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塔城
2016-09-29唐荣尧
唐荣尧
到了才知道,原来是循着那股面包香味去塔城的!历史教科书上的知识让我知道,塔城并不是历史上中国的边境。只是十七世纪下半叶以来沙俄和晚清政府所签的合约,形成一支巨大而蛮横的外力,使塔城毗邻的大片土地,如一条脱了臼的胳膊,狠狠地从祖国的母体中被甩了出去。行至塔城,首先就想到了“边地”这个词汇!边地,意味着战争的风云随时会卷过;意味着生活于斯的民众像草一样,会被政权更替之风吹向此方或对方的怀抱。当然,边地还象征着国家的尊严、脸面;边地的民众总会在一种国家意识影响下,恪守自己的身份。
每个城市都有着自己或张扬或含蓄的味道,这在新疆尤为突出!比如,喀什的孜然、哈密的香瓜、库尔勒的香梨、霍城的薰衣草。吐鲁番不用说了,没有去过的人也在“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的俗语里,远远地就能臆想出一股扑鼻而来的葡萄味。塔城呢?一年四季总会被一股浓郁的面包香充盈其中。
那个早早就来到宾馆门口接我的回族小伙子,一脸傲娇地指着天空说:“看呐!这么蓝的天,在内地能看到吗?塔城是中国唯一一座没有工业的地级城市。你闻闻,这里的面包香味纯纯的!”小伙子其实从内地来这里也没几年,但谈起塔城来,活像个形象大使,脸上写满了对这里的喜欢。
地理位置上的偏远,让内地人对塔城了解很少。塔城就像一个小村姑,一脸腼腆地坐在祖国西北的角落里。同样是边地,云南边境的金三角,是冒险家的乐园;新疆边境的伊犁河谷,是中国十大新天府;西藏边境的亚东和樟木,是令人向往的旅游胜地;黑龙江边境的漠河,是中国的北极;广西边境的北海,是黄金沙滩带来的天堂享受。塔城呢?目前,连火车都没开通,从内地起飞前往塔城的任何一趟飞机,都得在乌鲁木齐转机;而要从乌鲁木齐选择每天只有一趟的长途汽车,得坐整整一夜。
这样的地方,注定了是个被常常淡忘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还能指望有什么令人出乎意料的惊奇吗?夏季的塔城是个颜色简单的城市:天似乎一直是那么蓝。蓝得令人怀疑,令人有一种想跪下去的冲动;蓝得透彻而澄明,从内地去的人,似乎一抬头就不愿意再将眼光从天上挪移开。绿色是大地的基色,一走出城区,很少看见裸露的土地;城区内,建筑物间也是被绿色紧紧拥抱着。在蓝天绿地间,便是羊群,缓缓地移动着。
一
沿着解放路往东而行,我的目标是一个城中村的小村落。从哈尔巴斯台山流出的雪山水,在城中以渠的方式流淌着,将繁华的市区和相对保持原貌的村落轻轻隔开。即将走完市区的这段路时,给我担任向导的那个回族小伙子指着从路边餐厅走出的一个人说:“就是他!”
小伙子很快走上前去,两手握住那个人的手说:“色俩目,热力提大叔,这是从内地来的作家,要考证塔塔尔族的历史,他给再屯娜大妈已经打过电话了,说您在家的,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面前这位个子高大的塔塔尔人严肃而礼貌地回了个“色兰”后,转回头冲我笑了笑:“哦,你的嘛,我的妻子再屯娜已经告诉我了。她今天恰好去了乌鲁木齐,走,到家里头说嘛!”
前往塔城前,我电话联系过塔城地区塔塔尔族文化协会会长再屯娜。她碰巧去了乌鲁木齐,就吩咐我直接到位于解放路124号的她的家里,直接找她丈夫热力提,没想到在街上遇见了。
他的家依然保留着相对完整的塔塔尔族民居风格。一株百年橡树敞开的巨大树荫,让整个院子落进凉爽里。不远处,院子里散栽着的杨树、苹果树和作为塔城市树的橡树,一起为这个院子营造着一份绿意。这不由让我在内心吟诵起舒婷的那首《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中学时就会背诵这首诗歌,没想到,在这祖国的边地竟然第一次看到橡树!
看着我对橡树长久凝视,热力提说:“我们更愿意将苹果树作为市树的,苹果酱蘸面包,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走进他家的院子,已经闻见了一股香甜的烘烤香味。慢慢踱过去,几位身着塔塔尔族特色的玫红色、粉红色围裙的女工,熟练地揉面、烘烤、涂抹果酱,在温暖香甜的空气中忙碌着。详细一问才知道,她们分别是塔塔尔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回族。塔塔尔族人是中国最爱做面包的族群了。就像一个不会骑马的蒙古族牧民会被邻居嘲笑一样,一个不会做面包和果酱的塔塔尔族妇女是在亲朋好友中抬不起头的,亦如一个塔塔尔族男人如果不供子女上学,同样会被族人看不起。
热力提兴奋地说:“我家的烤箱是最忙的,它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我家的姑娘茹菲娅是最勤奋的,她毕业于西南大学。不学习的塔塔尔人,是让人瞧不起的!”
享受美食,追求知识,这便是塔塔尔族人的两张脸!
在塔城,再屯娜的知名度似乎要高于热力提,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前者是塔城地区塔塔尔族文化协会的会长。这位热衷于宣传塔塔尔族文化的人,不仅出版了一本描述塔塔尔族传统节日——撒班节的书,还成功地创办了“塔城地区塔塔尔族撒班节传承基地”。在这个基地内,不仅展出大量的塔塔尔族人的古老生活用具,也有现场烤面包这样的传统工艺的展示。古老的火炕在冬天依然在用,手风琴在节假日时就能用上。古老和现实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阻断。
谈起塔城的边地生活,热力提的脸上始终写满一种自豪。他认为塔城是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交汇的地方,他们是受惠于这种交汇的。甚至他说的“塔城综合语”中,就有哈萨克语、维吾尔语、塔塔尔语及汉语不时交错的地方。在塔城生活,就得学习这几种语言,甚至一家人中,既有哈萨克族人,也有塔塔尔族人,还有维吾尔族人。
不勤奋的人,放到天堂里也会挨饿!塔塔尔族人的勤奋在塔城是出了名的。这种勤奋表现在对知识的追求和对生活的提升上,而这种勤奋也使得这个族群在这片土地上得以生存。塔城的塔塔尔族人前往哈萨克斯坦等国家时,过海关时常常被拦住。安检人员反复看半天后嘴里轻轻地说:“这些人看起来像我们的人,怎么成了中国公民?”他们便笑了笑,骄傲地一摆:“我们就是中国人!”前几年,一部《在中国的塔塔尔》的纪录片在哈萨克斯坦播出后,中国的塔塔尔族人成了热门话题。热力提和朋友们去哈萨克斯坦观看一个晚会,没想到,第一排的座位给他们这些中国客人留着,而别的国家的客人、本国的老人都没安排到第一排。他们见此谦让着不坐,没想到对方用高音喇叭念着他们的名字催着他们。“一个民族不勤奋,日子过不到前面去;一个国家不勤奋,别人怎么会尊重你呢?那个时候,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觉得骄傲死了!那边的塔塔尔族朋友问我,想不想搬回去住?我想都没想,不去!”
现在,请允许我给读者描述这样一幅塔塔尔族人来到北天山草原上的图景:1552年10月15日,塔塔尔族的最后一个王朝被俄罗斯推翻,塔塔尔族人开始了流落他乡的日子。十六世纪末,卫拉特蒙古部落逐渐崛起,他们把自己的牧歌唱响于天山以北的塔尔也哈台地区、伊犁河谷和额尔齐斯河两岸的广大草原上,他们以自己的宽容接纳了不远万里而来的塔塔尔族人。
1775年2月,清朝平复了占据额尔齐斯河上游地区的准噶尔封建贵族叛乱后,收复了阿尔泰山以东的地区。居住在这儿的塔塔尔族牧民和哈萨克大玉兹、中玉兹部落以及蒙古族部落平安相处。这种生存地域背景下,这个好学而开放的族群,在和维吾尔族、蒙古族、俄罗斯族、哈萨克族交往的过程中,自然就掌握了俄语、蒙古语、哈萨克语和维吾尔语等语言,这为他们后来活跃于新疆的政治、经济舞台埋下了伏笔。
十九世纪初,生活在伏尔加河流域的一些塔塔尔族青年,不堪忍受沙俄的横征暴敛和为期二十五年的兵役制,逃往阿尔泰山北部地区。十九世纪上期,沙俄军队越过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中国边界,侵占了大片草原,并建立了若干侵略据点。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塔塔尔族牧民为再度摆脱沙俄的残酷统治,于1830年前后,翻越阿尔泰山进入新疆阿勒泰地区。1831年,沙俄军队侵占了我国阿亚古斯河流域,为了摆脱沙俄的统治,生活在这里的塔塔尔宗族人士、知识分子、手工业者、牧民不顾当局阻拦,于1840年后,陆续向中国迁移,大部分前往新疆塔城一带定居。至此,从新疆的塔城地区到阿勒泰地区,都有了塔塔尔人定居的身影。
新疆在中国的西北角,塔城则在新疆的西北角,这里是塔塔尔族这个自外而来的穆斯林民族进入中国的第一站。虽然迁居中国境内的历史已经超过百年,但塔塔尔族的人数是中国四个不足五千人的少数民族之一(其中另三个为高山族、赫哲族、珞巴族)。这便有了我先和塔城日报文化版的编辑张杰雁电话联系,她给我推荐了塔塔尔族协会会长再屯娜,然后有了我走进塔城解放路124号的这个院子——塔城地区塔塔尔族文化协会办公地。
二
走出那个小村落回城区的路上,是北京时间下午了,给我担任向导的回族小伙子指着手机说:“新疆时间,去午饭吧!”热辣辣的太阳将我们逼进路边的一个回民餐厅。突然,旁边桌子两个头戴小白帽的老人说着一种我似曾熟悉的语言,心里猛地涌出一个词——东干。然而,当老人给我说出“南干”时,我接受到的关于东干来源的说法,一下子被撕裂出一个口子。
沿着中国与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交界的边境线而行时,我不止一次地隔着国境线远眺。在三国交界处的这片中亚地区,生活着十多万特殊的、信仰伊斯兰教的族群。
在新疆喀什老街、“巴扎”(维吾尔语,意为集市、农贸市场)闲转时,我就遇见了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穿着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家的服装,持着这些国家的护照,但长相又有些像我国陕西、甘肃一带的人。在街边的店铺和当地维吾尔族人谈价钱时,他们偶尔会迸出一句让人惊喜的带有陕西口音的话。
他们有的生活在吉尔吉斯斯坦,有的生活在哈萨克斯坦。随着喀什设立了经济开发区,原本就常来喀什的这些人,更频繁地穿梭于喀什与本国之间。在喀什,每到礼拜时间,他们很清楚最近的清真寺在哪儿,并能在第一时间步入清真寺,在中国伊玛目的带领下,和中国的穆斯林一起做礼拜。遇上伊斯兰教的重大节日时,他们便会去艾提尕尔清真寺礼拜。在他们心里,那里是最神圣的礼拜之地。
如果不与其深谈、不看护照,单凭他们的相貌和语言,真会以为他们是我国陕西、甘肃一带的回族。
然而,他们的真实身份,和一段隐在中国近代史深处的痛史有关——
清朝同治年间,陕西回族人白彦虎带领他的跟随者揭竿而起。此举自然引起朝廷的镇压,在清军的一步步逼近中,他们从陕西到宁夏、青海、甘肃,辗转向西,经过六盘山、贺兰山、祁连山,进入天山脚下。
最终,约三千人战胜了翻越天山时的死亡威胁,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族群到了天山另一侧的中亚,将自己驻足的地方命名为“营盘”。负责追击白彦虎的刘锦堂是左宗棠手下的得力战将,下令“守执军械者斩,余均不问”。收复新疆后,左宗棠下令给没有逃亡境外的回民安置定居点,妥善安置。目前,学者们几乎一致地持有这样一个观点:逃亡到境外的那些回族,面对当地人问起来自何处时,常常以“东干”作答,即“东边来的”之意,因此得名“东干人”。他们在前苏联时期被正式认定为一个单一民族,并以“东干”冠名。
我更为关注的是进入异域前离开白彦虎的那些回族士兵或因没有“守执军械”而被安置于国内者,他们的后裔目前主要集中在喀什市南边的疏勒县塔孜拱乡。百年时光流逝,他们诚如张承志先生在《正午的喀什》一文中描述的:“斤斤计较地勉强营生,紧靠着寺抱成一团。他们学了些维吾尔族话,把泥屋搭在了这片绿洲。后来世道继续稳定,他们开始出门也戴白帽子,在泥屋的庭院里,栽了些葡萄和鲜花。”不难想象,他们在怎样的卑微境地里,艰难地存活,即便多年后我深入其中采访,他们的后人谈及那段历史,让我听到最多的总是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漫长而屈辱的岁月过去后,这些从内地远途而去的回民们,隐瞒了族群身份,和周围信仰相同但习俗迥异的族群小心翼翼地相处着。直到自己认为危险过去了,才悄悄地拿出压在箱底的白帽子,端庄地戴在头上,走进清真寺,完成一次次庄严的礼拜。逐渐,他们赢得周围生活族群的默认。
坐在他们的黄泥小屋里,一罐茶香中,一段段历史的帷幕被轻轻揭开。这个过程中,我和主人端坐在炕上,和他们一道吃着他们普遍喜欢吃的洋芋和辣椒。我清楚,这是他们的先人留下的习俗。人虽然从陇山到了天山,话虽然从汉语变成了维吾尔语,但仍然能让我在他们的生活细节中,领略到昔日陕西关中一带回族的风俗。谈起历史,他们会淡然地操起陕西口音:“先人嘛,是从那边打过来的嘛!一路打过来,倒把家乡给丢在脑后了。先人发现回不去了,就在城边边子上落了户,去山的那边落了户……”
于是,中亚的大背景也好,中国的大背景也好,甚至晚清暴政虐杀的那一段背景也好,在中亚细亚的历史记忆里,从此收留了一个新的、信仰伊斯兰教的族群——东干!
2013年国庆节期间,我再次前往伊犁,意外地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当年出离祖国的东干们,不少人在背井离乡的生活中,日日思念祖国,还是选择了回归。那个秋日懒散的下午,在伊宁市东郊的一户普通的农家院落里,一株近百年的巨大核桃树的树冠,将大半个院落都笼罩着,树荫下,时年九十岁的东干老人尹佩兰和我交谈着。拿她的话讲,她是花过四个朝代钱的人。她的祖上宁夏人,跟着白彦虎一路逃到新疆。十七岁那年,她和十八岁的丈夫结婚,当年就前往阿拉木图。解放初,他们回到伊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至今。当地的维吾尔族人称呼他们是东干。问她的年龄多大了,老人笑了笑说:“我花了四个朝代的钱喽!你说有多大!”
10月5日那天,我前往伊宁市内的一个小区,采访柯尔克孜族老人阿卜杜拉·拜克力的途中,他告诉了我这样一个事实:“其实,我也算真正的东干,我的祖父也是跟随白彦虎从内地而来的。父亲出生在哈萨克斯坦,母亲是柯尔克孜族,当地人称我们为东干。”他也是解放后,从哈萨克斯坦回到祖国的,身份证上显示的身份成了柯尔克孜族,自己的东干身份一直隐在心里。
而现在,在塔城的这个小馆子里,两位老人的话却让我对上述东干人的来历有了一丝质疑。因为他们说的,不是甘肃东部和陕西一带的话,他们说的甘肃中部最干旱的地域——定西、会宁一带的语言。那是我从小就清楚的话,我的家乡在甘肃靖远县,会宁话就如邻居话般熟悉、亲切。但是,问题来了,我们经常称呼会宁、通渭、定西人为“南干儿”,这里的“干”同“岸”字,靖远话中多“儿”字尾音。那么,我们称呼的南干和东干,究竟有怎样的联系呢?随之走上前去请教老人。果然,祖辈是从甘肃会宁县随着白彦虎军队逃到伊犁,到他们这辈,小时候到塔城的,身子骨到了塔城了,那一口的“南干话”却留了下来。
三
在塔城,塔塔尔族人将自己对知识的重视、勤奋以及和同样信仰伊斯兰教的哈萨克族人、回族人、维吾尔族人通婚形成的和谐,写在了这个城市,就像他们将面包的香味一年四季留在这个城市一样。而对山地游牧的塔塔尔族人的追寻,将我的足迹拉到了天山北麓的奇台县,这里以中国境内唯一的塔塔尔民族乡而闻名,这片绿洲张开怀抱迎接来自天山深处的黑沟塔塔尔族人时,却遇见了身为游牧者的塔塔尔人的一种现代窘境。
黑沟的塔塔尔族人马赫穆提最初拒绝下山,他对政府派来邀请他们下山的工作人员说的理由是,自己不习惯山下的农耕生活。听到乡里的人给我讲述这件事时,我想他内心的一个理由应该是他的那份将黑沟认作故土的情感,是自己要留守祖父、父亲曾生活于斯,自己出生于斯的那片牧场。
1905年,由于阿勒泰一带的草场纠纷波及到塔塔尔族人,有亲缘关系的十四户塔塔尔族人选择南下,前往博格达山南麓的白杨河畔。那时的白杨河畔直至黑沟一带森林茂密、牧草旺盛,放牧者很少。这些塔塔尔族人从政府手中掏钱购买了白杨河畔的大片土地。从此,这里逐渐出现了第一座由塔塔尔族人出资修建的清真寺,出现了第一座带有塔塔尔族民族特色的住宅,爱好追求知识的塔塔尔族人自然也很快使这里出现了他们的学校。
马赫穆提的祖父巴代就是首批来到这里的塔塔尔族人中的一位。来到黑沟一带的十四户塔塔族人数量上很少,又有亲缘关系。和中国境内其他地区生活的塔塔尔族人一样,为了避免近亲繁衍,他们一直秉承着一个内部不成文的习俗:本民族内部不能婚配。巴代和其他男性塔塔尔族青年一样,到了适婚年龄,便向周围生活的、同样信奉伊斯兰教的哈萨克族人求婚。巴代也好,自己的几个儿子乃至孙子马赫穆提,都娶了哈萨克族女子为妻,而他们的女儿则无一例外地嫁给了哈萨克族男子。
草原的青草年年如期枯荣交替,见证着岁月的嬗变,同样也见证着来到这里、离开这里的一个个游牧部族。塔塔尔人的到来、隐身乃至远遁,就这样隐没在青草中间。在塔城寻找塔塔尔族人时,我就想着请一个能听得懂塔塔尔语的翻译,然后带着我走进这个神秘的、中国信仰伊斯兰教中人数最少民族的精神核心处。这个想法从我的采访一开始就宣告失败了——中国境内很难听到塔塔尔语了!
和巴代的先民一样,那些最初进入中国境内的塔塔尔族人是带着自己的母语而来的。那是一种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语言,他们也拥有一种以阿拉伯字母为基础的文字。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随着同样信奉伊斯兰教的、他们长期共处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影响,他们的语言、文字慢慢地飘进了历史的天幕之外,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语言、文字逐渐成为塔塔尔族人的日常用语和通用文字。
现在,除一些老年人使用塔塔尔语外,其他人一般都使用当地的哈萨克语或维吾尔语,有的年轻人甚至会以说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为荣。黑沟乃至博格达山下的塔塔尔族人,和塔城、喀什的塔塔尔族人一样,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哈萨克语言文字逐渐成了他们的日常用语和文字了。而生活在乌鲁木齐的塔塔尔族人由于和维吾尔族人的婚配及长期受其影响,日常用语和生活习惯基本上都和维吾尔族一样了。
他们偌大的家族中共有兄弟四人。现在,只有马赫穆提和他的三弟、四弟相守在黑沟,这也是整个曾生活在山地牧区的塔塔尔族人的缩影。走出那条山沟时,忍不住地不时回头,看那一株株青翠的树干遮盖的山麓,不由想起日本学者松原正毅在他的《游牧世界》一书中,提及他关注的尤尔克人放弃游牧生活后的感受:“定居的尤尔克随谈怀念游牧生活,但是重新回到游牧生活的人很少。定居生活也有其特有的甜头。那不仅仅是因为更舒适的生活,而且还与物质欲望的膨大有关。游牧生活被放置在迁移这个笼子里,不得不去过压缩到最小限度的生活。特别是生活用具和家具,只能带最必要的东西。定居化的生活扔掉了那个笼子,进入了解开摁扣的状态,所以无止境的欲望可以任意扩张。”
离开黑沟的年轻一代塔塔尔族人,一旦安享有电、有电影电视的生活,就将游牧生活逐渐丢弃了,很少有人去怀念。祖先们在马背上滋育的游牧者的自豪感,到这一代人身上,逐渐消失了。其实,游牧民的定居化同样在青藏高原的藏民和内蒙古境内的各大草原上的蒙民身上,正在大面积漫漶。这样,消失在人类历史图景中的不仅仅是早起牧民们挤奶的场景、熬茶的炊烟升起在帐篷四周的树林里产生的诗意、冬夏季节带着简单家当进行转场的艰辛等,更是传承千年的游牧民身上的豪情、征服恶劣环境过程中滋育的强壮体魄、面对山林自由放牧的胸襟,面对青草与蓝天时的放歌激情、驰骋草原的马背雄风,还有不同牧场、部落在草原盛日时齐聚那达慕等文化盛会带来的文化交流、马背技艺展现。
那些生活在山地牧区的塔塔尔族人的宗教文明延续的渠道,主要是依靠口传影响。当他们和哈萨克族人通婚时,那些在家受过良好的伊斯兰宗教影响的哈克萨族女子将哈萨克族人的宗教传承带了过来。很多老人就是从父辈那里学习诵读《古兰经》,在家坚持做五番乃玛子的。每到周五,便到几里外的黑沟清真寺去,在阿訇的带领下做主麻。
“今天你就没休息时间了,下午得赶回伊犁州,我带你去见个人,一定让你惊奇的!”那几天一直陪着我,给我当向导、翻译的回族小伙子冯磊神秘地朝我挤挤眼睛。那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愉悦。
大清早,我在六十四团场部西侧拍摄秃黑鲁帖木儿汗麻扎时,就见他一直忙碌着电话联系什么。原来,他是在联系一个要我去见的人。那些天,这个热心的、年轻的回族小伙儿一直免费给我做向导,开着他的汽车拉着我在伊犁州境内帮我完成在这里的“伊斯兰文明的中国之旅”。他每个细致的安排都是提前征得我的同意的,而这次他却神秘兮兮地联系了一个我要见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没想到,我眼前的这位近八十岁的老人,竟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昭苏县的第一位柯尔克孜族大学生。他在交谈中不时说出的哈萨克语、维吾尔语、俄语、汉语中的词汇,显然不是要卖弄自己在这方面的语言天赋或接受过其教育,而是遇见这些语种涉及到的语境时,他的思绪就像一条敏捷的鱼儿,从几十年的时光之河中能够迅速跳上岸。
下午六点半,住在伊犁市区一个小区的柯尔克孜族老人阿卜杜拉·拜克力和我的谈话开始了。那顶柯尔克孜族人独有的高顶帽子、雪白的胡须,让我认定这位老人的身上一定有故事。我试图从这场谈话中,能更多地了解柯尔克孜族的历史及改信伊斯兰教后,他们的生活变化。
当一个柯尔克孜族老人说出自己的父亲是回族时,你一定感到惊奇!阿卜杜拉·拜克力的父亲就是一位回族,出生在青海湟中县的一个回族村落。清朝同治年间的内乱,西北的很多回族跟随白彦虎带领的军队前往新疆,后逃至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他的母亲是柯尔克孜族,出生在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苏联十月革命后,他的父母返回新疆,奔波于喀什、阿克苏、乌什等地,在南疆一带生活了八年,因为国内局势的变化,又以难民身份回到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一个中等城市的郊区:著名的俄国探险家普热瓦尔斯基病终之地——喀拉库勒郊外的阿勒德克(汉语意为二道沟)。
1933年,他们又像一座摆钟,将属于自己的时光开始置放在中国,从霍尔果斯口岸进到伊犁地区的巩留县。四年后,他们的第六个儿子阿卜杜拉·拜克力出生了。谈到父母来往于境内外的生活与经历时,他仿佛在勾勒一幅久远的生活画卷:从北疆到境外,从南疆到北疆,每一次的上千公里迁动,在他的言谈中似乎没什么难度,就像他们的柯尔克孜族祖先从平原的冬牧场到高山上的夏牧场一般简单。这是个游动的族群,善于将心酸和沧桑化解为生活中的插曲。
1942年,父母带着他们搬到了昭苏县的黑牙子牧场。这里,成了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的父母的最终定居地,也成了他的童年天堂。
阿卜杜拉·拜克力上小学时学的是哈萨克语,1950年小学毕业后到伊宁市上学,开始一年多的维吾尔语学习,初中和高中时用的却是俄语教材。高中毕业后,作为新中国初建时期柯尔克孜族中少有的知识分子,他考进了新疆语文学院(后合并入新疆师范大学——作者注),成为昭苏县第一个柯尔克孜族大学生,一个熟悉且能自如运用哈萨克语、维吾尔语、俄语和汉语者。
大学毕业,对阿卜杜拉·拜克力来说,并不是简单的有工作、能挣钱养活自己了,而是有两件大事发生了。他和那个时代的青年一样,积极地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成家了,妻子的父亲也是个回族,母亲是柯尔克孜族。新的家庭组成后,一些细微的变化也随之产生。比如:柯尔克孜族人吃马肉,而在回族人的传统中是不吃的。这个家庭注定要融合进柯尔克孜族人中去,于是,马肉被他们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