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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的记忆

2016-09-29马永俊

回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回族

马永俊

梢葫芦,来源于俄语suhoy(干燥、干旱),luk是吉尔吉斯语词缀。合起来就是suhoyluk(干旱之地)。也有人说是来自俄语suhoylug(干牧场、草场)。为纪念沙皇亚历山大,就起名阿里克桑德洛夫卡。吉尔吉斯斯坦独立后,这个名称还在使用。但回族人一直叫梢葫芦。

我太熟悉梢葫芦了。梢葫芦,是中亚最著名的两个回族作家亚塞尔·十娃子和尔力·尓布杜的故乡。亚塞尔·十娃子的诗歌《我的乡庄》就是专门写梢葫芦的。这首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这首诗,“梢葫芦”这个地方也变得家喻户晓。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稍微上了年岁的回族人几乎都会背诵这首诗。

我记不清去过多少次梢葫芦,我对它有太多的记忆。

我多次去过亚塞尔·十娃子学校,和校长长谈过;参观过亚塞尔·十娃子博物馆,和馆长交流过,她赠我一本亚塞尔·十娃子的书《在新家》;多次和回族占百分之九十的九年级学生们一起听过师娘的课;也多次去过尔里·尔布杜学校,校长热情、干练,也听过师娘的课。

参加过亲朋好友儿女们的婚礼。2013年参加过原《回民日报》编辑白哈佐夫孙女别具特色、热闹非凡的婚礼。白哈佐夫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他舍不得最可爱的十七岁的孙女离开他:刚懂事就要嫁人了……

参加了尔里哥二女儿Sofa儿子的逊乃提托伊(割礼)。割礼的热闹、隆重程度不亚于一场婚礼。行割礼的男孩儿和街道上的回族小孩儿一起戏谑、玩耍,交流的语言是在比什凯克小孩子间绝不可能听到的中亚回族语言,而真正的割礼时间也只有他们父母知道,先举办仪式,再行割礼。

我还参加过一亲戚家别开生面的婚礼,主人家一直自称是“伊犁河”人,请来念“尼卡哈”的阿訇也是1958年从伊犁移民来的,是拿着别人的护照移民前苏联的阿訇。娶亲轿车不是现代汽车,而是装饰成五颜六色的俄式四轮马车。

记忆犹深的是尔里·尔布杜学校的音乐教师伊斯马伊勒。二十年前第一次去,他们一家人热情接待了我们。他妻子做了回族人的美味佳肴让我们品尝,翻出珍藏多年的民族服装穿上,和我们一起合影留念。整整一个下午,他用不同的乐器特意为我们弹奏现代回族歌曲。三年前我再次和他度过了冬天漫长的一个夜晚,而且是在他的“回族餐厅”里。他整整一晚上用在伊犁地区失传了的回族三弦子和曼陀铃为我弹奏百年前的回回歌曲。他弹得认真、专业、动听。我后来再也没听到过如此动人、美妙、沁人心脾的音乐……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了……

采访过梢葫芦清真大寺的回族阿訇,阿訇学问、人品都很好,曾经在埃及留学八年……

采访过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位阿訇。他名字叫马马子,1962年全家移民前苏联,在前苏联时期的八十年代初,阿訇父母偷偷摸摸送他到乌兹别克斯坦安集延讲经班学习《古兰经》,一学就是十年!他在伊犁读的是维吾尔语学校,苏联解体后,他在比什凯克维吾尔清真寺里培养了很多阿訇。他有很多吉尔吉斯族、维吾尔族、乌孜别克族朋友,手机响个不停,几乎五分钟就有一个电话。他一天使用四五种语言交流,每种语言都很流利。

总之,梢葫芦乡里有太多太多值得记忆的人和故事……

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采访苏联红军战士、二战老兵吴金友·穆罕默·曼苏尔洛维奇让我激动,让我如获至宝。穆罕默老人多次作战负伤,大难不死,胜利回家。老人还会唱很多回族歌曲,是唯一一个至今还会唱老歌曲的回族人。他的故事吸引着我,他的歌曲更吸引着我。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这个老人,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采访吴金友·穆罕默,一定要把他的歌曲完整地记录下来。

在吉尔吉斯斯坦科学院回族研究所所长伊马佐夫教授的女儿热黑玛的帮助下,我们顺利找到了吴金友·穆罕默老人的家。

看望老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空手去。在梢葫芦乡努尔阿塔市场买了两公斤牛肉、两公斤苹果、五个馕。热黑玛和尔力哥的建议是买点馕和水果就够了。

吴金友·穆罕默1925年出生于阿列克桑德洛夫卡。吴金友是他爷爷的名字,最后变成了姓。他祖上本姓吴,穆罕默是穆罕默德的简称。这是我见过的最年轻的二战老战士。老人的院子异常整洁、干净,这出乎我的意料。中亚回族人家都一尘不染,像这么干净很少见。老人头戴黑色硬壳礼拜帽,坐在院子里面的一张大炕沿上,脸上没有笑容,一丝不苟的样子。他见我晃动手里的照相机,一再说“不要拓(拍照)了,我老了,念想到安拉乎(真主)的路上……”

第一次去时,热黑玛介绍说:“我是伊马佐夫的女子……”

“我知道呢,你妈妈是我的外甥,阿依舍(曼苏洛娃)也是我的外甥,咋不认得呢。”

我越深入,越觉得这里的回回人盘根错节,亲戚套亲戚,像老回回谚语说的“老回回鸭子爪爪连的呢”。亚塞儿·十娃子是阿依舍·曼苏洛娃的亲舅舅,也是伊马佐夫妻子的舅舅,伊马佐夫的妻子和阿依舍·曼苏洛娃是亲姐妹;尔力哥和亚塞儿·十娃子的侄子又是亲家……而现在吴金友·穆罕默又是热黑玛母亲的舅舅。虽然不是亲舅舅,也是拉达子舅舅。

穆罕默老人很客气,招呼我们坐下,知道我这个中国人的来意,非常高兴,自报家门说了起来:“我们是甘肃人,是马大人带过来的,时间长了,记不得是哪一年,哈巴(可能)一百年三十年翻(过)了吧。老人们那时候肯说苦焦(贫穷)甘(肃)省,那个地方苦焦得很,咱们老回回吃不饱肚子……后头老回回(造)反了,跑了……梢葫芦、比什凯克的老回回都是从甘肃来的,亚塞儿·十娃子的爷爷们也是从甘肃来的。托克马克、营盘、新渠的老回回是陕西人。按官家的算法,我今年八十七岁了,我是1925年上生养下的,属牛的。”

老人说的马大人,就是白彦虎麾下的将领,带领甘肃籍和青海籍义军于1878年2月到达奥士的回回领袖。当地人谈论起马大人时敬畏有加,引以为荣。在白彦虎带领义军来沙皇俄国之前,中亚七河地区就有回回人居住。现在哈萨克斯坦的加尔坎特、维尔内(阿拉木图)以及吉尔吉斯斯坦的比什凯克、阿里克桑德洛夫卡等地就有做生意、种植稻米的回回人。中亚著名回族作家尔里·尔布杜在其中篇小说《女人的心》里写道:“1875年的五月初,马福成·苏来马乃和拉燕到了俄罗斯的七道河子,在老皇上名下的乡庄里扎了根。”当时的吉、哈两国都属于七道河,老皇上就是沙皇阿列克桑德拉(亚历山大),老皇上名下的乡庄,就是以老沙皇名字命名的乡庄,就是阿里克桑德洛夫卡,也就是回族人说的“梢葫芦”。白彦虎率领的三支义军都是1877年后进入俄国的,而1875年就有老回回居住在现在的梢葫芦地方。回回人大规模进入俄境是后来几年的事。尔里·尔布杜继续写道:“从1881到1886年,马福成·苏来马乃和主麻子居住的乡庄里,搬来了差不多一千家老回回……”这搬来的老回回就是为了躲避清廷迫害而从伊犁迁移来的,这符合历史事实。在沙俄势力入侵伊犁期间(1871—1882)的1881年有很多回族人和维吾尔族人迁移至沙皇俄国。而马大人率领的回民义军主要到了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境内,一小部分人应当时沙皇时期的比什别克(比什凯克)市长马天佑之请到了现在的塔西洛夫村,这后一部分人已经完全被乌兹别克人所同化。

老人可能不太熟悉这段历史。

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在集体农庄地里劳动,我们都自带干粮,烙的是老回回的锅盔。那时候没有汽车,我赶着马车,给集体农庄仓库拉粮食、转草。1933年是个灾年、荒年,是个大年馑。大家都没有吃的,饿着肚子。1932和1933年,哈萨克斯坦粮食也歉收,老回回都跑到伊犁河。我的四个舅舅都去了伊犁,最后都去世在伊犁,只有一个舅舅的女儿回来了。我父母孩子太多,没去成。1938年,集体农庄的日子渐渐好转,生活有了改善。只要完成集体农庄的计划,剩下的粮食都属于自己。那时候我一个月挣得三四十个工,一年能挣四五百工。米、面价格很便宜。集体农庄庄员多余的粮食可以私自出售。一碗大米差不多有半公斤,价格一卢布。老回回几个人合伙买头牛,宰了就分了。斯大林爱穷人,集体农庄庄员可以分到牲畜,奶皮、奶油整桶整桶,吃不完。我们梢葫芦集体农庄想从楚河挖一条渠,把水引过来灌溉农田,挖了不到一半,战争爆发了。”

老人边说边让上七年级的孙女给我们切西瓜。孙女很腼腆,但很懂事,自从我们进来后就不停地添茶、倒水。

“仗打起来时你们都在干什么?在集体农庄劳动吗?还是在做买卖?”我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战争是1941年6月22日爆发的。“1940年,我才十五岁,年龄小,无法参军,只能在集体农庄劳动。到了1943年我年满十八岁,征兵通知单下来了。我们按征兵通知单要求,带上三天的干粮离开了梢葫芦。有什么办法呢,凡是男人都要打仗。和我一起去的有二三十人,只有一个维吾尔人,其余都是老回回。从梢葫芦走的老回回年轻人带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有油炒面,有馍馍——老回回特有的馍馍,还有蒸馍馍。蒸馍馍都是晾晒干的,晾晒干的蒸馍馍不容易腐烂。那时候,梢葫芦这一带还没有馕。比什凯克市里住的基本上是老回回,老回回主要经营饮食业。吉尔吉斯人比较少,他们大都在山上放牧。咱们老回回不吃官方铺子里出售的面包,也不吃俄罗斯人做的面包。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咱们老回回甚至连大西红柿都不敢吃,只吃小的。阿訇说大的也是哈俩里(按伊斯兰教法允许吃的),都是干净的,只要是西红柿都可以吃,我们才开始放心吃了。

“集体农庄的人赶着车,天天在送人上战场,成百上千人都走了,很多人牺牲了,男人都征兵走了,几乎没剩男人。”

关于上战场前的情景究竟如何,我一再问老人,是不是和尔里·尔布杜小说《头一个农艺师》里写的一模一样。这是小说里的情节:

出征之前在党小组组长马丹家里聚会喝酒,又唱又跳。酒酣之际马丹说:二十五、三十年前(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人们用眼泪送亲人上战场,如今用歌声。旧时代一听说当兵,都吓得到处躲藏,如今为保卫祖国,个个摩拳擦掌、自告奋勇。第二天,在俱乐部里召开了有二三百人参加的欢送大会,像过节似的。俱乐部门前停放着两辆乘坐新兵的大卡车。里面是有靠背的板凳。主席台前挂着列宁的巨幅画像,广播里播放着“送亲人的”音乐。应征入伍的战士个个跳上主席台誓言打败德国法西斯……

老人说,他没见过这些场面,没有举行过这样的欢送仪式。我采访过的红军老战士没有一个有以上的经历,并非人人自告奋勇主动要求入伍参战,更没有一个回族人应征入伍前和朋友们聚会、喝酒、跳舞,信誓旦旦。每个家庭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都很清楚:这场战争是人类历史最残酷的战争,会有巨大牺牲。

同村的人绝大多数会牺牲在战场,回来的非伤即残……

虽然尔里·尔布杜描写的这个壮观场面只存在于小说,但老人叙述和父母亲告别时的用语,却几乎和小说描写的一模一样。

小说主人公巴给临上车前,他母亲“老婆儿”嘴里咕哝地念开(经)了。“老婆儿”慢慢儿走到卡车跟前,给一切上路人说道:“‘安拉呼塔尔俩(至高无上的真主)造下的男人是保护国的,打仗是逊乃提(圣行),牺牲者都是舍黑提(烈士)。去吧,一路平安,别喝酒,相互照应、照顾,相互疼爱。”然后,对着自己的儿子说:“我的命根儿,你放宽心,一路别是非,机灵点儿。我礼拜后,给你祈祷,盼望你们平安。官差不由人,打仗是好汉的事。给,拿着这个,这是我用土办法准备的都哇儿,哪儿头疼脑热了,咀嚼着吃上。上前线了,洗上小净,走、站念‘以安拉的名义,多念‘赞颂安拉。胡大襄助,有了集体农庄,我们也饿不着。”

穆罕默父母对他说的话,和尔里·尔布杜小说中“老婆儿”的话几乎一模一样。除此之外,他母亲不停地嘱托,仗打到哪里,别忘记自己是穆斯林,别失去自己的伊玛尼(信仰),就是打胜仗了也千万不能喝酒!否则会失去伊玛尼(信仰)!老人一直铭记着母亲的嘱托,从出征之日、上战场一直到打败德国法西斯,他从未饮过酒,什么酒都未饮过。1945年5月9日苏联战胜德国法西斯的胜利日,老人为了庆祝胜利,破例和朋友们畅饮了一次,这是他一生的唯一一次饮酒。直到现在他都没喝过酒,连啤酒也没喝过。格瓦斯不醉人,不是“哈拉目”,老人偶尔喝点。但歌不能不唱。

吴金友·穆罕默1943年2月十八岁时应征入伍,从离梢葫芦不远的地方卡勒巴勒塔坐火车离开了吉尔吉斯斯坦。在操练了十八天之后,就把他们和其他新兵混编到一个团。5月1日,从他们团里抽调了三十六人押解犯人直接去了列宁格勒。这三十六人里有三个老回回,犯人全是俄罗斯人。到了列宁格勒休整时,来了一位俄罗斯少校,他问吴金支·穆罕默:“你是东干人吗?”吴金支·穆罕默说:“是的。”少校说:“我从模样认出了你,我也是伏龙芝来的。”他说完一把搂住吴金支·穆罕默。老人担心我不明白东干人,解释说:“这儿的俄罗斯人把咱们老回回叫的东干人,中国这会儿叫的回族人,东干就是回回,回回就是回族。”

穆罕默当机枪手是因为俄罗斯少校的缘故。在战场上,在你死我活的沙场,同乡之谊、战友之情是很珍贵的。老人很动容地提起这个俄罗斯少校,很感激似的。他进入机枪手速成班,学习如何使用马克沁重机枪,就是恰巴耶夫使用的那种重机枪。穆罕默详细介绍了这种枪:马克沁机枪枪身重二十四公斤,往机枪里添加的水重四公斤,冬天还要加防冻液,这就二十八公斤;轮子重五十公斤,总共七十八公斤。他记忆力好,学习成绩优秀,获得了第一名。那个速成班里只有两个老回回。老人到现在还清晰记得这些细节。在战场时,有时候轮子不好使,就换成自制的木架子。马克沁机枪弹药箱重十一公斤半。一个士兵要背负三十公斤。穆罕默也和所有的机枪手一样,除了其他装备外,还要身背三十公斤重的弹药箱。老人不无夸张地说,一个马克沁机枪足足抵得上一个步枪连。我问为什么要背水呢,难道士兵要喝水吗?老人说那是为枪管准备的,枪打热了就发烫,必须要浇水才行。

“你的命大,很多人牺牲了……”我感慨地说。

“胡大(真主)护苫(护佑)了我,我虽然受了伤,但活了下来……有一天,在前线,仗停下了,我心慌、心跳得厉害,就挖了个坑,蹲到坑里抽莫合烟,德国人突然开炮了,我从战壕里跑出来,拼命跑,德国人的炮追着我打。这还不是最危险的,一次我们和德国人对攻,对面一下出来了十一辆坦克,后面跟的德国兵,我架好马克沁机枪就射击,枪管子打得发红、冒烟。我发觉不对劲,朝周围看了一下,没有一点人的动静,连个活人声音都没有,战友都牺牲了,指挥官也牺牲了,一个人都没剩,都牺牲了……我最后也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头疼得要命……德国兵的炮弹把我头皮削掉了半截,还好,我活了下来,胡大看守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负伤,在医院休息了四个月……”

“你受伤了,怎么没回去养伤啊?别人负了伤都从医院出来回家了,你怎么没回去呢?”一般受伤的人都会被拉到后方医院,伤愈后可名正言顺地回家,吴金友·穆罕默却没有回家。

“我负了伤,还能动弹呢,还能打仗呢,回去怎么可以呢?医院没开给我回家养伤的证明。那时候列宁格勒正处于敌人围困时期,咋能回去呢?斯大林第一年下了第227号令:neshag nazat!(一步也不准后退!)谁退后就枪毙!”老人指的是斯大林在1942年7月28号颁布的著名的227号命令,即“一步也不准后退”。命令对擅自撤退、擅离职守等临阵脱逃行为采取极其严厉的措施,对前线部队实行火力督战。战争过于残酷,德军攻势过于凌厉,战争初期可以用一败涂地来形容苏军。斯大林不得不下此死命令,以杜绝狂潮般逃跑的苏联红军。因此,老人对这命令记忆犹新,督战队的枪口在后面对着他们,他们不得不拼死作战。

穆罕默伤愈出院后,也不知道自己的队伍在哪里,他被编进了列宁格勒巡逻队,主要职责是夜晚巡逻,查看来往的行人证件,查处混进城内的德国间谍。老人用俄语一再说,间谍很多!每天晚上一到十点就实行宵禁,大街上不能有行人。军官在前面提着灯笼,士兵枪上膛,瞄准前面走。只要喊一声站住,任何人就得站住,否则就一枪撂倒。德国人把列宁格勒围得水泄不通,物资供应短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死亡。头顶有德国飞机狂轰滥炸,地下有铁桶般的合围,形势异常紧张。谁都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活下来。每天早上都有组织起来的工人们往城外抬埋死尸。刚开始还能凑合着挖个坑埋葬,到后来尤其是到冬天,就直接把尸体一扔了事。所有的男女老少,只要是能走动的活物,都组织了起来,就是为了保卫列宁格勒不落入德国人之手。每个人的粮食都有严格定量,士兵每人每天七百克面包,工厂工人三百克,小孩一百五十克,工作人员一百五十克。到后来,士兵每人每天只能得到二百克面包。

老人说“那馍馍重得很,巴掌大的就二百克,搁到嘴里,还没吃呢,就(融)化掉了……”

所有的这些都是通过“生命线”运进来的。

到了1944年1月,斯大林突然下命令进行反攻,突破敌人的封锁线。穆罕默也投入到了反攻的战斗中,在和敌人对攻时,他中了德国人扔来的一颗手榴弹,炸伤了他的左胳膊,用他自己的话说:“1944年1月斯大林突然下命令,要打破敌人blokad(围困)。我们往前猛攻,德国兵都趴在战壕里不出来,如果出来,我们就用枪打呢。我们的坦克往前冲,我们跟随在后面。到了晚上啥都看不见。德国兵一个劲地扔反坦克手榴弹,我们也扔。那个铁疙瘩(手榴弹)最多能投出去三十米远。我往前冲的时候,投出去两枚手榴弹,投第三枚时,德国兵先扔过来的手榴弹把我炸倒了。把我炸倒前,我把右手里的手榴弹投出去了,投了五六米远。”

穆罕默的伤并不重,手榴弹把他的左胳膊炸伤了,幸好没有伤着骨头。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胳膊上的骨头愈合了,新肉也长起来了,他就出院了。这次他还是没能回家,所在的部队已经开往别处。他被分配到新编的连队,转战多地,不停地走。有时候步行,有时乘坐汽车,从列宁格勒一直打到波罗的海三国。他自己也记不清到了哪些地方,打了哪些仗,只记得军队在前进,在不停地打仗、换地方,在不断地向前推进,每天都是胜利的消息。他仍然是机枪手,有名的机枪手。他们跟在坦克后面冲锋,德国兵退却的时候,他们嘴里喊着“乌拉”。老人说,德国兵最害怕苏联红军的“乌拉”,因为喊“乌拉”就意味着苏军占了优势,冲上来了。

吴金友·穆罕默参加了大小无数次战斗,无数次地和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躲过敌人的枪林弹雨。按他自己的话说:“胡大(真主)看守我了!”很多地方他现在都说不出名字,只记得参加了解放拉脱维亚首都里加的战斗。他是个穆斯林,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每次上战场就先念任何一个穆斯林都必须会念的作证言:“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他每次上战场都祈祷安拉让他牺牲在穆民(信士)的道路上。老人说,应征入伍之前,他在梢葫芦乡清真寺里念过三年经,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道穆斯林应该怎么面对死亡。

战场上也有不愉快的事情。老人回忆说,一次,他正在劈柴,看见一队“黑人”(相对于俄罗斯人皮肤黑些),有二百多人,全部穿着德国制服,被押解着从他们前面经过。这些人大多数是土库曼人,少部分是乌兹别克人,都是中亚人。俄罗斯军官特意把他叫到跟前,让他欣赏中亚同胞是如何为德国法西斯效劳的。穆罕默非常生气,他顶撞说:“你们俄罗斯将军乌拉索夫,把一个军(四个师八个团)三十多个将军都带过去投降德国和苏联红军作战,怎么不说?帕帕甫洛夫将军吃了败仗,丢掉了整整一个军,自己一人狼狈逃跑回来,怎么不追责?”

到了1945年,苏军胜利在望,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大举反攻,德国人在步步后退,已经无力回天,支持不住了。苏联红军势不可挡,势如破竹。穆罕默和所有苏联红军一样高喊着:za rodinu!za sidal inu!(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坦克护卫着英勇的红军,横扫一切负隅顽抗、垂死挣扎的敌人。穆罕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罪恶的战争快快结束,让他这个死里逃生的老回回快快回去,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日夜盼望他的父母身边。不幸的是,还没有到德国边界,他又负了伤,这次是左腿和屁股受伤,敌人的炮弹削去了他的半个屁股。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战友从火线上背了下来,又一次躺进了医院。

老人把左胳膊袖子挽起来让我看被炸的伤疤,又让我看被削掉的头皮。左胳膊陷下去一道深槽,后脑勺上有巴掌大的一块伤疤。老人见孙女不在,毫无羞涩地脱下裤子,露出屁股让我看。屁股左边有五六处凹陷下去,分明是被削去的部分。老人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愤恨,甚至没有指责,只是很平静地说:“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老人穿上裤子,讲当侦察兵时,也经常去捉德国俘虏。一次抓来一个德国士兵,什么都不知道。一顿狂揍后也是一问三不知。军官禁止虐待俘虏,但士兵们可没那么仁慈。他说:“手里抓住啥就用它打德国俘虏,总之要撬开俘虏的嘴,没人能经受住严刑拷打,最后都会招认的。”

他调侃说自己差点被德国兵抓去。有一次去小便,在系裤子时,一只小松鼠在树上跑来跑去,他一时忘乎所以,看愣了神,突然听见响声,转过身来,发现一个德国兵正扑向他。他眼疾手快,几步跳进掩体,端起机枪一阵扫射,打倒了德国兵。老人说到这儿时,神情也紧张起来。他一再说这是最危险的一次。受伤,甚至死亡都要比给德国人当俘虏强。斯大林下的命令:打死俘虏!斯大林儿子是飞行员,当了俘虏,没活下来!我想老人记忆有误,斯大林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这命令可能是针对某个特定番号的德国作战部队。

当我问起每次负伤都是怎么救下来,是不是像前苏联电影上演的那样,男人在浴血奋战,女卫生员则抬着担架,忙着抢救伤员时,老人笑了,开怀笑了。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没胆量。一次,四位俄罗斯姑娘被派到他所在团当卫生员。德国人的炮一响,这些姑娘吓得魂不附体,叫爹喊娘,不知道往哪里钻。老人笑着说:“德国人的炮在三十七公里外的地方,还没有打过来呢。伤员都是士兵自己救出来的。”穆罕默三次负伤都是战友救出来背到医院去的。老人一再重复:受伤的人一定要救护呢,不救,血流过多就死掉。

人是非常脆弱的,战争是残酷的无情的,转瞬之间,命说没就没了。老人对此记忆犹新,他说,和他一起挖战壕的一位俄罗斯战士,大概三十多岁,挖了几铁锹后,就卷起莫合烟衔在嘴里,开玩笑说,我昨晚梦见了自己,梦见自己死了,我不挖了,挖也是死。话音未落,飞来的炮弹弹片齐刷刷炸掉了他的脖子,就像镰刀割草一样。穆罕默就在他身旁,吓得像野鸡一样把头藏在战壕里。“……人的命脆弱得很,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一眨眼的工夫命就没有了。那个猴娃子(俄罗斯人)是个老实人,是个好人……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

“还有一次,我去挖洋芋,准备洋芋拌酥油吃,枪也没带,手里拿着小铁锹,结果德国兵开枪了,打了七八发,专门打我一个人的,我发疯似的狂跑,才躲过敌人。胡大看守(护佑)我了,德国兵打了二十四发子弹,也没打着我。”

穆罕默所在的团有各民族士兵,有像哈萨克人的楚瓦什人、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但比起俄罗斯人,就像“面片饭里的葱花一样”稀少,老回回就他一个。他刚应征入伍,接受十八天训练后,一直到列宁格勒时,还能见到几个老回回,在后来两年多的时间,一个也没见到。一次,连长说,开车送弹药的司机好像是你们东干人。他赶忙跑到路中间,等了半天,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失望至极,破口大骂连长。“唉,骂什么呢,那个俄罗斯连长最后也牺牲了。”老人不无感慨地说。

老人还提到了一个战士,是个汉族人,他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汉族人,叫吴祖耶夫(姓吴)。吴祖耶夫也是机枪手,在一次战斗中遭遇了德国兵,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奋勇拼搏,顽强杀敌,一人打死了一百一十五个德国兵。“……这个吴祖耶夫也没想当英雄,也没想到会碰上这么多德国兵。他不知道该不该跑?跑吧,德国兵立刻就会打死他,他也活不了。他思前想后,还是打。德国兵往前冲到二百米的时候,他豁出命射击……把一箱子半子弹都打完了,等我们的援兵到达时,他已消灭了115个德国兵……他立刻就获得了“苏联英雄”称号。英雄都是逼出来的……曼素子·王阿訇也是逼出来的,敌人把他包围了,他无路可走,只有拼死一搏,把迫击炮炮弹磕了一下(手握迫击炮炮弹磕在迫击炮底座钢板上以便引爆),和敌人同归于尽……把我逼到那个地步,我也成苏联英雄呢。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都会成为英雄。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伟大的时代出伟大的人物。”老人这么说。

老人说的曼素子·王阿訇,1907年9月23日出生于当时属于七河州的皮士撇克(现在的比什凯克),1925年全家搬到米粮川,在库尔斯克战役中牺牲,后被授予苏联英雄。他是唯一一位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回族人。

至于苏军里的官兵关系,穆罕默老人说,官兵关系非常好。当官的不敢得罪士兵,得罪了,士兵会报复的,在战场上士兵会开黑枪的。和士兵关系不好的军官不会在一个连队里,哪怕是和士兵红过脸的军官也不可能派来。军官不敢无缘无故惹恼士兵。但在战场上不听军官指挥那是万万不可以的,是要挨枪子的。

仗上遇到的事情太多了,常常是坐在死人堆旁吃饭。老人形象地比喻说,德国人的炮声就像驴叫声,刺耳得很。刚开始听到炮声很害怕,时间长了也习惯了。也有胆子小、害怕的人。有个曾经当过集体农庄主席的人和他在一个战壕里,德国人冲上来时,这个主席吓得蜷缩成一团,怎么都站不起来,枪也扔到一边,踢了几脚,才勉强爬起来。按规定,穆罕默可以当场枪毙这个主席……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穆罕默日夜思念自己父母,时时刻刻牵挂家里的亲人。他经常给父母写信,写信使用的是中亚回族语言。他小时候读过三年刚刚创制不久的东干语,没有学过俄语,俄语是在街头巷尾和俄罗斯人玩耍时学的。我采访的很多回族老人都没有上过正规的俄语学校,好几个人上的是维尔内(阿拉木图)师范学校。这个学校是马格子·马三成倡议、资助开办的,学校课程齐全,全部用东干语授课,主要培养回回人师资力量,以期在各个回族聚集区全面推广东干语教学。1938年肃反时,马格子·马三成被害,这个学校也立刻被关闭。

冬天士兵的定量是一天九百克面包,夏天是八百克,饭菜几乎都是稀汤。只要看见马、牛、羊、猪等,士兵们就会发狂,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抓住宰杀吃了。战场是不挑食的,挑食就得饿死。吴金友·穆罕默无奈地说:“我也吃猪肉,口坏掉了,战争年代是无法选择食物的。救命要紧,救命是主命。猪肉可以救命,但酒无法救命。”

穆罕默1945年5月31号回到了家乡梢葫芦。当了两年零七个月的兵,多次负伤,多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后,拖着残疾的右手,他终于囫囵地回来了。而梢葫芦乡百分之八十的士兵都牺牲在了战场上,长眠在了异国他乡。和他当年一起入伍的其他二十三个人一个也没回来……

打了四年仗,整个国家被毁了。说来也奇怪,战争年代,梢葫芦集体农庄麦田里害虫泛滥,麦子刚熟就被吃掉了,颗粒无收。集体农庄庄员只能整片整片地烧掉麦田。人们无以果腹,挣扎在死亡线上。劳动力非常短缺,年轻人几乎都上了战场,只剩下妇幼、老弱病残。一个劳动力要当五个用,按老人的话说:一个人占的五个人的缺(一人当五个人使用)。战争结束后,麦子害虫也消失不见了。

穆罕默因为多次负伤,死里逃生,丢掉了多次获得的军功章。这也是他最大的遗憾。

1946年,吴金友·穆罕默退役回家,娶妻成家,开始了新的生活。虽然他远离了战争,但战争给他心灵留下的创伤却永远无法抹去。他晚上一入睡,就完全生活在战争中,噩梦连连,夜夜惊醒……最近这几年他才完全摆脱战争的阴影,不再做噩梦。

穆罕默回来后的那年是荒年,集体农庄一无所有,一切都支援了前线。人们将玉米糁子熬成汤喝,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他手残疾,只好种植旱烟,收获旱烟后,拿到比什凯克市场贩卖,挣些钱,补贴家用。那时候没有自由市场,禁止私人做买卖。做买卖是投机倒把活动,更不许私人兜售旱烟。因为他打过仗,负过伤,手又残疾,所以特别法外开恩,准许他做些小买卖。

1957年他买了一间破屋,拆掉,重新盖了几间房。

穆罕默妻子麦燕八十四岁去世。他们共养育了五女四男。他自己从小没受过正规教育,但所有的孩子都上了学,其中七人受过高等教育。现在老人有二十五个孙子、四十六个曾孙。

他二儿子出生于1957年。大儿子出生于1949年,前几年中风去世了。大儿子的死对老人打击很大,他痛不欲生,祈求真主让他替儿子去死。

他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家里有七口人。现在每月领取约合人民币一千三百元退休金。他觉得钱已足够,根本花不完。除了每年买一头牛宰牲做古尔邦外,其余的钱都积攒起来,给准备出嫁的孙女们买金耳环、金戒指。

白兔儿连前慢慢跑,杆杆儿赶来撵又撵,一气儿撵到凤凰山。凤凰山上有盖苏文,头一仗打败了十二大将,第二仗打败了文武大臣。忠臣苏文叫,叫一声苏文你当听,放下唐王你不撵,杀下我们的忠臣又何缘?苏文开言忠臣叫:叫一声忠臣你当听,唐王的兵又多来将又广,哪是唐王我说不清。忠臣开言苏文叫:叫一声苏文你当听,唐王骑的白龙马,白龙马鞴的宫绣鞍,身穿龙袍头戴龙帽,那就是唐王独一人。苏文思谋思谋明白了。脚踩蹬,鹞子翻身把马骑。手安心,丢开车,撸一根弦,一直撵到御临河。苏文开口唐王叫,叫一声唐王你当听,你把江山写给我,我留你活命转回家,你把江山不写给我,飞刀底下你命难活。唐王开口苏文叫,叫一声苏文你当听,这儿没有龙中座,这人没有纸半片,这儿没有生活(毛笔)砚,我拿什么给你写江山。苏文开言唐王叫,叫一声唐王你当听,你后鞍轿好像龙中座,前鞍轿好像龙中案。右面抽出月牙剑,龙袍拉过来当纸片,龙牙磕烂中指头不住地血点往下流。写了苏文真天子,写了唐王草头针。西写西南佛爷山,东写东南东海边,南写南阳凸凸山,北写老皇饮马泉。四周人下写得好,徐茂公先生没写上。唐王开言苏文叫,叫一声苏文你当听,不能不能实不能,徐茂公先生写给你,我唐王的江山一场空。苏文开言唐王叫,叫一声唐王你当听,徐茂公先生写给我,留你的活命转回家。徐茂公先生不写给我,你飞刀底下命难活。唐王难了难了实难了,来一个神仙来救我,我把他封一个八神仙,来了一个大将来救我,我唐王的江山四六分。东面天鼓响,西边闪出个大将来。白龙白马白旗号,白袍白剑似林梢。白袍开言苏文叫,叫一声苏文你当听,进门血里梦见你,敌营阵里放过你。你是狼吗你是个虎?你是狼、虎能吃几个人?你是鹰吗你是鹞,你是鹰、鹞能飞几千次?你是个白兔儿会翻身,我是个黄鹰随后跟;你是个老鼠会打洞,我是个狸猫把洞门。苏文飞刀耍起来,白袍神剑紧连上。苏文的飞刀落下地,苏文败了败了失败了……

这是吴金友·穆罕默·曼苏尔洛维奇唱的《唐王走凤凰山》。薛仁贵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无人不知,衍生出很多关于薛仁贵的传说。其中有京剧《凤凰山》(也叫《薛礼救驾》)为大家所熟知,但唱词、音调都与歌曲《唐王走凤凰山》不一样。这些歌曲可能无人唱,也不会唱了,已经失传。让人想不到的是,在遥远的中亚,在遥远的吉尔吉斯斯坦一个叫梢葫芦的回族人乡村里,我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歌并且把它记录了下来。我惊奇于歌词的内容和一百三十多年前回族人初来乍到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惊奇于“唐王走凤凰山”在异国他乡保存得这么完好,而且是以被中国人遗忘的歌词的形式保存了下来。歌词内容没有走样,没有变异,完全能听得出来。在这里,汉字失传了将近一百多年后,这些歌曲还能完整地保留,在其他讲汉语的民族不到三代人就被彻底同化,失去了母语,甚至连长相都俄罗斯化的中亚和俄罗斯,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这歌曲如此流行,如此受人喜欢,以至于中亚著名回族作家尔里·尔布杜在他的小说《独木桥儿》里特意安排了和薛仁贵出生地“薛家庄(寨)”非常相近的“薛家坊”作为地名,而亚塞尔·十娃子更是还专门写了一篇小说叫《薛仁贵》!

梢葫芦乡里清一色的回族人,清一色的甘肃籍回族人,有差不多两万多人。这些人大都是1875年以后从伊犁河迁移来的。在苏德战争前,他们住在芦苇遮盖顶棚的屋子里,烧着热炕,保留着中国生活方式,大多数人不会说俄语,说甘肃方言变种的伊犁回族方言,使用着中国筷子,吃着中国饭食:烙锅盔,蒸馍馍,包包子、扁食(饺子),还有油泼辣子的搅团,独一无二的拌汤、面片子、凉粉;变戏法似的种植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中亚突厥人、俄罗斯人从未见过的蔬菜;数不胜数的各色调料;还有闻所未闻的酱油、黑色酸醋;还有从皮士撇克(比什凯克)开到梢葫芦的老回回油坊、面坊、碾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哥,手里摇着拨浪鼓儿,双肩挑一担,担子两头的筐子里摆放着小到针线大到水壶、穆斯林皮袜子的日常用品,货郎哥使用抑扬顿挫的音调,边走边唱歌地报着货名,货名报腻烦了,就来一段“唐王走凤凰山”……

冬天漫长的夜晚,他们不玩麻将,不去赌博,不去逛窑子,不去玩骰子。在结束了一天劳作后,礼完拜,吃完晚饭,聚集在说书人家里听古今(故事)。说书人都是在中国上过私塾的回族人,能识文断字,懂天文地理,甚至还能掐会算观天象。说书人艺高胆大,声情并茂地吟唱着遥远的东方——他们祖国流传下来的故事。吴金友·穆罕默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也围坐在回族说书人家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三国演义》《水浒传》《薛仁贵东征》等故事。说书人也经常唱一些歌曲来助兴,如《孟姜女哭长城》《唐王走凤凰山》《五更盘道》等歌曲。故事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影响着听众的情绪。说书人哭的时候,听众也哭;说书人笑的时候,听众也笑。穆罕默和所有同村的回族人度过了漫长的冬天,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在亚塞尔·十娃子和尔里·尔布杜的诗歌、小说里,你会读到大量有关这方面的描写……正是这些故事和歌曲让老一辈人想起了在家乡男耕女织,没有压迫,没有杀戮,虽然艰难但依然幸福的光阴,也正是这些故事和歌曲让他们恍惚回到了中国,暂时忘记了身在异国他乡的悲凉,也正是这些故事和歌曲让穆罕默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

在我采访的三天时间里,穆罕默老人不知疲倦,一首一首地唱,偶尔停下来还问我:“写上了没有?跟上了没有?我哈巴(也许)唱得快了些……”他停顿一下,等等我,见我飞快地写着,他又开始唱起了《送情人儿》。年轻姑娘送情人儿出远门,歌词情切意浓,缠缠绵绵,歌者是个裹着小脚的姑娘!

我送我的情哥儿大门外,头上的金簪儿抹(ma)下来。舍了我的金簪儿有钱买,舍了我的亲人儿哪里来。我送我的情哥儿大路南,手里拿的两吊钱,这一吊钱雇车坐,再一吊钱做盘缠。我送我的情哥儿大路东,手里提的两盏灯,这一盏灯车上挂,再一盏灯照文章。我送我的情哥儿大路西,手拉手儿舍不得,舍了我的老子舍了我的娘,舍了我的情哥儿好不难怅。我送我的情哥儿大河沿,大河沿上一对鸭子站,公鸭头里凫水过,母鸭子跟随叫哥哥。我送我的情哥儿十字儿坡,十字儿坡上石头多,拐了尕姊妹的尕尕脚(jue),这一肚子委屈给谁说。

穆罕默老人还唱了《孟姜女哭长城》,这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孟姜女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在中亚回族人中间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亚塞尔·十娃子还专门写过话剧《长城》,讲范郎如何被抓去修筑长城受伤后被活埋进长城,孟姜女如何寻夫哭倒长城。老一辈的回族人几乎都能哼几句,在伊犁我的家乡也有不少回族人会唱这首歌,我也会唱。

穆罕默唱的歌曲内容大多是庙里烧香、赶庙会,清明节上坟上香、丈夫或妻子上坟祭奠死者等情节。如“男寡妇(应该是鳏夫)上坟”、“女寡妇上坟”。使用的词汇是典型的汉族人词汇,如阎王、阎王爷、森罗殿。骂某人歹毒就说“他是韩信”。这些歌曲的内容、歌词和伊斯兰教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有些是违背伊斯兰教义的。

我问穆罕默老人:“为啥歌曲里都是些汉人的话。”老人哈哈大笑说:“你别忘记了,咱们老回回的妈妈是汉(族)人,大大(父亲)是阿拉伯人。祖先从阿拉伯到中国帮助唐王平定叛乱后,就让阿拉伯人留在了长安城。就这样,咱们的祖先娶的都是汉人,生养的娃娃都由妈妈教养,说了汉话,穿了汉衣,后辈们娶的也是汉人,但教门是伊斯兰教。”

阿拉伯父亲汉人母亲的说法在中亚回族人中间非常盛行,而且根深蒂固。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州的回族画家潘舍尔据此画过几幅画,画中回族人都是阿拉伯父亲汉人母亲。有一次在托克马克,一位阿訇问我对此的观点。我叙述略有不同,大意是回族来源很复杂。他一再告诉我,千万不能再这么宣扬了,若有俄罗斯人、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问,一定要回答,回族人父亲是阿拉伯人,母亲是汉族人!千万不能再胡说。我至此才明白中亚回族人的良苦用心。在以主体民族命名的国度里,人口占绝对少数的回族人肯定要遭受歧视。前苏联解体各民族获得完全独立后的中亚,在民族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这种民族歧视尤为明显,尤其是在经历了吉尔吉斯斯坦动荡的回族人体会、感觉更深,更现实。在中亚诸民族的观念意识里,阿拉伯人血统比出生于匈奴的突厥人更高贵。阿拉伯人中产生了真主的最后使者穆罕默德,他给全人类带来了伊斯兰教。在同为穆斯林的中亚突厥人面前,真主的使者的民族显然要优秀于其他民族。虽然圣训里多处有阿拉伯人并不比非阿拉伯人优秀的警告,但在民族主义盛行的地区,这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的说辞。这就是为什么中亚回族人乐此不疲地一边读着《古兰经》、做着礼拜,一边唱着中原汉族人的歌曲的奥秘所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生生不息地传唱着这些歌曲的动力;这就是为什么穆罕默老人在我采访过程中一直要求我把他的歌曲写下来的原因!他们始终认为汉族人就是舅舅,回族人的舅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娘舅。如果不是在托克马克市采访一位二战老兵,亲耳听见老兵儿子见了我这个来自中国的东干人,对着父亲大叫“舅舅家来人了”的话,我永远不相信,一定会认为这是矫揉造作,一定会认为这是某些文人的煽情,一定会认为这是假意的奉承。现在我明白了,也释然了,回汉的关系是那样地紧密,紧密到不分彼此,紧密到连呼吸都连在一起,紧密到你就根本无法分清两者。

穆罕默老人年轻时记忆力也惊人,只要是回族歌曲,他听一遍就能准确地唱下来。几乎所有的歌曲都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学会的。就在我第一次采访他时,他说着说着就唱起自己最拿手的歌曲,一唱而不可收拾,我只好跟随他的节奏,跟着他唱歌的节奏来写歌词。他虽然老了,可从来不会把歌词搞混,搞颠倒。唱到尽兴处时,忘乎所以,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在我多次采访中,老人一直打断自己的讲话,唱几首歌,兴头所致,语犹未尽时,他一口气唱五六首歌曲才肯罢休。在唱到《孟姜女哭长城》时,停下来说:“我要破个阿卜代斯(坏小净)呢。”然后就径直到了室内卫生间,回来后,又丝毫不差地接着唱。他前前后后唱了《燕青打擂》《毛货郎》《造反》《蓝桥担水》《劝人心》《五点红》《小郎儿害病》《十不亲》《十里东》《男寡妇上坟》《女寡妇上坟》《老回回过国》《王哥放羊》《青龙下山》《王员外休妻》……我不敢马虎丝毫,记录着他的唱词,他的音调。我很感慨也很激动,手跟不上使唤。

最意外的收获是《麻五哥和尕豆妹》,穆罕默老人的唱词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和现在在甘肃临夏(河州)传唱的有很大差异:

今儿个七,明儿个八,后儿个到了婆婆家。揭开门帘女婿尕,头又秃来脸又麻,脖子里还是个银欻(chua)拉(嗉子)。银欻拉我不怕,眼睛里还有个萝卜花。萝卜花我不怕,脊背还是个肉疙瘩。肉疙瘩我不怕,五个指头就像股杈。五股杈还不怕,两个胳臂就像镰刀把。镰刀把我还不怕,两个腿就像辘轳把。辘轳把我还不怕,鸡巴儿连枣核大。(尕西姆)青皮萝卜绿皮的瓜,谁家的姑娘不嫁汉。(尕豆妹)日你的先人日你的娘,我们家里屎疙瘩还比你大。(尕西姆)你嫑(bo)看我人碎本事大,三个月的后头叫你怀娃娃。

麻五哥饮马去,小姐跟上提水去。白马喝了两口水,我连麻五招了嘴。(尕豆妹)麻五的阿哥慢些走,隔壁还有个大花狗。麻五的阿哥你站下,我搭梯子你上墙。麻五的阿哥,你等下,我开门来你进房。捅一刀来手软了,第二刀来头掉了。麻五的阿哥你等下,我回去给我爹妈表明白。妈呀妈呀不好了,什么人把你儿子杀了。(婆婆)墙又高来狗又叫,不是麻五的阿哥再谁来。(尕豆妹)妈呀妈呀你嫑胡说,麻五的阿哥走掉三年多。(婆婆)卖X的婊子你嫑歪,我兰州城里告一状。(尕豆妹)麻五的阿哥不好了,什么人把咱们的事情烂掉了。麻五的阿哥你心放宽,你打官司我花钱。窝棚里来了跑脱了,到了水磨底下打了尖,吃了羊肉的包子下了挂面。一班的衙役两边里,当中站的麻五哥。两班衙役四边站,当中插的红牡丹。兰州城里四巷子,麻五哥人样子。兰州城四道街,麻五哥好人才。麻五的阿哥不是好汉子,四十竹板口供乱……

在中国,麻五哥和尕豆妹被编成爱情故事来传唱,有许多版本,穆罕默老人的唱本可能是最原始的版本。

穆罕默年轻时喜欢这些故事,更喜欢这些歌曲。他如饥似渴地学唱,在家里唱,在街上唱,在耕作的稻田里也唱,在前线休闲片刻时他也唱,在列宁格勒被德国法西斯围困时唱,在波罗的海前线休闲时唱,红军解放拉脱维亚首都里加时唱,在解放日战胜德国法西斯时他更是无所顾忌地放开喉咙大声唱!战争结束后,乘火车回到家乡时,他也唱……甚至在我采访他的三天时间里,他在讲述自己战斗经历时,还在唱!总之,只要有机会他就唱,歌声伴随了他一辈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中苏关系缓和后,吴金友·穆罕默去了甘肃兰州,亲眼看到了他祖辈出生地“苦焦甘省”,他感慨万千,大哭了一场,以至于几天后还沉浸在悲伤之中。

到了西安,参观了兵马俑。“第一个皇上在西安出世了。”老人喜欢这么说。之后,去了北京天安门、长城……

我们采访苏德战争中的中亚回族老战士,只是让更多的国人知道:在远离中原大地的中亚的土地上,在斯拉夫民族和突厥民族包围着的汪洋大海里,还有一批顽强地说着汉语西北方言、坚守着中国文化和传统的回族人;这些回族人在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和千千万万反法西斯战士一样,付出了最大的民族牺牲,承受了其他民族难以承受的苦难,但仍然默默无闻地顽强地生活着,歌唱着,歌唱着他们故乡里早已被历史尘埃掩埋、遗忘的歌曲。他们乐此不疲,把这种歌曲作为怀念、记忆故乡的神曲、安魂曲。这些中亚最虔诚的穆斯林们,一百三十多年来,尽情地唱着一母同胞汉族兄弟的歌曲,把这些歌曲当作生命的寄托,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根!

我告别了穆罕默老人,告别了梢葫芦乡,告别了梢葫芦乡的亲朋好友们。告别了吉尔吉斯斯坦,但穆罕默老人留给我的歌声却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留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我无法忘记这些身在异域异地的义军的后代们,无法忘记默默无闻但歌声嘹亮的梢葫芦人穆罕默老人!

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历史也不会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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