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溢滇弦草有声
——从新编滇剧《水莽草》谈冯咏梅的声腔艺术
2016-09-29乔嘉瑞
◎乔嘉瑞
艺苑评谭
韵溢滇弦草有声
——从新编滇剧《水莽草》谈冯咏梅的声腔艺术
◎乔嘉瑞
主持人语:在本期刊登的四篇文章中,作者乔嘉瑞认为,冯咏梅的滇剧声腔艺术,创造性地继承了由张禹卿创立、万象贞传承的滇剧旦行“竹派”艺术,但她又博采众长,学习了滇剧名家李少兰创立的“李派”声腔,作为她创立新腔的借鉴。这是研究评论冯咏梅滇剧声腔艺术的一个新的视点。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从单一的二胡曲演变为民乐合奏曲、钢琴曲、电子合成曲等多元演绎方式,形态各异,风格多样,但都依据一个共同的遗传基因,即“二泉映月”的创作背景、音乐特征和思想内涵而进行演绎。体现了这首名曲演绎的家庭相似性和多元演绎的辩证统一,乐曲演奏艺术的丰富性。这是二胡曲“二泉映月”堪称中国二胡经典作品价值之所在。傅海燕对此作了系统的梳理和辨析。打赢脱贫攻坚的冲锋号已经吹响。云南省文联作为省级挂联贡山县的牵头单位,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开展文化扶贫,抢救挖掘整理独龙族文化。本期编发彭愫英题为《“文面女”情结——评摄影集〈历史的印痕·最后的文面人〉》一文,正合时宜。文中所叙述的杨发顺、罗金合两位摄影师寻访拍摄独龙族文面女的艰辛和抢救独龙族文化遗产的情怀,为当下文艺工作者挖掘独龙族文化提供了有益的启示(胡耀池)
传承与创新从来就是戏曲发展的一条主线和两大主题。放眼当今戏曲舞台,凡锐意进取,新人辈出,佳作不断的剧种和剧团,均得益于传承和创新的有力驱动;凡步履蹒跚,人才断代,作品平庸的剧种和剧团,都可以说是囿于传承和困于创新。传承和创新就像两座高山一样横亘在广大戏曲人面前。有的人畏缩不前;有的人不识戏曲本体,绕山而行,走“捷径”去了;而有的人则迎难向上,不断攀爬,最后登上了高峰。攀登上高峰的剧种剧团和戏曲人,应该说是科学践行和执着追求传承与创新的典范。本文评述的正是这样一个剧种——云南滇剧;这样一个剧团——玉溪市滇剧院;这样一群戏曲人的优秀代表——玉溪市滇剧院院长、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冯咏梅。
滇剧是云南最早形成且最为成熟的地方大剧种,在二百多年历史进程的创造积累中,形成了尉为大观的艺术景象,影响遍及云南全省。玉溪市地处滇中腹地,是滇文化孕育形成的重要地区之一,当然也是滇剧艺术形成发展和推广普及的重要地区之一。滇剧在玉溪市有着十分广泛的群众基础。长期以来,玉溪市滇剧院坚持的就是一条传承与创新相结合的道路,并且取得了不俗的业绩。历史的成就且不必说,仅就新时期而言,他们在传承基础上的创新剧目就数以十计,其中《朱德与唐淮源》、《京娘》、《西施梦》、《水莽草》四个剧目最具有代表性。尤其是《朱德与唐淮源》和《水莽草》,曾先后荣获过中宣部颁发的“五个一工程”奖,不仅是玉溪戏剧的重要品牌,而且在当代滇剧发展史上也占有一席。不久前,《水莽草》作为国家艺术基金资助,将在全国范围内作传播、交流、推广演出的优秀舞台作品,经进一步加工提高,在玉溪市作了验收汇报演出,其平平常常而又具有一定深度的剧情故事,流水行云般自然流畅且富有张力的导演艺术,演员的生动表演,以及动听的音乐,精致的舞美,完整和谐地统一于一剧之中,受到了普遍的赞誉,这是玉溪市滇剧院传承创新的最新艺术成果。
《水莽草》所体现的对滇剧艺术的传承和创新,是全方位的,是在传统滇剧基本元素基础上的推陈出新。其中最重要的传承在唱腔,最关键的创新也在唱腔,《水莽草》之所以称之为新编“滇剧”,最核心的因素就是唱腔,唱腔体现出了《水莽草》的滇剧艺术特征,使之能够个性鲜明地独立于当代戏曲之林。这既是音乐唱腔设计梁子华、兰天等人的劳动创造,更是领衔主演冯咏梅声腔艺术的魅力所至。
从《水莽草》谈冯咏梅的声腔艺术,其辩证关系即是《水莽草》为冯咏梅婉转歌喉提供了英雄用武的空间;冯咏梅为《水莽草》的编导艺术赋予并提升了滇剧品味。其经验是值得总结的。她的声腔艺术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一是继承传统曲韵;二是博采诸家妙音;三是谱写滇弦新声。
继承传统曲韵。包括滇剧在内的中国戏曲艺术,是一笔丰厚的传统文化遗产和财富,继承这份财富,是后人发展戏曲文化的起点。晚唐诗人王贞白有一首赞扬读书人苦读儒家经典的七言绝句:“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周情孔思”指的就是儒家经典。在这里把“周情孔思”改成“滇声滇韵正追寻”,可以说正是冯咏梅长期以来惜时如金地学习滇剧声腔艺术的生动写照。冯咏梅追寻的滇声滇韵,是在滇剧旦行表演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禹卿创立的“竹派”声腔艺术。张禹卿艺名“竹八音”,民国时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四十余年间驰骋纵横滇剧舞台,名满全云南,同时还是著名的滇剧教育家,他擅演花旦,兼演青衣,音乐天赋极好,善于运用嗓音,在吐字、行腔、收音、归韵、运气等诸方面都有独到之处,同时还善于吸收融汇,创制新腔,形成了清丽娟秀,婉转多姿的“竹派”声腔艺术,影响极为深远。他有大批学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传人是曾经拍摄滇剧戏曲片《借亲配》的滇剧名旦万象贞。他的代表性剧目《西厢》系列戏,《红楼》系列戏和《韩琪杀庙》、《阴阳河》等,均被万象贞很好的学习和继承,尤其是在继承“竹派”声腔艺术的基础上,万象贞推出的经过整理改编的《京娘送兄》、《烤火下山》等剧目,丰富和发展了“竹派”声腔艺术,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故万象贞艺名“小八音”。
冯咏梅从小就十分喜爱“竹派”,尤其喜爱“小八音”万象贞的演唱。她天生一副清脆甜润的嗓子,每天必听万象贞老师及其它老师的音乐磁带,并加以仿学,逐渐使自己的演唱趋于字正腔圆和清新秀丽。1987年,云南省举办戏曲青年演员比赛,她以《思凡》一剧参赛,把一个正值青春年少,不愿甘受清规束缚,一心向往自由和爱情生活的生动少女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颇受多方好评。其中一段“胡琴梅花板”转“二流”的演唱,情真意切,如泣如诉,哀怨婉转,动情感人,表现出了纯正的滇剧韵味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时任中国戏曲学院副院长的著名京剧导演艺术家李紫贵先生看了演出评价说:“我看地方剧都要看字幕,唯有冯咏梅小演员的唱腔,腔圆字正,音色纯美,闭上眼睛,不看字幕,也能听清楚她的唱腔。十分难得。”
“十分难得”,既是李紫贵先生发现人才的惊喜,也是“小八音”万象贞破例招收她为当时唯一入室弟子的重要因素。同样是看了冯咏梅的《思凡》,综合考量她各方面的素质,认为她最具条件继承“竹派”艺术,万象贞欣然接受了冯咏梅的拜师要求。从此,在万象贞老师的耳提面命和悉心指导下,冯咏梅艺业大进,声腔艺术不断提高。
冯咏梅传承“竹派”的代表作,当数她领衔主演的滇剧新剧目《京娘》。《京娘》一剧由云南剧作家陶增义根据传统滇剧《雷神洞》和杨明同志整理改编的《送京娘》,《京娘送兄》三折戏重新编写,由云南戏曲导演严伟执导。虽说是重新编写,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了,但保留了当年万象贞老师在《送京娘》和《京娘送兄》中的表演艺术精华,尤其是唱腔,可称滇剧艺术的精品。这对于冯咏梅而言,既是机遇,更是挑战。她不负众望,也不负万象贞老师的教导传授,从念白到唱腔,从举手投足到一颦一笑,她都按万象贞老师的戏路去走,并根据自身条件加以融会贯通。其中的“丝弦”唱段“又敬他又爱他我怎好开口”和“胡琴”唱段“赵大哥此一去我如疯似傻”,为剧作家新写,冯咏梅唱来前者婉柔多情,后者悲怨交加;前者既明快又羞涩,后者既失落又悲凉。赵京娘的活泼可爱,善良和痴情,均表现得十分到位。难能可贵的是新写的唱词,被她的新腔完美地表现了“竹派”唱腔行腔吐字分明,归音韵味醇厚的艺术特色,是传承和弘扬流派,也是对流派的发展。
博采诸家妙音。一个成熟的戏曲艺术家,在其发展的道路上总是先宗一家一派,继而博采众长,转移多师不断前进的。冯咏梅宗的是“竹派”,但她不排斥和拒绝其它流派,对其他流派,她采取的是拿来主义,除“竹派”外,滇剧旦行流派颇为丰富,有李少兰创立的“李派”,筱兰春创立的“筱派”,张吟梅创立的“张派”等,这些名家流派,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均有唱片行世,都是冯咏梅兼收并蓄的学习对象。尤其是李少兰,他嗓音甜,咬字清,韵味浓,行腔十分流畅。他创造的特殊唱法“疙瘩腔”,在滇剧界影响深远。所谓“疙瘩腔”,即是在行腔中多用小腔,以衬字、装饰音和若断若续的行腔来抒情叙事,表现人物的丰富感情,具有十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业内人士曾赞他的滇剧“李派”唱腔,为京剧四大名旦中的“程派”唱腔。平心而论,“李腔”和“程腔”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深情含蓄,委婉动人,韵味无穷。冯咏梅生也晚矣,没能目睹过李少兰的演出,但李少兰留下的数以十计的唱片,成了她继承传统,创立新腔,丰富自己的最好借鉴。
新编历史滇剧《西施梦》是冯咏梅对滇剧旦行流派声腔学习运用,兼收并蓄的一个典型剧目,张吟梅巧于装饰的唱腔特点和筱兰春生动鲜活的艺术个性,她都融会贯通于自己的演唱中,特别是对“滇剧程派”李少兰声腔的借鉴学习和表现,尤为突出。《西施梦》由云南剧作家李钟发编剧,上海导演胡嘉禄执导。编剧在剧中为塑造西施,写了不少情感充沛,颇具文采的唱词,有一唱段是这样描写西施对范蠡的真挚爱情的:“……多少年来多少月,月月日日,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你,想得我心肝疼痛,心心肝肝痛彻肺腑折腰肢。……”其中“月月日日,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以及“心心肝肝”等,均借鉴运用了李少兰的“疙瘩腔”。冯咏梅唱来,真是大弦如急雨,小弦如私语,艺术效果十分强烈。
此外,她还主演过大型花灯剧《小河淌水》的女主角阿露,举办过个人“滇剧花灯专场演唱会”,花灯唱腔的生活气息和乡土风味,被她巧妙地吸收到滇剧唱腔中,使她的唱在传统的滇韵上自然的流露出花灯民歌味的鲜活特征,这是她赋予滇剧传统唱腔现代美的表现。
谱写滇弦新声。传承的目的是发展,是创新。一切优秀的艺术家,必定是诸如书法家那样,“能楷方能草,笔正始书奇”,在入帖和出帖的过程中,既使传统美得以延续,又赋予传统新的生命。冯咏梅的声腔艺术,走的正是这样一条路。她传承的是“竹派”,弘扬创新的也是“竹派”,她的“竹派”是有了新意的“竹派”。这一点在新编滇剧《水莽草》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该剧由云南剧作家杨军编剧,著名导演谢平安、熊源伟先后执导。这是一出具有寓言特征的剧目,矛盾主线是写婆媳关系,主题弘扬的是互敬互爱的中华美德。全剧中主人公丽仙的唱段颇多,重点唱段就有三、四段。同时还有翻滚扑跌的武功和舞蹈表演,没有过硬的基本功,是很难塑造好这个人物的,这一切冯咏梅都很好地完成了。
全剧的唱腔以滇剧三大声腔中的“襄阳腔”和“胡琴腔”为主,同时予以丰富和发展。比如丽仙与丈夫茂壮隔着时空的对唱就是在“胡琴腔”基础上的创新。滇剧“胡琴腔”与京剧“二黄腔”同源,适宜表现人物的复杂、沉重、悲愤、哀怨等情感,这是基调,但作曲家和冯咏梅在此作了变化,不一味地强调深沉与悲凉,而是使哀怨与抒情、悲痛与向往相结合,发展变化了传统的“胡琴腔”。“眺远方迎风把夫望,想茂壮对月依树旁……”。冯咏梅饱含深情的演唱,让两根滇弦和一把琴弓缓缓地流出“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惆怅之美,这是打动人心的美。
该剧中丽仙的一个重要唱段就是与婆婆一弃前嫌时披肝沥胆的自我表白,表现了丽仙对人生的感悟和对婆婆的真情。这是一段“襄阳腔”,唱词为:“一口气说出来通达心底,好似那一盆清泉退淤泥。四十九天迈步千斤重,终于挣脱纠缠与伴羁。抛开那怨心仇心假心私心烦心担心痛心和悔心,换回来一片真情真性,真性真情,真情真性我的真心。”唱词虽不多,但唱腔创新不少,明快舒展的“襄阳腔”把“好似那一盆清泉退淤泥”的唱词底蕴表现得十分贴切。特别是“真情真性”的反复运用和最后“我的真心”的甩腔拖腔,婉转、深情、动听,人物的情绪被推向了高潮,剧情也随之达到了高潮,每每唱到这里,观众必然报以热烈的掌声。
杨恩泉 石林奇观
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竹派”创始人张禹卿,嗓音偏细,略带沙音,但创造出了清丽娟秀,摇曳多姿的演唱风格;二代传人“小八音”万象贞,嗓音甜美,音色纯真,在继承张禹卿多姿风韵的基础上,形成了情真意切、活泼自然,深情明快的演唱风格。一、二代“竹派”艺术家的风格特点,冯咏梅都很好地继承了,结合自身歌喉嘹亮,韵味甜美,高音抒展,低音醇厚的特点,在长期学习实践“竹派”艺术的道路上,创造性地形成了音甜字准,声美腔圆,韵溢弦外,情动人心的艺术风格,在当代滇剧声腔艺术发展史上具有开创的意义。毫无疑问,冯咏梅是名副其实的滇剧“竹派”艺术第三代传人。
从张禹卿到万象贞,再到冯咏梅,三代滇剧艺术家,践行的是一条不断实践,不断创造,不断发展,不断攀登的道路。总结其传承创新的经验,推广其传承创新的成果,是当代文化建设中构建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的重要内容,更是振兴、弘扬与发展滇剧艺术的迫切需要。
(作者系云南省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国家一级编剧)
责任编辑:胡耀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