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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理念的本质

2016-09-28傅荣贤

大学图书馆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章学诚目录学

傅荣贤

摘要 章学诚重视学术源流的疏浚,而不是泛泛的学术考辨。他认为纷繁芜杂的图书差异和门类众多的学术纷争都可以转换为源流之辨,而目录学的旨趣即在于通过疏浚学术源流,引领“流”意义上的现实图书和学术回归“源”意义上的理想状态,从而将图书和学术化约为历时性的时间序列,而不是共时性的空间秩序。源流二分既是他考察图书、学术的根本视野,也是规范目录学理念和方法的基本原则。因此,疏浚学术的“源流”,才是章学诚久执不改的目录学信念。

关键词 章学诚 目录学 学术源流

分类号G257

DOI 10.16603/i.issnl002-1027.2016.02.017

清人章学诚提出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关于古典目录学定论久孚的命题。“考镜源流”和“辨章学术”都是动补结构,大意是:辨别学术使其彰显,稽考源流使其明晰。两者表面上互文见义,但源流是指学术源流,而学术是否得到“辨章”端赖其“源流”是否得以稽考。因此,“辨章学术”和“考镜源流”皆旨在使学术的源流得以辩明,古典目录学与其说关乎“学术”的考辨,不如说关乎“学术史”的梳理。但学界的认识每有误区。如余嘉锡云:“目录之书,既重在学术之源流,后人遂利用之考辨学术。”并举“一日,以目录著录之有无,断书之真伪”,“二日,用目录书考古书篇目之分合”等六条,作为“考辨学术”的具体例证。这就把古典目录学的价值局限在了一个个具体而微的“考辨学术”的狭小范围之内,从而也误读了章学诚“重在学术之源流”的本义。总体上,学术问题有多重维度,比如学术的是非得失、主题的聚焦与分化、学科的渗透与交叉等等,但章学诚认为重中之重的问题应该是学术的源流——学术发生、发展的脉络及其动态演化的规律,从而把学术处理成了一种时间存在。本文拟重点分析章学诚以“源流”为关键词的目录学思想的本质。

1.什么是学术源流

目录“使文献与学术之间建构起有机联系,它是对文献秩序与学术规范的双重建构。如果说,西方式的现代目录学主要呈现文献及其背后的学术的空间逻辑关系;中国古典目录学则致力于揭示文献及其背后的学术的历时性秩序,它基于时间演化的视角,认为浩如烟海且纷繁芜杂的若干文献可以在时间序列的配置中获得秩序,文献背后门类众多且彼此交叉的诸多学术也可以从时间演化的角度获得规范。

《校雠通义》外编《陈东浦方伯诗序》(为省篇幅,下引《校雠通义》皆径称篇名)自称:“尝从事于校雠之业,略辨诗教源流,谓六经教衰,诸子争鸣,刘向条别其流有九。至诸子衰而为文集,后世史官不能继刘向条别文集流别,故文集滥焉……。”六艺、诸子、文集三者在空间类别上看似界限谨严,但从历时演变的角度来看,又具有前创后因的渊源关系。又如,《宗刘》篇日:“二十三史,皆《春秋》家学也。本纪为经,而志、表、传录,亦如《左氏传》例之与为终始发明耳。……他如仪注乃《仪礼》之支流,职官乃《周官》之族属,则史而经矣;谱牒通于历数,纪传合乎小说,则史而子矣。”这是认为《春秋》是二十三部正史的渊源、《仪礼》是仪注类文献的滥觞等等,表层类别上的空间分隔背后,具有时间维度上的深层关联。

“考镜源流”不仅意味着对具体学术门类的源头追溯,也是对整个图书、学术(广义文化或文明)的起点还原。《章氏遗书外编》卷一七《和州志艺文书序例》曰:“夫文字之原,古人所以为治法也。三代之盛,法具于书,书守之官;天下之术业皆出于官师之掌故,道艺于此焉齐,德行于此焉通,天下所以以同文为治,而《周官》六篇,皆古人所以即官守而存师法者也。不为官师职业所存,是为非法,虽孔子言礼,必访柱下之藏,是也。三代而后,文字不隶于职司,于是官府章程,师儒习业,分而为二;以致人自为书,家自为说,盖泛滥而出于百司掌故之外者,遂纷纷然矣。六经皆属掌故,如《易》藏太卜,《诗》在太师之类。书既散在天下,无所统宗,于是著录部次之法出而治之,亦势之所不容已。”显然,章学诚所谓“源流”,大致由“源”和“流”的二分话语构成。

第一,在“源”的意义上。“夫文字之原,古人所以为治法也”,当时的图书、学术兼综“道艺”,并蓄“德行”。《周官》则“即官守而存师法”,代行“纲纪”群书和群学的书目功能。其《校雠通义》首列《原道》,从人类文明进化的角度解释图书、学术以及二者赖以“纲纪”的目录的起源;而《文史通义》亦首列《原道》篇,进一步从宇宙起源的角度予以论证。其核心观点是,在“学在官府”的战国之前,图书、学术起源于政治教化意义上的“治法”,体现了“同文为治”的深层旨趣。“法具于书,书守之官”,《周官》的三百六十个职官则是图书及其学术的自然分类表,也是目录学的原初形态。《校雠通义·原道》所谓:“私门无著述之文字,则官守之分职,即群书之部次,不复别有著录之法。”

总之,“源”意义上的图书、学术和目录三者皆遥契大道,与政治教化相鼓桴,具有“道”的本体论依归,因而也是应然的理想状态。

第二,在“流”的意义上。“衰周”以降,“官学下移”,遂致“人自为书,家自为说”,图书、学术逐渐“违悖”道本,不复“治法”准则。相应地,《周官》三百六十职官也无以纲纪群书、群学,目录(“著录部次之法”)于焉产生。

他承认图书、学术之“流”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宗刘》篇所谓“其书既不能悉畀丙丁,惟有强编甲乙”、“然其书具在,亦不得而尽废之也”。但强调“实然”存在的“流”必须回归“应然”之“源”的理想状态。《原道》篇日:“后世文字,必溯源于六艺。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只有溯源于六艺、《周官》,“后世文字”才能上达大道,最终实现图书、学术“同文之治”和“学术人心得所规范”的超越旨趣。其《和州志艺文书序例》云:“文章散在天下,史官又无专守,则同文之治,惟学校师儒得而讲习,州县志乘得而部次,著为成法,守于方州,所以备鞘轩之采风,待秘书之论定,其有奇邪不衷之说,亦得就其闻见,校雠是正,庶几文章典籍有其统宗,而学术人心得所规范也。”显然,包括州县方志中的艺文志在内的目录,是追溯图书和学术之“源”从而框限其“流”的不二路径。

综上,章学诚聚焦于“轴心时代”从源头的“官师合一之道”到流别的“私学兴起”之后的文化裂变,并建构了关于图书、学术及其目录的“源流”二分话语体系。一方面,战国之前图书、学术以及《周官》职官的分类表,是宇宙起源和人类文明进化的产物,因而是理想的应然模式。另一方面,战国以降的“后世文字”(图书、学术)不复“学在官府”的法度,因而必须通过目录学“推本古人官守”的溯源工作追拟前规,回归源头的应然理想状态。他把现实的图书、学术问题换算为时间意义上的“源”和“流”,并在历史与现实(“源”和“流”)的离合之中,贯穿着意义伸张和理念表达——“源”既是过去的又是理想的,因而也是“道”的反映;“流”既是当下的又是现实的,因而体现了“器”的指向。所以,他的“考镜源流”,不是简单的历史或史学,而是承载着实然与应然之间辩证关系的理解。就此而言,章学诚最大的创发即在于因时势变迁而导致图书、学术发生变化的语境下,提出了目录学应该如何调整自己的方向与内容。

他认为,图书和学术由“学在官府”到“学术下移”的变迁,也是目录由《周官》职表到“著录之法”(即目录学)兴起的过程,因而目录学本身也全息性地存在着历时性的源流二分话语。《自序》曰:“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即认为刘向父子努力将图书和学术配置在纵向的时间序列之中,因而也深得《周官》本义;而刘氏以降的目录学疏失于源流的考镜,导致典籍日散,学术不倡。《宗刘》篇云:“家法不明,著作之所以日下也;部次不精,学术之所以日散也。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讨论流别,以使之恍然于古人官师合一之故,则文章之病,可以稍救,而《七略》之要旨,其亦可以有补于古人矣。”他勾勒了目录学每况愈下的退化史,提醒人们思考什么是真目录学、什么不是。他认为现实的目录(“四部之成法”)只有回归“讨论流别”的《七略》,才能实现对同样每况愈下的图书、学术的拨乱反正。

2.为什么要考镜源流

《原道》篇曰:“辨而别之,盖欲庶几于知言之学者也。”《焦误校汉志》篇云:“部次群书,所以贵有知言之学。”“源”和“流”的二分话语,不仅意味着古今质变的时间转换,也是图书、学术之理想形态和现实状况的价值判分。因此,只有通过目录学“考镜源流”的功夫,才能实现章学诚念兹在兹的“知言”目标。

首先,只有考镜源流,才能实现对图书和学术的普遍性勾勒。当图书、学术被化约为历时性的时间存在,它们的完整图像及其发生、发展的“大势”,遂只能通过源流的考镜而得以相对完整地揭示。《补校汉艺文志》篇曰:“部次门类,既不可缺,而著述源流,务要于全。”即通过“著录源流”的长程历史考察,才能“务要于全”,实现对图书、学术“不可缺”的整体把握。《文史通义·诗教下》亦云:“明于战国升降之体势,而后礼乐之分可以明,六艺之教可以别,《七略》九流诸子百家之言可以导源而浚流,两汉、六朝,唐、宋、元、明之文可以畦分而塍别,官曲术业,声诗辞说,口耳竹帛之迁变,可坐而定矣。”显然,源流的考镜,是串联所有类型图书、学术的不二法门。

其次,只有溯其源,才能别其流。《焦竑误校汉志》篇认为:“盖类有相仍,学有所本,六艺本非虚器,典籍各有源流。”既然学术皆有“所本”、典籍各有“源流”,那么只有溯其源,才能别其流,达到对现实之“流”的图书、学术之“本”的认识,实现“知言”的目的。《汉志诸子》篇亦曰:“著录之书贵知原委,而又当善条其流别。”以《贾谊》一书为例,该书“言王道,深识本原,推论三代,其为儒效不待言矣”,故列为儒家类;但该书又“立法创制,条列禁令,则是法家之实”,故需互见于法家类。前者是“知原委”,后者是“条其流别”,由此达到对该书学术内涵的本质性认识。《陈东浦方伯诗序》篇曰:“第刘向九流之说犹存,今推其意以校后世之文,如韩出儒家,柳出名家,苏出兵家,王出法家,子瞻纵横,子固校雠,犹可推类以治其余。”即通过“考镜源流”而将文集区分为两类:一是可以追源于诸子的(如韩(愈)源出于儒家);二是不成家(即不入流)的,从而也加深了对集部文献的把握。

再次,溯源别流,是为了以“源”框限其“流”。源和流的二分话语预设了图书、学术在两大历史阶段上的不同的精神视域和价值认同:“源”意味着遥契大道的正面价值;而相对负面的“流”只有通过复古原则和家法还原,才能实现对现实之“流”的纠偏。《汉志诸子》篇曰:“官司失其典守,则私门之书,推原古人宪典以定其离合;师儒失其传授,则游谈之书,推原前圣经传以折其是非。其官无典守而师无传习者,则是不根之妄言,屏而绝之,不得通于著录焉;其幸而获传者,附于本类之下,而明著其违悖焉。是则著录之义,固所以明大道而治百家也。”通过“推原”,那些“不根”之书就能屏在著录之外;即使“幸而获传”,也能通过“附于本类之下”的源流疏浚,揭明其“违悖”所在。就此而言,他以“考镜源流”相号召的目录学,目的是要回应“不根”之学或“违悖”之学的现实。他在《宗刘》篇中为正史、名墨两家、集部、类书、钞书等后世“新出”文献类型撰写序言,也是要在“以流证源”的历史回溯基础上,“以源定流”,实现对“流”的规范。

最后,通过“源流”的揭示,梳理图书、学术的“道器”关系。章学诚从历时变迁的高度创设“源”和“流”的二元话语,并从“道”和“器”的角度作进一步的发挥,即认为“源头”的图书、学术达到了道的本体境界;而流别意义上的图书、学术只是器的现实存在,从而把历时性的时间秩序进一步化约为道器意义上的哲学关怀,因而与其说是复古(回归“源”),毋宁说是向道。

第一,“本末兼该”的源流揭示,才是一个类目“道器并举”的完整呈现。

《补校汉艺文志》篇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善法具举。徒善徒法,皆一偏也。本末兼该,部次相从,有伦有脊,使求书者可以即器而明道,会偏而得全……部次先后,体用分明,能使不知其学者,观其部录,亦可了然而窥其统要,此专官守书之明数也。充类求之,则后世之仪注当附礼经为部次。《史记》当附春秋为部次,纵使篇帙繁多,别出门类,亦当申明叙例,俾承学之士得考源流,庶几无憾。”源流的考镜就是道器的合一,这才是“庶几无憾”的根本原因。他在《补校汉艺文志》篇中列举了大量的例证,证明“道器”与“源流”的统一关系。其日:“以道器合一求之,则阴阳、蓍龟、杂占三条,当附易经为部次;历谱当附春秋为部次;五行当附尚书为部次。纵使书部浩繁,或如诗赋浩繁,离诗经而别自为略,亦当申明源委于叙录之后也。”又如,天文类著录的《泰一》等文献都是名数法度之“器”,因此需要通过“申明源委”的方式,补充著录“《宣夜》《周髀》《浑天》诸家,下逮《安天》之论,《谈天》之说”等理论性的“道”类典籍。再如,法律类目的建立,应该“就诸子中掇取申韩议法家言,部于首条,所谓道也;其承用律令格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岂有读著录部次而不能考索学术源流者乎?”

总之,“申明源委”或“考索源流”,将反映“道”的理论文献前置,并依次相从有关方法名数的“器”类书籍,从而“道器并举”,才能达到《补校汉艺文志》所谓“专门部勒,自有经纬”、“自立门类,别从道法,大纲既立,细目标分,岂不整齐有当”的目标。

第二,追溯源流就是揭示道器,从而突破“器”的自限而上达“道”的境界。

《文史通义·与朱沦湄中翰论学书》曰:“文章学问,毋论偏全平奇,为所当然而又知其所以然者,皆道也。”每一具体图书,都有“道”的指向。但“道”是“为所当然而又知其所以然者”,因而往往隐而未发,需要通过源流的梳理才能揭示出来。《和州志艺文书序例》云:“学者苟能循流而溯源,虽曲艺小数、辞邪说,皆可返而通乎大道。”又曰:“夫欲辨古书正伪以几于知言,几于多闻择善,则必深明官师之掌,而后悉流别之故,竞未流之失,是刘氏著录所以为学术绝续之几也。不能究官师之掌,将无以条流别之故,而因以不知末流之失,则天下学术无所宗师。”追溯源头就是返本大道,从而“辨古书正伪”,“竞未流之失”,实现对现实之“流”(也是“器”)的图书、学术的框限。

综上,“考镜源流”既是对图书、学术之历史层次的疏浚,也是对道器关系的厘清,本质上是针对图书、学术之“流”(也是“器”)的现实,追问“源”(也是“道”)的应有权重,从而最终将实然还原为应然,把现实转化为理想。而这个目的论追求,又是奠定在下述相对系统和完善的方法论基础之上的。

3.如何考镜源流

章学诚的一个基本信念是,图书、学术的发展大致经历了“学在官府”的黄金古代和“官学下移”的“后世文字”两大阶段。这既是时间意义上的“源流”分殊,也是哲学层面上的“道器”之别,因而又是应然理想与实然当下的判分。图书、学术由流溯源,就是因器见道,也就是从实然回归应然。为此,章学诚“用社会进化和学术思想发展的观点,系统地阐述了我国目录学史中编制目录的方法、理论和观点”,并将目录学史同样区隔为“源”和“流”两大阶段:一是“《七略》的体系,是结合着我国学术思想的发展,并且溯源于《周官》,以部次当时所有的重要图书资料”(6-7),此乃践行了“考镜源流”的黄金古代的理想模型;二是《七略》以降的目录(他泛称为“四部”),不复《周官》和刘氏法度,其表现形态有二:

其一,把目录做成簿录。《焦竑误校汉志》篇所谓“未悉古今学术源流,不于离合异同之间深求其故;而观其所议,乃是仅求甲乙部次,苟无违越而已”。

其二,把目录做成校勘。《章氏遗书·信摭》所谓“校订字句”、“争于字墨”,留意于“鱼鲁豕亥之细”。

两者的共同特点是因源流意识的缺位而导致对目录学精神追求与意义建构的放逐。显然,目录学也存在“源”、“流”之别,它与图书、学术的二元历程相同步。这样,既树立了目录学正面标杆(源),也揭橥了其反面疏失(流),从而提出了“四部”之“流”如何才能回归《周官》《七略》之“源”的正面尺度的问题。总体上,他认为著录、解题和分类(包括作为分类补充手段的互著和别裁)、序言都必须以“考镜源流”为职志,才能完成当下的现实目录(流、器)向黄金古代的理想目录(源、道)的复原。

3.1分类

章学诚反对仅追求“苟无违越”的“甲乙部次”,认为洞悉源流才是分类的精神取向。例如,《汉志诸子》篇将“诵先王之道”、“成一家之言者”分到儒家类;“若职官、故事、章程、法度,则当世之实迹,非一家之立言”,则“附之礼经之下为宜。”又如,《焦竑误校汉志》篇日:“焦竑以《汉志》高祖、孝文二《传》人儒家为非,因改入于制诰,此说似矣。顾制诰与表章之类,当归故事而附次于尚书,焦氏以之归入集部,则全非也。”他认可焦氏将《高祖传》《孝文传》从儒家类移入制诰类,但进一步认为制诰应入故事类,且应“附次于尚书”,从而考见其学术源流。

他在《和州志艺文书序例》中反对郑樵“未明著录源流当追官礼,徒斤斤焉纠其某书当甲而误乙,某书宜丙而讹丁”。即认为分类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而是关乎“源流”的揭示从而也是对“道器”的厘清。但图书分类与学术分类不尽一致,借用杜定友的话说就是,“书与学不同”,“世无包罗万状之学,而有六通四辟之书”。因此,章学诚又提出了互著(亦作“互注”)、别裁的方法,以补充分类在“考镜源流”上的不逮。

《互著》篇日:“古人著录,不徒为甲乙部次计。……盖部次流别,申明大道,叙列九流百氏之学,使之绳贯珠联,无少缺逸,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至理有互通,书有两用者,未尝不兼收并载,初不以重复为嫌,其于甲乙部次之下,但加互注,以便稽检而已。古人最重家学,叙列一家之书,凡有涉此一家之学者,无不穷源至委,竞其流别,所谓著作之标准,群言之折衷也。如避重复而不载,则一书本有两用而仅登一录,于本书之体既有所不全,一家本有是书而缺而不载,于一家之学亦有所不备矣。”互著针对“理有互通”和“书有两用”的情况,而将它们分别著录在两个或多个类目之中。它可以使“一家之学”的图书资料得到相对完整的呈现,从而“穷源至委,竞其流别”,并在“原委”的揭示中“折衷”其得失。如《汉志六艺》篇曰:“春秋部之《董仲舒治狱》,当互见于法家,与律令之书同部分门。”这样,不仅揭示了《董仲舒治狱》作为儒家经典的内涵,也揭示了其“治狱”的法律属性;同时,该书还作为理论典籍之“道”而补充了名数法度之“器”的“律令之书”的不足。

别裁就是将一书中可以独立出来的篇章分析著录在另一个或多个类目之下。《和州志艺文书序例》举例云:“《管子》列于道家,而叙小学流别,取其《弟子职》篇附诸《尔雅》之后,则知一家之书,其言可采,例得别出也。《伊尹》《太公》,道家之祖,次其书在道家;《苏子》《蒯通》,纵横家言,以其兵法所宗,遂重录于兵法权谋之部次,冠冕孙吴诸家,则知道德兵谋,凡宗旨有所统会,例得互见也。”《管子》列于道家,但其《弟子职》一篇应别裁于小学;《伊尹》等四种文献各有类别归属,但其中言兵的篇章应该别裁于兵书略的权谋类下。无疑,别裁是对一书内部篇章结构和内容层次的进一步分析,目的也是为了“以辨著述源流”。正如《焦竑误校汉志》篇指出:“则欲明学术源委而使会通于大道,舍是莫由焉。”

总之,互著和别裁是条别源流,超越“徒为甲乙部次计”从而回归目录学之“源”、“道”的重要分类手段。《和州志艺文书序例》总结指出:“夫篇次可以别出,则学术源流无阙间不全之患也;部目可以互见,则分纲别纪,无两岐牵掣之患也。学术之源流无阙间不全,分纲别纪无两岐牵掣,则《周官》六卿联事之意存,而《太史》列传互详之旨见。”

3.2类目次序与著录次序

章学诚特别重视“次序”。而所谓次序,首先是指同一类目之下若干小类之间的次序,如《汉志诗赋》篇曰:“赋者,古诗之流。……义当列诗于前而叙赋于后,乃得文章承变之次第。刘班顾以赋居诗前,则标略称诗赋,岂非颠倒与?”认为诗为“源”而赋为“流”,但刘班却“以赋居诗前”。又如,《汉志诸子》篇曰:“名家之书当叙于法家之前,而今列于后,失事理之伦叙矣。盖名家论其理,而法家又详于事也。”认为讲理论的名家应该列于名数法度意义上的法家之前。

另一方面,次序也包括同一小类之下若干文献之间的次序,章学诚就此提出了两条原则。一是“创书之人”居于“传书之人”之前。所以,《汉志诸子》致疑“墨家《随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班固俱注:‘墨翟弟子。而叙在墨子之前”。二是先出文献应该排在后出文献之前。所以,《汉志诸子》致疑“(阴阴家)《闾丘子》十三篇,《将钜子》五篇,班固俱注云:‘在南公前。而其书俱列《南公》三十一篇之后”。

总体上,无论是同一类目之下若干小类之间还是同一小类之下若干文献之间,章学诚都强调它们应该遵守时间顺序原则:先出现的文献(及其所代表的类目)应该前置,因而也是“源流”理念的落实。另外,因为“源流”之别也意味着“道器”之分,所以,讲“道”的文献或类目排在讲“器”的文献或类目之前,也是其“考镜源流”的题中之义。例如,《汉志兵书》篇日:“权谋,道也;技巧,艺也。以道为本,以艺为末,此始末之部秩也。”《校雠条理》篇则指出:“《七略》以兵书、方技、数术为三部,列于诸子之外者,诸子立言以明道,兵书、方技、数术皆守法以传艺,虚理实事,义不同科故也。”

3.3叙录

章学诚认为,书目中的大小序(他称为“叙录”、“叙例”或简称为“叙”)和解题(他称之为“叙论”,有时亦称“叙录”;或称“释”,并与作为大小序的“叙”合称“叙释”)也是“考镜源流”的主要手段。《汉志六艺》篇日:“校书诸叙论,既审定其篇次,又推论其生平。以书而言,谓之叙录可也;以人而言,谓之列传可也。”这里的“叙论”或“叙录”就是指针对“每一书”的解题。解题“既审定其篇次,又推论其生平”,相当于史书中的“列传”,是“考镜源流”的重要手段。《和州志艺文书序例》亦指出:“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古人命意标篇,俗学何可绳尺限也。刘氏之业,其部次之法本乎官礼;至若叙录之文,则于太史列传微得其裁。盖条别源流,治百家之纷纷,欲通之于大道,此本旨也。”

但总体上,章学诚矢志于“原道”、“宗刘”,希望承绪黄金古代“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录学精神,强调对图书和学术作历时性的概观和综览,因而更加重视针对“某类书”的大小序。正如余嘉锡指出:“(章学诚)于录中立言,所以论其指归、辨其讹谬者,不置一言,故其书虽号宗刘,其实只能论班。其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者,亦即指此类之序言,其意初不在解题之有无。”(8)所以,他的《和州志·艺文书》分8大类35小类,有针对“某类书”的《序例》和《辑略》,但没有针对“每一书”的解题。

在《原道》篇中,他认为《七略》的《辑略》“讨论群书之旨”、“最为明道之要”;并致慨于“惜乎其文不传,今可见者,唯总计部目之后,条辨流别数语耳”,即认为《汉志》“条辨流别数语”的大小序差可视为《辑略》的孑遗。所以,《宗刘》篇曰:“《七略》之古法终不可复,而四部之体质又不可改,则四部之中,附以辨章流别之义,以见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书之要法。而郑樵顾删去《崇文》,乃使观者如阅甲乙簿注,而更不识其讨论流别之义焉。”大小序是“辨章流别”和“见文字之必有源委”的重要“体质”,而郑樵删去《崇文(总目)》序言,直接导致“观者如阅甲乙簿注,而更不识其讨论流别之义”。

序言有助于“考镜源流”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分类著录只能以现实存在(或曾经存在)的文献为对象,但正如《汉志六艺》篇指出,“古人师授渊源,口耳传习,不著竹帛”,并不一定落实为白纸黑字的文献。《文史通义·言公上》即认为“商瞿受《易》于夫子,其后五传而至田何”,但所谓“五传”只是口耳相传,“未尝有书”,所以《汉志·六艺略》无以著录。这就需要“参观”《史记·儒林列传》《汉书·儒林传》等文篇,运用序言的形式才能完整地揭示易学“源流”的完整谱系。

4.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简评

章学诚基于对图书、学术和目录的全息性综览,预设了三者同步的二分话语——从战国之前“学在官府”的秩序维持,到战国以降“学术下移”的秩序沦陷。前者是“源”,后者是“流”,而源流又直接对应对于道器,因而兼具史学和哲学的双重审慎。而目录既然与图书、学术彼此全息和相互同步,通过目录学由流而源的追溯,就可以助推图书、学术由“流”而归趋“源”,因“器”而指向“道”,从而在重构目录学叙述框架的基础上规划了图书、学术(广义的文化或文明)的建构方案。所以,他的思考不仅具有目录学的学科意义,也具有广泛的学术文化价值。

首先,他将全部学术问题转换为历时性的“源流”疏浚,从而提供了观察学术文化的新思路,得出了许多值得珍视的结论。清代中叶最主要的学术问题是乾嘉考据与宋明义理之争以及今文经学的疑古与古文经学的信古之间的互竞。但章学诚将两派之间的水火之辨,转换为“源流”视域的史学考察和“道器”角度的哲学审视,他著名的“六经皆史”命题,正是这一“转换”的创获。“六经皆史”表明,具有“圣道王功”先验理念的六经都是史料,通过“考镜源流”及其道器之辨,即可回归源头从而返本大道,因而并没有降低六经的价值。这就超越了义理派“读史只以验经而已”以及考据家“治经实皆考史”的片面执着,也启迪了晚清民初对经学与史学关系的重新定位。再就道器关系而言,钱穆比较中西学术指出:“(西方)诸艺皆独立在人之外,人乃从而学之,此则学为主而人为从,乃为孔子所深戒。……故孔子教人学六艺,乃必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与道不同。苟徒知游于艺以为学,将使人没于艺,终必背于道。”诚然,章学诚“考镜源流”兼及厘清“道器”,黄金古代与现实当下不仅是源流之别也是道器之分,因而也伸张了“游艺则背道”的信念,堪称从目录学视角实现了对文化的救度。

图书、学术被转换为“源流”或“道器”的二分话语,对个别图书或具体学术门类的认识也是有意义的。例如,《汉志兵书》篇曰:“《孙武兵法》八十二篇,……盖十三篇为经语,故进之阖闾,其余当是法度名数,有如形势、阴阳、技巧之类,不尽通于议论文词。”从而将《孙子兵法》区别为十三篇理论性的“道”和其余“法度名数”意义上的“器”。而刘师培有关文集可以追溯到诸子的思想,也明显袭用了上引章学诚《陈东浦方伯诗序》中的观点。刘氏云:“古人学术,各有专门,故发为文章,亦复旨无旁出,成一家之言,与诸子同。试即唐宋之文言之:韩、李之文,正谊明道,排斥异端,欧、曾继之,以文载道,儒家之文也。子厚之文,善言事物之情,出以形容之词,而知人论世,复能探源立论,核蔌刻深,名家之文也……”

其次,章学诚为目录学规定了基于“考镜源流”的普世标尺,并以此为标尺丈量图书、学术的得失。考辨学术的源流(而不是学术本身)是章学诚久执不改的目录学信念。但早在南宋,郑樵《通志·校雠略》即提出:“学术之苟且,由源流之不分;书籍之散亡,由编次之无纪。”而在章学诚生活的清朝中叶,通过书目呈现出文献及其学术的历时性秩序,已经是学界的共识和普遍坚持。例如,乾隆年间的《四库总目》即曾对目录学辩明学术“源流正变”的思想三致其意。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二也提出:“商榷学术,洞悉源流。……目录、校雠之学所以可贵,非专以审订文字异同为校雠也。”无疑,作为概念工具的“学术源流”,并不为章氏所独专,就此而言,章学诚没有创发议题之功。但他系统地阐释了“什么是源流”、“为什么要考镜源流”以及“如何考镜源流”的问题,从而从本体论、目的论和方法论的高度深化了对议题的理解。由此也最终奠定了关于中国古代目录学的基本理论信念:超越“甲乙部次”的技术层次,精进为引领图书、学术返本源头和回归大道的境界。

最后,章学诚将目录与学术思想相结合,并在“源流”二元的叙述框架中判定黄金古代与现实当下的差异:现实之“流”在黄金古代之“源”面前相形见绌,从而也强调了先圣标尺,并将现实中的是非标准让渡给了历史。尽管,他将“源流”进一步转换为“道器”,但仍难掩其复古情结。并且,他将源流的考镜预设为目录学的核心精神,宣称精神不灭,目录不亡。但当源流成为目录学的唯一精神取向,便具有了排他性——历时性的时间顺序也成为图书、学术的唯一存在维度,目录学就是为千差万别的图书和门类众多的学术设置时间序列,从而也否认了图书、学术的其他存在方式。例如,否认了图书、学术的学科化存在。近现代以来对“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所谓“批判”,正是循此思路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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