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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

2016-09-29张宗子

中外文摘 2016年18期
关键词:索隐文字狱王鼎钧

□ 张宗子

文学江湖

□ 张宗子

和文字打交道的人,最怕犯忌,尤其是政治上的犯忌。清朝的文字狱有多恐怖,稍有常识就知道。20世纪以来,也有说不完的痛史。当初那些惊心动魄的案由,如今再看,只觉得荒唐,奇怪在上者的神经为何那么敏感又脆弱。杯弓蛇影,至少还有似蛇的影子,又是在醉眼蒙眬之中。而文字,哪里那么大的魔力?动辄几百人被杀头和流放的大背景逐渐淡远,留下索隐派挖黑幕似的罗织罪名的奇思妙想,常常被人当笑话说。

读王鼎钧先生回忆录第四部《文学江湖》,读到台湾地区的故事,虽说大原则是一样的,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里抄出几例,以见大概:

50年代,台湾地区的重大庆典,多在10月,包括“双十节”,“光复节”(25日)和蒋介石诞辰(31日),可是大陆选定10月1日为国庆,无意中占了先机,弄得岛上很被动,结果处处忌讳。“十一”这天,媒体不能有任何喜庆的表示,广播节目不可祝寿庆生,店铺不可开张剪彩,欢快的歌曲一律抽换,“连气象报告播出‘长江下游天气晴朗,台湾海峡乌云密布’,治安机关也要查究”。

到蒋介石生日那天,忌讳更多,凡是涉及“衰老、死亡、病危、破产、高楼倒塌、孤岛漂流、王朝覆灭、大家庭专制腐化”的题材,一律不准刊出或播出。连载的小说如有任何可供穿凿附会的情节,要么删,要么暂停刊登。

“副刊插图不许出现弧形和直线相交”,因为它像是镰刀斧头;“插图也不许出现圆脸光头的人像”,因为易被看作中共领袖的造型。

王鼎钧先生在广播公司工作,对此感受深,积累了很多他自谦为“无用”的经验。他曾总结出两条时政新闻的撰稿经验:一是避用长句,二是切忌在“总统”之前有任何动词。前一条的教训是:某电台播会议消息,有一句话是“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句子太长,播音时换气,说成“悬挂着‘总统’”;后一条:曾有一篇新闻稿,原文中的“全体同胞跟着‘总统’走”,排版拣字时同部首的字拣错,印出来,成了“全体同胞踢着‘总统’走”。

制造文字狱的人,必得有比索隐派强十倍的考据本事,才能在字缝里找出或发明出“秘密”,才能“千里姻缘一线牵”地联想、粘合、拼凑。王先生参加小说研讨班,有幸听红学家潘重规讲课。潘重规讲红楼,强调索隐,将《红楼梦》定性为“用隐语写成的一部隐书”,借儿女之情寓亡国之痛。不要小看这一“借”一“寓”,一切文字狱的制造,都借重这个法宝。从文学到现实,潘重规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说国共内战末期,福建尚在“国军”手上,一家剧院上演京戏,贴出海报,上面四出戏,分别是“女起解,捉放曹,黄金台,汾河湾”。潘先生说,这里暗藏着解放军的标语,“解放台湾”。

习惯索隐的人这样去索别人的隐,他自己做宣传,也喜欢藏“隐”,供人去发掘,觉得意味深长。姜贵写“反共小说”《重阳》,结尾是两个人,“一个矮胖女人紧靠着一个细高的男人走,远远看去像个英文的d字”。姜贵告诉王先生,这样安排,为的是暗示两人已走上死路,d就是die(死)。

王鼎钧先生说:“1951年前后,台湾治安机关患了严重的文字敏感症,好像苍颉造字的时候就通共了。”文化特务聪明,写作的人不可迟钝,王先生说,他训练自己,养成习惯,文章写好,先冷藏,“然后假设自己是检查员,把文字中的象征、暗喻、影射、双关、歧义一一杀死,反复肃清,这才放心交稿”。

多年前,和王鼎钧先生在“青叶”餐馆吃饭,听他讲台湾地区文网密布时代的故事,前所未闻,大开眼界。记得他很感慨地说,对文化特务,真是又爱又怕。怕是不用说了,为什么爱?鼎公说,哎呀,你想想,世上哪有读者像他们那样读你的书,读得那么认真,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你的情绪,你的思想,你的思路,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找你谈话,谈到你的每一篇文章,谈到具体的段落,一个句子,一个用词,问你是什么意思,常常问得你理屈词穷。“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什么是知音?这就是知音。在这样既专业又能敬业的“知音”面前,你只能连声喟叹:“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摘自《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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