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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捍卫的村庄(外一篇)

2016-09-28李光彪

凉山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泥土村庄妻子

李光彪

有人说是篱笆捍卫了庄稼,狗捍卫了村庄。依我看,真正捍卫村庄的应该是与村庄血脉相连、唇齿相依的泥土。正是那些泥土筑起的墙、建盖的房屋,把村庄里的人、村庄里的家禽六畜搂在怀里,旗帜一样把村庄高高举在头上。

我是泥土的后裔,出生在那个靠挣公分吃饭的年代,一切都是生产队的。树是集体的,土地是集体的,庄稼是集体的,几乎连空气、阳光、雨露都是公家的。全村人的生产劳动、吃的粮食、花的钱……一切都必须由生产队统一安排指挥,统一计算分配。惟有几块为数不多的自留地、菜园地,由各家各户自行耕种。拥有自留地的母亲,惜土如金,每一寸泥土的挖翻,每一粒种子下地,每一棵菜秧移栽,每一道工序,都绣花似的认真善待。不仅要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多拾粪,多积农家肥,还带领全家人用竹子和刺在地埂边站起了一道厚厚的篱笆,生怕猪鸡牛羊嘴馋偷吃,抢了人的吃食。母亲在自留地和菜园里栽种的很多瓜豆蔬菜、苞谷洋芋,成了我童年以粮充饥的救命稻草,哺育着饥寒交迫的我不断成长。也正是那一块块微不足道的自留地,那一茬茬不起眼的蔬菜、杂粮,成为了家家户户嘴皮外边的饭,不仅捍卫了村庄的性命,而且还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村庄里的人。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村庄实行包产到户以后,田地全部分给各家各户耕种,自留地从此流产。拥有田地经营权的村庄,松绑解套的农家,想种啥就种啥,不再为吃不饱而发愁,逐步过上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日子。

一年一个“马打滚”在变的村庄,不知从啥时起,那些“新品种”也接踵而至入侵村庄。最有代表性的是村庄里千百年来驯养的猪鸡,以“洋”的身份、“客”的高贵,捷足先登来到村庄。可它们水土不服,吃不惯猪草、糠麸、泔水、虫蚁、杂粮,全是从村庄外买来的一袋袋“化学”配合饲料。从此,土猪、土鸡与洋猪、洋鸡展开了一场生死存亡的较量。渐渐地,膘肥体壮的白毛猪越来越多,嘴尖毛长的黑毛猪越来越少,雄壮魁伟的“洋鸡”独领禽冠,生下鹅蛋大的鸡蛋。从此,村庄结束了缺荤少油、清汤寡水、肠胃生锈的日子。

随之而来的是村庄里那些旧宅老院被不断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宽敞明亮的农家小院。村庄在你追我赶长大,村庄里的饲料猪、饲料鸡在疯长,吃了饲料猪、饲料鸡的村庄人在长粗、发胖,村庄里曾经面黄肌瘦的一个个庄稼人,也逐渐大腹挺挺,长出了“大油肚”。

我也是个被城市饲养的胖子,才年近半百,医生就给我下了禁令,这不能吃,那不能喝,天天服药不断。为了健康,总是千方百计减肥,戒肉、少吃,跑步、打球锻炼,与缺医少药的村庄相比,我生怕哪一天住进医院,就出不了医院,尸骨回不去魂牵梦绕的村庄。倒是村庄里那些虚胖的父老乡亲,也经常有人进城来找我求医问药看病,住进医院,找到医生,做完各种检查,才恍然大悟,他们和我一样,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的“慢性癌症”早已潜伏在体内。可是,“好药不治真病”,村庄里还是有人被脑出血、“半边风”过早地夺去了性命,送上了村庄背后那片阴阳两隔的坟茔。

走的人多了,村庄也在莫名其妙的忧伤。村庄的病痛,自有村庄治疗的秘方。痛定思痛的农家,养猪、养鸡,开始实行隔槽喂养,留下自家吃肉的,不再喂“化学”饲料,放养;卖的全喂“化学”饲料,关进笼子、栅栏,圈养。只有一生水里找粮的鹅鸭,满山跑的牛羊在自然放养。就连菜园,也分茬、分块栽种,自家吃的用尿粪农家肥,卖的全施农药、化肥。觉醒的村庄人不得不把泥土掰成两瓣,一掰留给自己,一瓣留给别人,开始护卫自己的舌尖。

从沾满泥土的村庄走来,不论走多远,我的血脉、脐带和我的根仍然扎在泥土肥沃的村庄。偶尔回到村庄看看,一切都有些陌生,就像村庄里很多人不认识我一样,我已不知道很多农耕事物。村庄脚下那片曾经维系着祖辈生存的田地,被统一流转承包给外来老板,架起了塑料大棚,种上了西瓜、番茄、虹豆……看上去规模连片,像模像样,有了电视里那种现代农业的缩影。村庄里那些放不下老人小孩、出不了远门的人,也可以就地帮老板打工,挣点小钱。可村里很多人都不愿意吃帮老板在自己土地上种出来的大棚蔬菜。每次回到村庄,我很想买些带走,村庄里的人总是劝我莫买,大棚里的瓜菜化肥施得多,农药打的重,吃不得。起程时,用心良苦的母亲早已为我准备了自家没打过农药的蔬菜,没吃过“化学”饲料的土鸡蛋、土猪肉……

回城吃着那些泥土芳香的食物,我仿佛一条村庄里的寄生虫,依赖在母亲偌大的怀抱里,多么的幸福。可好景不长,从老家带来的蔬菜、鸡蛋、肉吃完之后,我又无奈地跟着妻子,走进农贸市场,从这个摊搜寻到那个摊,挑来拣去,却始终买不到称心如意的菜、鸡蛋、肉。真羡慕村庄里那些自留的土地、自留的菜、自留的猪、自留的鸡,它们虽不是“精兵强将”,却在默默无闻地捍卫着村庄脚下的每一寸泥土,捍卫着村庄的生命。

土命夫妻

金木水火土,万物土中生,泥土是我出生的母体。

一个夏日如火的农忙时节,十月怀胎的我在母亲肚子里“大闹天宫”,把正在田里插秧的母亲折磨得疼痛难忍、汗颜如雨。邻居大婶看着母亲分娩在即,匆匆把满身泥浆的母亲搀扶回家,急中生智搬来两个砌墙的土墼,垫上棕衣和羊皮褂,为母亲搭建了临时“产床”。就这样,我在母亲痛苦呻吟的挣扎声中从土墼上瓜落蒂熟呱呱诞生。充当“接生婆”的大婶迅速剪断脐带,用灶火灰敷在我肚脐上,帮我止血,为我包裹。以后的日子,我如母亲翅膀下刨食的小鸡,童年的时光,就在老家那个泥土护卫的村庄里灰头土脸度过。

我刚好狗高那年的土黄天,曾经见过老家人杀狗的残忍一幕。老家有一种习俗,每年冬天都有人杀狗,用狗肉煮附片、炖草乌吃,既治风湿病,又滋补强身。老家人想吃狗肉,从不说“杀狗吃”,只说“勒狗吃”,蓄谋已久的三四条汉子早已用皮条设好圈套,趁低头啃骨头的狗猝不及防,冲上去迅速套住狗的脖子,连拉带拖把狗吊上房梁,“汪汪”挣扎的狗挂在半空中,转眼间狗就窒息哀声。可松套放下地准备剥皮时,还没断气垂死挣扎的狗却摇身一变,逃之夭夭。因此,村里人都说,狗是土命,只要脚落地,接到地气就能死灰复燃。

我从小爱狗,与狗有缘,一生不吃狗肉。照此推断,狗是土命,我属狗,也应该是土命。十六岁离家出远门读书那年,母亲生怕土生土长的我进入陌生的城市水土不服,特意用布包了一块“老娘土”,塞进行李,嘱咐我到学校千万不要扔掉。有时想家或生病,拿一点泡水喝,还真管用,能治我想念故乡的相思病。

脱下布鞋,穿上皮鞋西装,远离泥土农转非进城的我,谈恋爱结婚时,母亲去找风水先生合婚,都说我和妻子是土命,五行八字命相生,是上上婚。的确,我和妻子都来自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女,就像两棵移植的树木,扎根城市多年,仍然乡音依旧。而且很喜欢从老家带些土鸡蛋、土猪肉、土菜、土特产回城,储存着慢慢吃。就连去菜市场买菜,也要专门寻找那些农民模样的人,买最土的瓜果蔬菜。婚后搬过好几次家,妻子和我都喜欢从老家带来些泥土,栽上几盆花草,与草木为友,孤芳自赏。

十多年前,我和妻子把原来的房产变卖后,在县城边缘买了一宗土地,自家建盖房屋竣工封顶时,母亲又从老家精挑细选带来一块泥土,并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把那块泥土和混凝土一并浇灌在屋顶的正中央“封龙口”。头顶“老娘土”搬进新建的房屋后,旁边有块不大的空地,母亲、妻子和我扮演着农民的角色,全家上阵,挥舞着挖锄等农具,东边种上包谷,西边种上瓜豆蔬菜,不辞劳苦精耕细作,浇水、施肥、薅草,盛产时不仅自家吃不完,还可以送点给邻居尝尝。正是那些自产自销为数不多的“土东西”,曾经为我们在举目无亲的城市赢得了好口碑。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那块寸土寸金的空地,在突飞猛进的城市化进程中,最终还是被种上了钢筋水泥楼房。

好在我住的四楼有个露天大阳台,妻子和我又买来几个大花盆,装满泥土,种上葱、蒜、辣椒之类的矮棵蔬菜,虽然不足挂齿,但总是能满足我们从泥土中收获胜利果实的一丝欣慰。有时,买回家的洋芋、洋葱放久发芽了,我顺便把它埋进花盆,竟然也或多或少有点收获。女儿好奇,常把吃过的桃核、杏核埋进花盆,看着出土的树苗摇头晃脑成长,乐呵呵的女儿憧憬着丰收在望,结果是昙花一现。一次,妻子从老家带来葫芦籽,点入花盆,浇过两三次水,苗就破土而出,举着伞状的叶子一台叶、两台叶疯长,藤蔓上的须爪像无数只攀岩比赛的手伸向四面八方。我沿着晾晒衣服的铁线,用包装带为它们编织了简易的“瓜棚”。那些藤蔓争先恐后往上爬,不知不觉阳台就成了个绿茵茵大凉棚,一家人坐在下面吃饭纳凉,倾听藤蔓拔节成长、开花、结瓜的声音,心里总是喜滋滋的。每天下班回家,我和妻子精心护理,不断浇水,大概是由于泥土太少,气温太高,长长的藤蔓吸收不到足够的水分,藤蔓上的花开得多,也凋谢得快,骄阳下变得无精打采,结出的葫芦娃也就像缺奶吃的孩子,长得很慢,病殃殃的夭折了很多,葫芦花、葫芦娃落满一地,令我束手无策。最终只收获了两三个拳头大的“劳动果实”,被女儿视为玩物,一直舍不得丢弃。

后来,我调到楚雄工作,全家人迁居鹿城,住进了如鸟巢的十七层楼电梯房里,土命夫妻的我和妻子,依然少不了要从老家带些泥土来,在巴掌大的阳台上种下几盆花草。尽管那些就像我一样接不到地气的花草水土不服,栽了死,死了再栽,周而复始,我们从不灰心丧气。下班回家,看见绿油油的草木,见到偶尔一朵小花盛开,散发出泥土的芳香,故乡的一切就会油然而生。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为了阳台上的花草能吸收到更多的空气阳光,长得更茂盛些,我常把阳台上的纱窗打开,偶尔会有一只鸟飞来,不小心撞进家里,“扑哧哧”乱飞,弄得全家人又惊又喜。有一次,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一夜没走,我给它喂食,它从不客气,后来才发现是只受伤掉队的信鸽。这位不速之客居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直到养好伤,才依依不舍离去。春回大地,又飞来一对燕子,叽叽喳喳带着春天的问候,在窗外的屋檐下筑巢安家,繁衍生息,和我们朝夕相处,左邻右舍的人家都非常眼气,常带着孩子来看稀奇。今年夏天,花盆里莫名其妙长出一株向日葵,在农业局工作的妻子不断给它喂营养液,竟然像栽在田地里一样茁壮成长,开出了黄灿灿的花盘,结出了黑幽幽的籽,成了家里的一枝独秀,也常招来蝴蝶翩翩起舞。一个周末,我和妻子满怀收获的喜悦,摘下了那饼看似成熟的向日葵,却是空秕的。那饼向日葵便成了一个自家生产的工艺品,被我挂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客厅里,与那些外出旅游买回的工艺品卑微媲美。

与我和妻子相比,从小在城市里玩橡皮泥长大的女儿,却很喜欢养狗。开始我们非常反对,经过一次次唇枪舌战的较量,只好屈服顺从,小狗时不时的几声狂吠,常引来邻居诧异的目光。慢慢的我才发现,小区里也有不少像我们一样依恋泥土的中老年人,擅自在楼房里养狗、养鸡、养兔子,自寻乐趣。偶尔听见几声鸡鸣狗叫,仿佛是来自乡村的一首首民歌,让我倍感亲切。天长日久,小狗如那些我们曾经种植的花草,也成了家庭中的成员,像个懂事的孩子,我们上班,它呆在家里,从不乱拉乱尿,带它出门,乘电梯上下,逛街散步,从不惹事,院子里的老人孩子都喜欢拿他逗乐开心。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带着小狗出去散步,看见路边一堆堆刚从乡村拉来准备植树种草的泥土,还散发着热气,远远地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就随风飘来。嗅觉灵敏的小狗如孩子扑向母亲的怀抱,冲向泥土堆,发现猎物似的又挠又刨,不停地打滚,四个爪子沾满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回家时已成了灰扑扑的“土狗”。跨进家门,小狗脚下那些满地土黄的足印,仿佛是故乡的颜色,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泥土味,仿佛是故乡的味道。

身为泥土后裔的我看着妻子忙前忙后给小狗洗澡、拖地板,有些不解。起身走向阳台,极目鸟瞰,映入眼帘的是脚踩泥土、灯火辉煌的城市,自己仿佛成了一束插在花瓶里的花,不禁有些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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