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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煤业:在矛盾中求生

2016-09-28

瞭望东方周刊 2016年36期
关键词:煤老板焦炭吕梁

武刚

一方面,山西各类煤企负责人期盼有效化解过剩产能,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第一个“被切”的不是自己。

2016年3月起,历经近4年的煤市寒冬,中国煤炭市场终于开始回暖。

中国煤炭运销协会的数据显示,2016年3~7月,煤炭主产区动力煤价格每吨回升约60元,炼焦煤价格每吨回升100~150元。

2013年初至2016年3月,煤市持续走低,进入漫长的“寒冬”。这令山西经济遭受重创。

为扭转局面,山西省力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打出了政策组合拳。

“随着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实施,市场信心将得到进一步提振。”业内人士称。

而今,随着市场的回暖及产业调整,山西究竟何时才能走出煤业困局,依然令人关注。

重典之下去产能

事实上,2016年,煤市虽有回暖迹象,山西却仍未走出煤炭困局。

2016年《山西省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第一季度,山西煤炭销量同比增加600多万吨,但收入同比减少700多亿元,共计亏损9亿多元。

山西煤矿安全监察局局长卜昌森撰文称,山西省2015年的煤炭产量比2000年增长了294.3%,年均增长19.62%,远远高于同期GDP增长率,从而导致煤炭产能过剩。

“如果不把过剩产能消除掉,价格起不来,煤炭经济就会长期在低位运行。”卜昌森称,“只有一批相对落后的煤炭企业倒闭,资源聚集到少数优势企业手中,此次危机才能结束。”

困境之中,山西开始艰难救赎。

2016年4月,山西省政府提出,未来5年,山西将通过“五个一批”化解煤炭过剩产能。

2016年4月24日,《山西省煤炭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实施意见》(下简称《实施意见》)正式发布不久,32个配套实施细则出台。

业内人士指出,细则比国家政策还要严苛。2016年初,国务院印发的《关于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的意见》提出,从2016年起,3年内原则上停止审批新建煤矿项目、新增产能的技术改造项目和产能核增项目;确需新建煤矿的,一律实行减量置换。

山西的规定则是,2020年前,原则上停止核准新建煤矿项目,停止审批新增产能的技术改造项目,不再进行煤矿生产能力核增项目审批。

重典之下,效果明显。

山西省副省长付建华曾公开表示,2016年1~6月份,山西原煤产量3.94亿吨,同比减少6880万吨,下降14.87%。

另据《山西日报》报道,2016年上半年,山西减产的原煤,几乎是内蒙古、陕西、安徽、河南4省区之和,占全国去产能总量的37.3%。

2016年7月,国家发改委副主任连维良说:2016年上半年,全国煤炭消费18.2亿吨,同比下降5.1%。而全国煤炭产量为16.3亿吨,同比下降9.7%。“因为去产能、控产量,煤炭产量比需求下降得更多,所以煤价涨了。”

“大力去产能,山西将率先走出‘以量补价的恶性竞争,这将推动整个煤炭行业脱困,同时,也会倒逼山西各级官员和煤企老板抛掉煤炭依赖,下决心转型。”一位业内人士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坚守“276个工作日”

山西煤炭厅总工程师武玉祥表示,山西煤炭去产能主要采取“三大措施”——276个工作日,关停16座违法违规建设矿井,停产整顿一批整合矿井。其中,最为有效的是“276个工作日”。

“276个工作日”是指煤矿276天减量化生产。具体算法是用每年365天减去52个星期日、再减去11个国家法定节假日。

2016年9月6日,山西焦煤集团白家庄矿南坑井,工人从成堆的井下回收设备旁走过

业内人士解释说,“一年中,煤矿只能生产276天,周日和节假日煤矿必须停产。”

吕梁市离石区煤炭局副局长张生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从控制生产天数来控制产能,是一个最为有效的方式。”

张生旺算了一笔账:离石区有12个煤矿,其中7个煤矿正常生产,“目前,7个煤矿的总产能是600万吨,如果将它们的生产天数从365天压缩至276天,至少能压掉100万吨产能,相当于关闭一个90万吨的中型矿井。”

吕梁离石区煤炭纠察分队(下简称纠察分队)队长雒新平则对《瞭望东方周刊》坦言:让煤企自觉执行“276个工作日”绝非易事,因为“压产能就是在压钱,煤老板有抵触情绪”。

而为了保证“276个工作日”得到执行,煤炭部门“除了派专人驻守煤矿外,还加大了监察力度”。

纠察分队纠察一股股长冯铁贞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纠察分队队员会在每个周日、节假日对辖区内煤矿进行随机性突击检查。

据《山西日报》报道,按照“276个工作日”,山西年产能净减少1.4548亿吨,相当于2015年山东省全年的原煤产量。

转型求生

尽管煤价开始上涨,但山西东泰能源集团有限公司(下简称东泰公司)董事长王江平还是备感焦虑——目前吨煤成本250元,其中至少有100元是财务成本,这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2014年,认为煤价已经触底的王江平以60亿元的价格收购了吕梁永宁煤焦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永宁公司),一举成名。

如今,陷入困境的他却要把这个昔日为其带来荣耀的“光环”卖出去,“哪怕赔5亿元出手也行”。有了这笔资金,他便可以推动企业转型。

王江平认为,只有转型才能重生。他计划投建一个电解铝厂。

“建一个50万吨的电解铝厂至少需要30亿元,资金是大问题,但无论如何都要咬牙坚持下去。与其低价等死,不如转型求生。”王江平说。

宋卫国(化名)也持有同样看法。

46岁的宋卫国在吕梁拥有一家240万吨产能的大型焦化厂。吕梁是全国最大的优质主焦煤基地,山西占全国焦炭产量四分之一,而吕梁则占山西的四分之一。这里产出的主焦煤会被焦化厂炼成焦炭,“深加工”让主焦煤的价值得到大幅提升。

然而,作为煤炭的下游产业,焦炭庞大的产能带来的负面效应也已显露。

“2012年下半年到2016年3月,煤市下泄,焦炭价格也一跌再跌,最惨时卖一吨赔100~200元。”宋卫国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2016年3月之后,随着煤市回暖,焦炭市场也出现升温,“截至8月中旬,1级焦炭卖到1000元/吨,上涨240~250元/吨,企业有了微利。”宋卫国说。

但在业内人士看来,难以维持。

吕梁市离石区煤炭纠察分队队长雒新平告诉《瞭望东方周刊》,2013年之后,吕梁大部分焦化厂相继消亡,究其原因,“环保政策日益严苛,一部分违规焦化厂被关闭。更致命的是,吕梁焦炭、焦煤的销路以河北钢铁厂为主,河北大量取缔小钢厂,这让吕梁大量焦炭断了销路。”

但雒新平也表示,虽然焦炭赔钱,焦油、煤气等20多种焦化副产品都有盈利,销路还一直不错,“少数焦化厂是靠这些焦化副产品才逃过一劫”。

“山西焦化企业普遍存在重‘焦轻‘化的现象,化产回收、精制技术与国际领先水平相差较大,造成很大的资源浪费、环境污染和经济损失。”山西省委一位官员告诉本刊记者,“只有通过科技创新实现以焦为主向焦化并举、以化为主的转变,焦化产业才能走出困境,从而帮助消解上游煤炭行业的过剩产能。”

知情人说,山西煤老板转型可分为两个阶段:2008年前,在煤焦产业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部分人考虑到资源的不可再生性,主动转向“可持续发展”之路;2008年后,由于国际金融危机的市场倒逼效应,大量煤老板被迫集体转型。

如今,旅游、房地产、医药、酒业、农业、餐饮、机械制造等领域都有山西煤老板的身影,“他们正成为山西的新经济力量。”

如何甩掉债务包袱

2008年,出于安全生产等方面的考量,山西官方力推煤改。按计划,山西省内煤矿由2600座整合为1078座,小煤窑成为历史。

煤改中,各类煤企鲸吞大量小煤窑,然而,仅过两三年,煤市即出现断崖式下滑,煤炭一度无人问津,高价买来的小煤矿不仅被无限期搁置一边,还成了一个个沉重的负担。

“沉重的债务正将煤企推向绝境,如何甩掉这个包袱生死攸关。”山西大土河焦化有限责任公司(下简称大土河公司)副总经理刘云扣说。

大土河公司创建于1985年,创始人是贾廷亮。他曾登上胡润百富榜单,一跃成为2006年的山西首富。

目前,大土河公司拥有25家下属企业,员工超过一万人。公司经营项目从焦化拓展到采煤、选煤、发电、化工、运输、房地产、教育等多个领域。

为编织和维系这张庞大的产业网,大土河公司也背上了沉重债务。

2014年,贾廷亮在接受本刊专访时坦承:“身背80亿元贷款,一年8亿元的利息。”

一位知情人说,在吕梁,70%的煤企为民营企业,2010~2013年,几乎所有煤老板都向银行借贷,至少70%的煤老板同时还在民间融资。

吕梁市一位官员对本刊记者表示,2013年之后,煤价下跌不止,煤矿严重贬值,煤老板的债务越滚越大,一些企业甚至连利息都还不起。

在山西,“高负债”是煤企通病。占山西原煤总产量半数以上的七大煤企2016年一季度末,负债总额已达1.2万亿元,与山西2015年全省生产总值1.28万亿元几乎相当。知情人指出,债务多来自上一轮“煤改”,六成在银行。

为化解危机,山西官方推出一系列措施。

2016年4月,山西宣布,山西省政府计划为七大煤企提供增信担保,额度或达350亿元;8月5日,中国银监会山西监管局局长张安顺表示,2016年9月底,七大煤企的银行贷款将全部重组为转型升级中长期专项贷款,涉及资金4000多亿元。

“希望过剩的产能尽快消解掉,这样优质的企业就能逐渐扛过寒冬。”刘云扣说。而这也是整个行业的期望。

挥之不去的煤炭情结

尽管举步维艰,但对于这个曾经让不少人走上巅峰的行业,多数人仍然难以弃之而去。59岁的煤老板王天涯(化名)就是煤业最坚定的拥趸。

因为贷款少,财务成本低,王天涯的煤矿没有出现大的亏损。

就在煤老板们痛苦挣扎的时候,王天涯反而作出了一个冒险决定:将煤矿产能从90万吨提升至150万吨。为达成这个目标需投入5亿~6亿元,而这笔巨款是他的全部身家。

是因为王天涯认为,经营煤矿还是一件很有前途的事情,“煤炭暴利时代不会再有,但仍有微利,只要控制好成本,不盲目扩张,煤矿还是个好行当,为它押上身家性命,值得。”

实际上,对于山西省政府力推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山西煤企负责人多存在“心理矛盾”。业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一方面,山西各类煤企负责人期盼有效化解过剩产能,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第一个“被切”的不是自己。

刘云扣把化解困境的希望寄托于上市。他说,大型民营煤企脱困,只有“上市”一条路可走,“我们正朝这个方向努力,希望政府能在政策方面推动一下,让民营煤企顺利进入资本市场。”

2016年 8月,山西副省长王一新在北京拜会中国证监会副主席姜洋。王一新希望中国证监会帮助山西企业发挥好资本市场作用,助推山西转型升级。姜洋则表示,证监会将积极帮助山西企业,支持山西经济社会发展。

这令许多煤企重燃了坚守的希望。

不仅是煤老板们,山西人对于煤炭的情结,在巨大的产业工人群体中也挥之不去。

43岁的齐利生(化名)是一名矿工,他的工作是在距地面140米的地下深处与采煤机一起挖掘煤炭。

多年来,齐利生一直拿着每月7000元左右的高薪。然而,2012年之后,随着煤价走低,齐利生的境遇发生了变化——单调的井下工作还在周而复始地继续,但工资却越发越晚,“2013~2015年,煤矿陆续拖欠了10个月工资。”

2016年8月11日,山西官方推出意在帮助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政策,包括发放配套补贴的职业培训和创业培训等。

尽管如此,齐利生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愿。

这不仅是因为矿工们没多少文化、不好找工作,还因为在煤矿挣惯了高工资的工人们不愿意去“低就”别的工作。

因此,很多矿工即使被拖欠工资也还在煤矿里坚守,期待着煤市回暖,能再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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