的劳作。我们都在谈论各自的爱好、嗜好的时候,我常常想,他的爱好是什么,戒了烟酒之后,怕只有劳作,大约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才有存在感。劳作是目的也是过程,藏在他心里的还有我们吧,只是从来不说。女儿的手工是星辰、千纸鹤,是贺卡,我从来没有做过手工,也不会做。如果我去了,留给后人的也许就只有一所空荡荡的房子,还有几样买来的家具。回头看去,在他手工不断的时光里,生活向前去了,我们没有在他的怀抱的记忆,却在他打造的这些工具物品中包裹着长大。生活由此拓展,那些物品藏满了他的温暖和责任,那是他留在世上的嘱托与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