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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评点形式与现代学术规范的有机融合
——读戴建业先生《浊世清流——〈世说新语〉会心录》

2016-09-28余祖坤

文艺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会心古代文学评点

○余祖坤



古代评点形式与现代学术规范的有机融合
——读戴建业先生《浊世清流——〈世说新语〉会心录》

○余祖坤

自进入21世纪以来,古代文学研究的私人化、边缘化、技术化、模式化,及其述学文体的单一化倾向,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高度关注。①那么,如何摆脱这些不良倾向,使古代文学研究彰显出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风格?如何使其参与当代文化的建设?又如何使其重新获得社会的广泛关注呢?在这方面,戴建业先生的古代文学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戴建业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古代文学研究专家。他的《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曾被列为20世纪最重要的陶学著作之一,②《文艺研究》也专门发表书评,对其作了很高评价,称之为“一本难得的、富于才气的学术著作”③。而且,此书至今仍然是一部畅销的学术著作,一再重印。戴先生同时也是一位拥有广大读者群、并产生广泛影响的专栏作家。近两年写有三百多篇文化随笔和社会评论,被“爱思想”网列入“热门专栏”作家,其博客被网易评为“2012年度十大博客(文化历史类)”之首。最近,海南出版社总编辑刘铮博士专程从海口赶往武汉,与戴先生签订协议,决定一次性为其出版6本著作,《浊世清流——〈世说新语〉会心录》(以下简称《会心录》)就是其中的一部。

《世说新语》是一部记录魏晋名士逸闻趣事和奇谈妙语的奇书,自其成书之日起,就一直受到历代人们的广泛喜爱。此书在记录魏晋名士的言行时,往往着墨不多,但却具有丰富的弦外之音;加之作者在叙述之外一般不作评论,所以读者要想真正读懂、读透这部奇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魏晋名士都是一些具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的风流人士,读者如果没有较好的玄学修养、文学素养,没有相关的历史背景知识,没有丰富的生活情趣和艺术情趣,是不可能真正领会《世说新语》的妙义的。

《世说新语》向以言简意丰而著称,明人胡应麟就曾称它“简约玄澹,真致不穷”④。以往关于《世说新语》的研究著作,或讨论版本,或疏通字句,或解释名物,或补充史实,或评论人物,或挖掘其史料价值,或分析其思想意义……而对其文本本身的研究并不多见,其中虽然也有一些译注性著作,但它们大多单纯解译难字、翻译原文,让读者还是觉得不知所云,难解其妙。而戴先生的这部《会心录》则坚持从文学本位出发,对《世说新语》的文本本身作了剖毫析芒的解读,对其中一些最重要、最精彩的小品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让蕴藏在文字之中的精妙之意清晰地呈现出来,让魏晋名士在读者的面前“活”了起来。

戴先生在分析《世说新语》的每则小品时,一般都先根据各种文献记载,扼要交代人物的身份、家世、个性、才情,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事件的背景等,然后再立足文本,揭示文本本身蕴藏的丰富内涵。这样就使很多蕴含在文本之外的深意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令读者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可以说,在此之前,还没有人对《世说新语》的文本本身作过如此细腻、深入的分析。

先以“客主不交一言”这则为例。故事说:王子猷奉命赴京都,泊舟于建康东南的青溪渚码头。他很早就听说桓子野吹笛妙绝一世,可惜尚未相识,无缘品味他美妙的笛声。这天碰巧桓子野驾车从江边经过,客人中又刚好有认识子野的,就对子猷说此人就是子野。子猷马上派人到岸上向子野传话:“久闻您善于吹奏笛子,可否为我吹奏一曲?”桓子野此时已经身居要津,地位显贵,他同样也久闻王子猷的大名,听说是王子猷邀请,随即转身下车,坐在江边的交椅上,为子猷一连吹奏了三支曲子。演奏完毕后,便上车离去。自始至终,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如果读者对魏晋士人崇尚自然简淡、鄙弃繁琐礼仪的风气缺乏相应的了解,对王子猷和桓子野的身份、个性、才情全然不知的话,那么他可能就会觉得这两个人的行为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当然也就无法领会文字之外的韵味了。戴先生在作解释时,首先交代故事的两位主人翁既是雅士,又是奇士,并进而说明雅在哪里,奇在何处。这实际上是清晰地交代了二人的身份、个性和才情,为下文的解释作好了铺垫,这就消除了读者在理解上的障碍,让读者觉得文中的故事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戴先生对二人心理以及文本蕴含的美学韵味的解释更为精彩。其中他说:“从世俗的人情礼节上讲,他们似乎都有点无礼和寡情;但从更高的精神层面来看,他们未尝不是真正的知音。前人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子猷妙在赏音,子野长于吹笛,所以当子猷邀其吹奏,子野便为他连吹三曲。这样,子野可谓尽心,子猷肯定尽兴,他们相互的默契和欣赏全在悠扬的笛声中。当子野三曲‘弄毕’之际,子猷还陶醉在婉转的笛声之中,他不及一言而子野已经远去,待子猷回过神来的时候,唯有笛声还在耳边回响,还在江面回荡……此时此刻,子猷来不及说声赞美,子野也用不着听到赞美。对于像他们这样感情丰富且感受细腻的名士来说,语言纯属多余,而且‘一说便俗’。”多么细腻的感受,多么优美的语言,多么犀利的眼光——戴先生的分析不仅深入到文本的字里行间,而且深入到人物的精神世界。是的,王子猷和桓子野二人既有对自己高贵身份的坚守,又有对对方才情的高度赏识;他们既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又是惺惺相惜的知音。两位素不相识的、精神品位极高的名士,借助美妙的琴声,进行了一次心灵的深度沟通,除了琴声,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像这样入木三分的细读,在整部《会心录》中可谓比比皆是。可以说,戴先生称得上是魏晋名士的真正知音。

《会心录》在述学形式上,明显借鉴了古代评点的长处,因此全书不仅充满真知灼见,无一语因袭前人,而且洋溢着作者的个性、激情和灵气,全然不同于时下通行论文和专著的模式化——这是戴先生的自觉追求。戴先生在《老子开讲》中曾说:“我无意把这本书写成‘标准’的论著形式,如果将它写成呆板僵硬毫无个性的‘论著’,我在老子面前会无地自容。”⑤同样,对《世说新语》这部奇书,如果以四平八稳的形式来阐释,一定会让人觉得很扫兴。戴先生治学,一贯注重对文学作品本身的感悟与会心。《会心录》灵活的形式、轻松的笔调、独到的眼光、深刻的见解、灵动的语言,与《世说新语》形成了高度一致。《会心录》中的很多文字,居然和《世说新语》一样简练灵动、一样幽默风趣、一样准确不可移易。读了这部《会心录》,没有细读《世说新语》的读者一定会有阅读原著的欲望;读过《世说新语》的读者,则一定会有再次品味原著的冲动。可以说,戴先生找到了最适合解说《世说新语》的形式和角度。在学术观念和学术风格方面,戴先生与前辈学者林庚先生极为相似。林先生《西游记漫话》中的深刻见解,往往出之以一种轻松灵动的笔调,有的地方甚至像《西游记》的原文那样幽默风趣。读了《西游记漫话》,你无法抗拒重新阅读《西游记》原文的冲动。

《会心录》虽然借鉴了古代评点的形式,但它全然没有古代评点琐碎、随意的弊病,而是将其轻松灵活的形式、要言不烦的表达、敏锐犀利的眼光、形象生动的术语与现代学术规范所要求的扎实的文献考辨、周密的逻辑分析、准确的文字表述有机地结合起来,因此它既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和可读性,同时又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魏晋时期,由于政治上的分裂与混乱,致使思想文化纷纭变幻,人物的个性才情差别很大,人物和家族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这都为读者理解《世说新语》造成了障碍。《会心录》在交代背景知识时,往往旁征博引,游刃有余;而且还不时运用比较的方法,把相近的小品放在一起评说,显示了十分坚实的文献积累和开阔的学术视野——其中后者,鲜明地体现它在体例上与沈祖棻的《唐人七绝诗浅释》极为相似。

在《会心录》中,戴先生对魏晋士人的家族关系、辈份关系甚至政治派别如数家珍。比如,他在介绍羊祜时说:“祖父羊续,汉末任南阳太守,父亲羊衜则在曹魏时期任上党太守,母亲是汉末名儒蔡邕的女儿,姐姐羊徽瑜是司马师继室,史称‘景献皇后’。”又如“咏嘱自若”一则中说:“这则小品中的主人公羊孚,他父亲羊绥只是个中书侍郎,羊孚本人也只是个太尉参军,出身既不高贵,权势也不显赫,他以自己的‘俊才’‘与谢益寿相好’。益寿是谢混的小字。谢混何许人也?谢安之孙,当朝驸马。一天,羊孚早饭未吃便来到谢家,不久王熙、王爽也来了。二王与羊孚‘既不相识,王向席有不悦色,欲使羊去’。二王这两小子怎敢如此无礼,无端要赶走谢混家的客人?原来他们兄弟二人是定皇后的弟弟,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王熙又尚鄱阳公主,也是当朝驸马爷。”如果不是对魏晋历史和文献烂熟于心,怎么可能将魏晋人物之间的关系梳理得如此清晰。《会心录》通俗易懂、亲切动人的形式,是以扎实的文献和深厚的文本解读能力为基础的,它是戴先生精读《世说新语》三十余年的心得,又是他长期从事魏晋文学和文献研究的学术结晶。

其实,深入浅出是学术研究的一种很高的境界,因为将深刻的学术见解以一种轻松活泼、自然灵动的方式表述出来,并非一件易事。要真正做到深入浅出,研究者首先必须对自己的研究对象进行过相当全面、精深的研究,并且对其有融会贯通的把握;也就是说,只有“深入”,才能“浅出”。其次,研究者必须具备高超的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在任何深入浅出的著作中,那看似轻松自然的语言,实则是脱尽浮辞、不可移易的精粹之言。其三,研究者还必须具有开明通脱的学术心胸和活泼灵动的性情,很难想象一个学术匠人能够写出深入浅出的著作。那些真正做到深入浅出的人,无一不是学养深厚的博学者,同时又是有卓越才情和超凡的语言表达力的学者。朱自清的《经典常谈》,闻一多的《唐诗杂论》,朱光潜的《诗论》《谈美》,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李长之的《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钱锺书的《宋诗选注》,沈祖棻的《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林庚的《唐诗综论》,李泽厚的《美的历程》……都雄辩地说明了这一点。

戴先生在学术上,自觉追求深入浅出、充满个性与灵气的著述方式,显然与这些优秀的前辈学者具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联系。可以说,讲究学术的个性和灵动的表达,是戴先生的一贯追求。戴先生十分推崇闻一多,在《闻一多文章杂谈》中,他一再表达对闻一多的倾倒之情。他说:“读《唐诗杂论》,你一定会觉得闻先生特别机智、幽默。”“在今天的学术文章中,再也找不到比闻一多先生《贾岛》更漂亮深刻的文字了。”“今天很难见到像闻一多先生这样既有鲜明个性也有独特见识的学者。”⑥这种倾倒实际上说明了他对个性与灵气的向往和追求。正是这种自觉的追求,所以他的学术著作,无论是《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还是《孟郊论稿》,都能在细致的文本解读的基础之上,深入揭示诗人的精神境界,其分析之微妙,评论之精到,语言之灵动,无不令人叹为观止,不愧是各自领域中的代表性成果。

《会心录》中幽默风趣的表达,突出地体现了戴先生的个性和灵气。在学术界,睿智的学者固然不少,但既睿智又幽默的学者,恐怕不多吧;在前辈中,大概也只有鲁迅、林庚、钱钟书等少数几人。戴先生是当今学术界中的一位既睿智又幽默的学者。他不是一个匠人式的学究,而是一位将学术与人生、与自己的性情、与社会现实进行融合的学者。戴先生的幽默远近闻名,学界一向传为佳话。他在华中师大讲课,课堂总是爆满,甚至有不少外校学生慕名前来听他讲课。其原因,主要是他能以轻松幽默的语言,将那些古代作家讲得活灵活现,将那些抽象枯燥的文学知识讲得引人入胜。这本《会心录》同样显示了戴先生幽默风趣的特点。

比如,《世说新语·排调》篇中记载,“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戴建业在《会心录》中解释说:“这一天晒衣服的人不少,估计晒书的人可能更多。衣服多不过表明主人钱多,书籍多则显示主人学问大,因而,炫耀衣服未免俗气,日下晒书则显得很有‘品位’。今天不少政坛和商界的暴发户暗地里包二奶养小三,明里收藏古董装点书房。机场候机大厅书店那些精装书,多半是这些家伙买去的。听说我所在城市一位厅长,书斋里的藏书比大多数学者多,这些藏书都比他身上的名牌服装还崭新,因为他的名牌衣服通常穿过一两次,而那些藏书则从来没有翻开过。以今测古大概八九不离十,东晋时候晒书的人家肯定极多。那时普通百姓都不会读书,普通人家也买不起书,当时富贵人家晒书显摆,类似今天大官大款开奔驰和宝马,只不过比后者稍有档次而已。”郝隆“晒书”十分幽默,戴先生的解读,更是俏皮、诙谐!其他像“付诸洪乔”、“刘伶病酒”等故事,戴先生讲起来,无不绘声绘色,生动传神,令人忍俊不禁。戴先生以他机智俏皮的解读,让那些性格各异的魏晋名士“活”了起来,让我们觉得魏晋名士离我们是那样的近,以至我们能触摸得到他们的灵魂,感受得到他们的呼吸。

《会心录》是一部创新之作,在当前的学术环境下,它具有多方面启示意义,而最重要的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学术研究不能千人一面,千篇一律,学界不能以单一的模式限制学者的创造,更不能以单一的标准扼杀学者的个性和灵气。

现在,古代文学研究越来越接近于历史研究,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注重从各种纷繁复杂的史料中总结出观点,以为这样的研究才是真正科学的、扎实可靠的研究,而对那种侧重品读作品本身、提炼作家创作经验的著作却不以为然,甚至不将其纳入学术评价的范围。这是不太科学的,也是很不公正的。历史性的研究固然是一种正确的、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但如果将其视为唯一正确的研究路子,那就必然会导致各种弊端。其中之一就是,它必然驱使学者想尽一切办法,从正史、野史、政书、方志、笔记、小说、诗话、词话、文话、墓志、家谱、年谱、序跋、书信、日记等各种文献中搜集史料,从事考证性研究;但它却导致不少学者忽视了对于文学研究最重要、也是重基本的史料——作品!尤其是网络和数据库的流行,使各种史料的搜集和历史性研究论文的写作,变得越来越像一种工匠式的操作,而文本解读——这一最能见出学者才情、灵气与文学天赋的方面——却遭到了人们的极度忽视。赵昌平先生曾指出,当前文学史教学和研究中存在的最大问题,是“忽视并缺乏文章学的基本训练与素养,不善甚至不会读诗析文,这在学生与部分青年学者中尤甚”⑦。可惜,这个问题现在依然没有引起人们的警醒,重史料梳理而轻文本解读的现象也不见有什么改观。目前,各种专业的数据库越来越多,为学术研究无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但是也使很多学者不重读书,不读原作,专门依靠数据库的检索,写出一篇篇看似资料浩博,实则是以堆砌资料以显示学问,不仅缺乏真正的洞见,更缺乏个性与才情,所以学界将这样的文章称之为“数据库体”。

学术研究可以从多个层面进行,没有什么固定的方法和套路,各种方法之间,本没有高低之分,学者完全可以选择自己更拿手的方法进行学术创新。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历史性的研究无疑是必要的,而像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沈祖棻的《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这样精妙绝伦的赏析性著作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可事实是,如果今天哪位学者精心写一部古代作品的赏析,哪怕他写得再精彩,肯定也不会被视为学术著作。陶文鹏先生在《古典文学知识》上连载的诗词赏析文章,其视角之新颖独到,分析之细腻深入,语言之优美灵动,我敢说圈内没有几人能写得出来。不要忘了,诗文评点在古代可是社会各个阶层的人们所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但是像陶先生这样优美、可以与古人评点媲美的文章却不被人重视,不能纳入学术评价的体系,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其狭隘的偏见吗?

可戴建业先生却丝毫没有受到这种偏见的束缚。他的《会心录》坚持从文学本位和审美本位出发,让所有的史料都为精细的文本分析服务,真正将《世说新语》讲透了,而且讲得深入浅出,才情横溢。可以肯定,《会心录》是《世说新语》研究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以后学者要进一步研究《世说新语》,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它。

其次,古代评点形式在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上具有其不可替代的优势,如果将其与现代学术规范相结合,可以使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界在引进西方文学观念的背景下,实现了本土文学观念的现代转换,由此产生了现代学术意义上的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应该承认,这次文学观念的转换,的确给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气象和巨大进步;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完全以西方文学观念来观照中国古代文学,在很多方面毕竟存在削足适履之嫌。很典型的例子是:中国古代的评点,曾是一种十分流行、具有鲜明民族思维特点和审美趣味的批评形式,但随着文学观念的现代转换,它被视为不科学、不严谨的东西,遭到了淡忘甚至摒弃。当前,不要说借鉴它的方法和视角,就是注意和研究它的人都很少,甚至中国古代留存至今的文章评点到底有多少,人们还是一片茫然。不可否认,在现代学术观念的支配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科学性的确得到了巨大提升;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研究的模式化、机械化,选题的生僻化,缺少个性与灵气,丧失文学性与可读性,对读者没有审美愉悦和智慧启迪的弊端日益明显,甚至愈演愈烈。当前大量的学术成果,就连圈内同行都提不起阅读的兴趣,更不用说一般普通的读者了——这已是大家熟知的事实。大家不要忘了,袁枚的《随园诗话》可是风行海内、一刻再刻的畅销书;金圣叹批点的才子书,也是家喻户晓,广为传诵;《红楼梦》的脂砚斋评语更是被辗转传抄,甚至流传到国外……相比之下,当前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边缘化已成为不争的事实。那么,要改变这种现实,借鉴中国古代评点的术语和视角,充分吸取其在敏锐性和文学性上的长处,并将其与现代学术规范提倡的逻辑思辨相融合,无疑是一条很好的道路。钱钟书的《谈艺录》《管锥编》,俞平伯的《重刊〈浮生六记〉序》《谈〈红楼梦〉的回目》《论秦可卿之死》等名作,都是将古代评点方法与现代理性逻辑相融合的典范。

戴先生曾广泛阅读西方哲学著作,尤其是康德、黑格尔、罗素、叔本华等人的著作,对西方理论相当熟悉。但他从不唯西方理论是从,从不生搬硬套西方的理论和概念,而只是恰当借鉴它的方法和视角。并且,他在运用西方理论的同时,也十分注重吸收中国传统的批评方式。戴先生在当前学术著作日益模式化的情形下,选择借鉴古代评点形式来研究《世说新语》,显示了他力求创新、彰显个性的卓识与眼光。《会心录》灵活运用“对面敷粉”“侧面烘托”“正言若反”“平中见奇”“曲折顿宕”等古代评点的术语,对《世说新语》的文本作了别出心裁的解读,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历史上大凡精彩的评点,往往以一种老吏断狱式的眼光,以最精练的语言,揭示最精妙的含义。戴先生的《会心录》同样如此。《会心录》中的很多评论,简直就像格言警句一样。如他评“阮咸晒裈”的故事时说:“假如没有精神上的超越,谁敢在锦绣绸缎之中挂出‘大布犊鼻裈’?谁还会有‘未能免俗,聊复尔耳’这种人生的幽默?”在评“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时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王子猷摆脱了所有世俗的羁绊,‘乘兴而行’不是求官,‘兴尽而返’也不是逐利。他适性任情循兴而动,雪夜开室‘四望皎然’,‘兴’起便连夜乘舟前往,他使枯燥的日常生活充满美感,他给晦暗的人生带来诗情。在他‘兴尽而返’的一刹那,王子猷的人生晶莹剔透,一尘不染。”诸如此类的评语,既生动,又准确,既精练,又敏捷,若置于古人评点之中,也丝毫不会逊色。戴先生的著作之所以畅销,广为人所喜爱,与他充分吸取古代评点的长处不无关系。

其三,古代文学研究不能只关注历史上的一些不关轻重的细枝末节,而必须体现人文关怀,深入人的心灵,给人以智慧的启迪和美的享受。

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写道:“亚里士多德说过:诗人可能比历史学家更真实,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普遍的人性的深处。所以有时我想,或许艺术家、文学家对于历史的理解要比历史学家深刻得多。古人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理解人心,而只是知道一个人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吃饭,并不等于了解他。而专业的历史学家往往止步于专业的历史事件,没有能够进入到人的灵魂深处,知道得再多,也不意味着他就懂得了历史。”⑧同样,古代文学研究者如果不能深入作家的心灵,也不能算懂得了文学。文学研究不能成为与人的生存无关痛痒的游戏。戴先生也有与何先生类似的观点。他说过:“所有科学的目的都只有一个:为了人或人类,人或人类才是科学研究的目的。”⑨关注现实,关注人的生命和存在,是寄寓在戴先生所有著作中的一贯精神,无论是《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还是《孟郊论稿》都体现了他对人的存在问题的深刻思考。他的大量随笔,更是贯注着他批判社会恶习、以期促进社会进步的现实目的。《会心录》也是如此。戴先生在品评古人时,总是不忘联系当今现实,或批判,或调侃,或揭露,或讽刺,嬉笑怒骂,酣畅淋漓,读来令人感到无比畅快。

戴先生的学术研究寄寓着强烈的担当意识和深切的人文关怀。在大众精神品位逐步变得浮躁、庸俗的当代,戴先生细读《世说新语》,实质上是想通过展示魏晋士人的风度和精神,启发今人更多地关注人的生命和存在问题。

当然,戴先生的研究只是一个尝试。为了使古代文学研究摆脱私人化、边缘化、机械化、模式化和单一化的不良倾向,学界同道应当共同思考、共同探索更加丰富多彩的研究途径,形成风格各异的研究格局。

①相关论文主要有:郭英德《论古典文学研究的“私人化”倾向》[J],《文学评论》,2000年第4期。詹福瑞《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边缘化问题》[J],《文学评论》,2001年第6期;及其《关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学术个性问题》,《文学遗产》,2011年第6期。左东岭《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转型期的技术化倾向及其缺失》[J],《文学遗产》,2008年第1期。李建中《汉语批评的文体自由》[J],《江汉论坛》,2009年第8期。

②吴云《陶学百年》[J],《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第115页。

③刘明华《评〈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文艺研究》,2002年第6期,第153页。

④[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29[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85页。

⑤戴建业《老子开讲》[M],海口:海南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页。

⑥戴建业《闻一多文章杂谈》[A],《一切皆有可能——戴建业论学随笔集》[C],海口:海南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135页。

⑦赵昌平《回归文章学——兼谈〈文心雕龙〉的文章学架构》[J],《文学遗产》,2003年第6期,第41页。

⑧何兆武《上学记》[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13页。

⑨戴建业《文学研究与人文关怀——评谭邦〈和在文学与文化之间〉》[A],《一切皆有可能——戴建业论学随笔集》[C],海口:海南出版社,2015年版,第240页。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古代文法概念范畴研究”(13CZW020)]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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