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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图阿拉糠灯

2016-09-23解良

满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皇太极阿哥

〔满族〕解良

盛京清宁宫存放着一支皇太极生前所用糠灯。康熙、乾隆、嘉庆、道光等皇帝东巡盛京,必恭瞻此灯,溯述家风。

——题记

一弯新月挂在佛阿拉山城之巅,月光吻着一片被木栅栏圈成马蹄形的台地,台地上灯火荧荧,楼宇阁台影影绰绰。秋虫夜鸣,惹来远处几声马嘶。

一群剃发垂辫的阿哥正在一间屋舍内学一个汉字:灯。

教书师傅名叫龚正陆,这位祖籍浙江的汉人早年来往于辽东马市与江浙之间,做布匹生意,精通女真语,现今在佛阿拉城做谋士,掌文书,教阿哥们识字明礼。

五岁的皇太极被送来识字没几天,有点贪玩,窗外传来的虫声让他心猿意马,恰在此时师傅叫起他:“八阿哥,你给师傅说一说,什么是灯?”

皇太极回过神,匆忙答道:“黄亮的小猫爬椽子。”

众阿哥哄堂大笑,笑皇太极信口雌黄。

皇太极被笑恼,不服气地问师傅:“师傅,我说得不对吗?”

黄亮的小猫爬椽子?龚正陆问:“这是谁教你的?”

“我额娘教我的。”

“你额娘是怎么说的?”

皇太极说:“有一天夜里,额娘在灯下一边纳鞋底儿一边跟我破闷儿。她出一条谜语叫我猜,谜面就是‘黄亮的小猫爬椽子,我一下子就猜到了。”

“什么?”

“糠灯!”

众阿哥面面相觑。一根三尺长剥了皮的麻杆,外表涂上油渣和米糠抟成的膏,晾干后插在墙洞里点燃照明,这就是女真人家用的糠灯。

“为什么是糠灯呢?”龚正陆追问。

皇太极说:“我额娘的暖阁上插着一支糠灯,三尺长的灯杆像一根椽子,上边燃着一团蹿腾的火苗,就像一只黄亮的小猫往上爬,爬椽子!”

“说得好,说得活灵活现!”龚正陆为皇太极鼓掌叫好。

众阿哥遂对小不点儿皇太极刮目相看。

接着,龚正陆话锋一转,说起了中原的油灯。他说,糠灯属于北方女真人,中原虽然没有糠灯,却发明了油灯,制造出各种各样用来盛油的灯具,如青铜灯、鎏金灯、白银灯、玉石灯、还有陶瓷灯。末了,他不无遗憾地说:“糠灯却没有灯具。”

就是说,没有灯具的糠灯比拥有各种灯具的油灯逊色。

“我家有灯具!”十一岁的五阿哥莽古尔泰炫耀说,“我家有朝廷赏给阿玛①的一盏珐琅灯,阿玛在我家宴请朝鲜使节和蒙古头人,用的就是珐琅灯!”

皇太极突然感到有点失落。每天夜里来学汉字的阿哥大小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的阿玛努尔哈赤,只是阿玛携大福晋②及其子女生活,其他阿哥各自随自己的额娘居住,分住在内城各处。五阿哥莽古尔泰的额娘衮代是大福晋,所以他才能享用阿玛的珐琅灯。皇太极看了看余下的阿哥,他和他们一样,家用糠灯,低人一等。

散学了,五阿哥在皇太极头上掐了一把,飞快地跑进马蹄形木栅城,进了正房,脑后的小辫子在月光下像喜鹊尾巴一翘一翘的。皇太极悻悻地走在最后,去了西厢房。

一支糠灯插在暖阁旁的灯架上,青光熠熠。额娘孟古坐在暖阁里,一边等儿子,一边用波罗锤打线麻绳。糠灯下,她好像有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

皇太极撅着嘴走进来:“额娘,糠灯为什么没有灯具呢?”

孟古一怔:“八阿哥,怎么突然说起灯具来了?”

皇太极就把发生在学堂上的事情讲给了额娘。

孟古说:“糠灯用不着灯具,所以就没有灯具。”

皇太极又问:“那我们为什么不用有灯具的油灯呢?”

“用糠灯比油灯方便。”孟古说。女真人使用糠灯由来已久,省钱又实用。做糠灯用的线麻是女真人自己种植的,麻皮扒下来打麻绳,麻杆既能引火又能制成糠灯,一根三尺长的糠灯插在房柁上可以照亮一间房,比蜡烛、油灯点的时间长,既不会像蜡烛那样流泪,又不怕风,能在野外照明。孟古说:“你阿玛每次出兵打仗都要带几支糠灯在身上,以备黑夜急需,带油灯多麻烦?噢,对了,你阿玛被朝廷封为龙虎将军③,他在朝鲜使节和蒙古头人来访时点燃朝廷赏的珐琅灯,是在展示王者风范,你不应该和五阿哥计较!”

“可是,有人看不起我们点糠灯!”

“谁?”

“……”皇太极不说。

他不说,额娘说了:“你阿玛有话,谁看不起糠灯,你就啐他一脸唾沫!”

皇太极为之一震:“阿玛这么说,我怎么没听到?”

“那时你还在襁褓里。”孟古说,“你阿玛曾给全体家人训话,说糠灯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物,谁看不起糠灯,谁就是忘本,忘本必亡!你可以啐他一脸唾沫!”

皇太极“噗”的一声笑了。他要不要啐师傅和五阿哥一脸唾沫?

夜渐渐地深了,今夜阿玛不会来与额娘同住,额娘收了手中的活计,要熄灭糠灯。已经钻进被窝的皇太极突然说:“额娘,我觉得你和阿玛一样,都敬重糠灯。”

这句话点燃了孟古心头的一盏灯,照亮了她储藏在内心的往事,情不自禁地给儿子说了一句:“是糠灯给了我缘分,我才能嫁给你阿玛。”

怎么,额娘和阿玛是因糠灯结的缘?皇太极兴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额娘,快给我讲一讲你和阿玛的故事,我要听!”

孟古与皇太极母子情深。她很想让儿子早日了解父母的“糠灯缘”,又觉得此时说出来不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八阿哥,你好好读书识字,练好弓马本领,等你长大了能像大阿哥褚英、二阿哥代善那样为阿玛建功立业,额娘再给你讲这个故事。”

……

额娘引而不发的“糠灯缘”故事,诱导皇太极踏上了成长之路。

皇太极钟情糠灯,缘于对额娘孟古的爱,缘于“黄亮的小猫爬椽子”这个谜语;阿玛“忘本必亡”这句话又让五岁的他对糠灯充满敬畏。他盼望自己快快长大,早日为阿玛建功立业。

公元1603年,十一岁的他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部落大迁徙,跟随阿玛由佛阿拉山城迁都苏子河南岸的赫图阿拉城。他纵马挎刀护卫着额娘乘坐的马车和满车的家当进入新城,搬入新家。这时,他还来不及长大,来不及为阿玛建功立业,始料不及的变故却让额娘提前把“糠灯缘”的故事讲给了他。

暮鼓响过三遍。夜幕从呼兰哈达落下来,苏子河南岸上的人家纷纷掌灯,灯火像散放的一群羊,漫荡在方圆十里的横岗上,秀出赫图阿拉城恢宏的轮廓。

这是七月的一个月夜,十一岁的皇太极走出新居,见城内糠灯连营,不啻琉璃世界,不禁心花怒放。阿玛分给他和额娘的新居地处与王府仅一池碧水相隔的东坡上,坐北朝南,丹青瓦顶,墙涂石灰,壁绘人物,柱椽画彩,比佛阿拉城的旧居阔绰,还占据了新城中最佳的地理位置。在新居南门下的盆地里有一眼口呈正方形的水井,汲水用水十分便利。皇太极知道,这是阿玛对额娘和他的厚爱。他庆幸自己有一个聪颖贤惠、风姿独具、口无恶言、耳无妄听的好额娘。若非额娘得到阿玛器重,阿玛也不会爱屋及乌,给他这么多厚爱。每当夜晚来临,母子俩各自点燃屋内支架上的糠灯,相视而笑,心心相印。

从五岁长到十一岁,除了额娘,皇太极感到还有另一个生命如影随形地陪伴着他,一只攀登在椽子上摇曳着光芒的黄亮的小猫!夜里,阿玛不定住在哪个福晋家,在阿玛缺席的夜晚,额娘陪伴他,这只黄亮的小猫陪伴着他,让他读书励志,七岁就开始独立管理家务,磨练出大于年龄的处世能力。阴历七月,秋声漫山遍野,女真人进山采集。他跟随额娘及家人住进念木山塔坦④,让黄亮的小猫匍匐在身边,伴他夜读《三国》。隆冬季节,额娘为了让他早日弓马娴熟,又让他进入阿布达里岗驯马场,在冰天雪地里驯养战马,骑马弯弓,驰射山林,他又把黄亮的小猫带进了马厩。夜里,北风呼号,他因白天劳累读起书来就打盹,黄亮的小猫就会用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抓他的脸,挠他的鼻子,叫他醒来。他在野外握了一天马缰的手被冻得发僵,黄亮的小猫就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舔他的手背,舔得他的手痒痒的,心暖暖的。每当他一个人离家在外,总觉得身边有人嘘寒问暖,于是就将这只黄亮的小猫当成自己的又一个亲人。他笃定这只黄亮的小猫会一直伴陪他,成为他身边终生的“火”伴。

月光下,东坡上遍地的蒲公英弥漫着阵阵清香。皇太极看见坡下的盆地里人影绰绰,入夜后仍有汲水妇不断地来这口“千军万马饮不干”的水井汲水,便沿着弯弯的小路信步朝盆地里走去,忽听两个汲水妇在井边说话:

“听说大阿哥家有男女家奴私通被发现,男奴逃到叶赫去了。”

“淑勒贝勒⑤要带兵攻打叶赫,这下军机泄露,打不成了。”

两位汲水妇见皇太极走来突然噤声,担起水匆匆向南坡走去。

皇太极愣在那里,阿玛要带兵攻打叶赫,他和额娘怎么没听说?额娘的娘家是叶赫,难道阿玛是因这个缘故对他们母子俩封锁了消息?他刚十一岁,还未被允许跟随阿玛出征打仗,也没参与军机大事,阿玛为什么要攻打叶赫呢?

望着两位汲水妇消失的南坡,他才忽然感觉到好像全城人都避讳在他面前谈及叶赫。长这么大,额娘几乎从来没跟儿子谈过娘家叶赫一个字,就连外公和外婆也不曾提及。每当他问起,额娘总是巧妙地回避。另外,阿玛、大阿哥褚英和二阿哥代善,大将额亦都、费英东以及阿敦等人若在他面前不经意提起叶赫,发现他后顿感失言,立即噤声,转而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神看他,他觉得这事奇怪,回到家里问额娘怎么回事,额娘却说没什么事,教导他遇事不可疑神疑鬼。现在他回过味来,他是叶赫的外甥,所以大家对他三缄其口。但他不明白,额娘与阿玛有“糠灯缘”,阿玛为什么要攻打叶赫呢?

皇太极转身朝家里走去,要问额娘一个究竟,大家到底对他隐瞒了什么?七月的这个夜晚,成为他童年的一个分水岭,岭前含笑,岭后悲伤。

额娘孟古这天夜里突然病倒,脸色蜡黄,两手冰凉,时而痉挛,时而昏迷。十一岁的皇太极被惊呆,顿感头上的天塌了半边,心情急转直下。

拂晓前,两匹快马从东城门入城,一溜烟来到孟古的寝宫外。从红马上跳下来的是努尔哈赤的贴身侍卫阿敦,从白马上下来的是一个辫垂两耳的蒙古大汉。

努尔哈赤从门里迎出来:“神医,可把你盼来了!”

蒙古大汉与努尔哈赤行抱见礼,匆匆走进孟古的卧室。

蒙古大汉的到来给焦虑万分的皇太极带来了希望,他企盼着九年前的一个奇迹能在额娘身上再现。九年前的冬天,阿玛带兵攻打齐吉答城时脖颈中箭昏死,部下都以为没救了,个个失声痛哭。这时阵外飞来一匹白马,跳下一位方头圆脸的蒙古大汉,他叫人找来一匹骆驼当场杀死,剖开驼腹将阿玛整个人抬进血气腾腾的骆驼胸膛里,用骆驼的五脏六腹及不散的元气来抢救阿玛的性命。奇迹果然出现了,阿玛在骆驼腹中被血气熏蒸一刻后突然摆脱了死神的纠缠,苏醒过来,死而复生。这位蒙古大汉就是来到额娘身边的神医绰尔济。

绰尔济给病榻上的额娘号脉,施用蒙医的火针,推拿,药浴,放血,看得皇太极心惊肉跳,泪眼婆娑。阿玛在屋内不安地走动,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皇太极不敢与阿玛有目光交集,他隐约感到一种宿命,这种宿命来自阿玛,让他莫名的恐惧。

阿玛十岁就失去了额娘,成为一个苦命的阿哥,伤心地就是赫图阿拉。那时这里只是曾祖觉昌安居住的嘎栅⑥。阿玛在这里历经苦难,十九岁自立门户,迁居苏子河北岸的北砬背山城。二十五岁因父、祖被杀含恨起兵,二十九岁在佛阿拉山城称王。然而,居住了十六年的佛阿拉山城却锁不住他的心,迁居新都城证明他还有更大的图谋。十一岁的皇太极心系额娘的生死,害怕自己步阿玛后尘,在赫图阿拉变成一个苦命的阿哥。

七月的赫图阿拉风和日丽,这与皇太极伤痛的心忤逆。他感到赫图阿拉的空气里充满焦虑,如火的骄阳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他的希望。绰尔济为额娘施医一整天,额娘的病却不见好转。入夜,阿玛对额娘的不治一筹莫展,约绰尔济到王府一谈。皇太极心系额娘的安危,尾随而来,站在王府门前的台阶上,想听个究竟。

“神医,孟古这病从何而来?”阿玛焦灼地问。

绰尔济叹气道:“淑勒贝勒,实不相瞒。本医为小夫人号脉听诊,觉察到她多年来郁闷在胸,不能与人言,又不能及时排遣化解,积郁成疾,病来如山倒。”

门外的皇太极浑身一颤:额娘害的是心病?我怎么一点没有觉察?

“神医,还求您妙手回春。”阿玛在乞求神医,声音颤抖。

“本医惭愧。”绰尔济说,“治病要求本。如果淑勒贝勒能将小夫人心中的郁闷逐一排泄出去,退火祛淤,病情方能好转。”

“……”府内传出阿玛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

皇太极悬起心,阿玛怎么了,额娘的心病与他有关?

绰尔济的声音再度传来:“淑勒贝勒,本医偶尔读一点诗书,元人杨维桢有一首《红酒歌》,其中有两句,不知对你是否有启发?”

“请读来我听。”

“别来南北不通问,夜梦玉树春风前。”

“咚”的一声,阿玛的拳头砸在案子上,随即怒吼道:“他叶赫一再背信弃义,我下过聘礼的东哥悔婚不嫁,我们两家不共戴天,化敌为友决无可能!”

皇太极心惊肉跳,这才知道额娘的心病来自娘家叶赫与阿玛多年的宿怨,只是额娘从未露出只言片语。阿玛断言“化敌为友决无可能”,额娘的心病还有治吗?

他悲怆地退下台阶,被赫图阿拉吞入黑夜。他没有回家,悄悄去找阿敦。阿敦是阿玛的从弟,自阿玛起兵就侍卫左右。他是海西女真人,与额娘是老乡,平素对他和额娘多有关照。不久,他和阿敦坐到北城垣上,从阿敦嘴里知道了大家对他隐瞒的一切。

在皇太极出生的前一年,叶赫娘舅纳林布禄前来讹诈妹夫,要努尔哈赤割一大片疆土给他。阿玛不肯,纳林布禄心生不满,联合四部使臣前来挑衅,被激怒的阿玛抽出佩刀砍断桌角。身怀六甲的额娘夹在丈夫与娘家当间,却无力化解双方的矛盾,眼见两家关系破裂,急剧恶化,她两边着急,内心深处淤积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在皇太极一岁那年,纳林布禄两次派兵来劫寨,都被阿玛打退。于是,纠集起哈达、乌拉、辉发,蒙古科尔沁等九部,来攻打阿玛。阿玛率兵在古勒山大败九部联军,让叶赫西城贝勒布赛在战场上毙命,纳林布禄落荒而逃。战后,叶赫派人来索要布赛的尸首,阿玛一气之下将布赛的尸首割去一半归还给叶赫,屡战屡败的纳林布禄为此昼夜哭泣,不进饮食,郁郁成疾,一命呜呼。额娘见叶赫与阿玛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痛彻心扉!

皇太极五岁那年,战败的叶赫派使臣来到佛阿拉山城“悔过”,向阿玛道歉,承认兵败名辱,愿复缔前好,重以婚媾。叶赫表哥布扬古愿将妹妹——叶赫美女东哥嫁阿玛为妻,叶赫娘舅金台什愿送女儿——额娘的亲侄女给二阿哥代善为妻,两家缔结婚盟。阿玛大喜,以鞍马、甲胄作聘礼送往叶赫,并杀黑牛宰白马与叶赫歃血会盟。两家对苍天盟誓:“自此以后,若不结亲和好,似此屠牲之血,蹂踏之土,剐削之骨而死。”

两家的关系峰回路转。按说额娘也该打开心结,乐观两家“亲上加亲”的喜剧。但额娘却高兴不起来,担心娘家兄侄设了骗局。果不其然,一年后叶赫悔婚。她胞弟金台什将女儿转嫁蒙古喀尔喀部,叶赫美女东哥也撕毁与阿玛的婚约,公开向海西各部征婚:“谁杀死努尔哈赤,报了我父布赛的深仇大恨,我以身相许。”叶赫悔婚的消息传来,额娘的内心再次遭受打击,预感到娘家将遭遇灭顶之灾,更担心祸及生母。从佛阿拉山城到赫图阿拉城,阿玛的部下一直吵着攻打叶赫,报仇雪耻,阿玛虽按兵不动,额娘却惴惴不安,身心饱受折磨,直至轰然倒下……

夜过二更,一阵马蹄声猝暴北城门,惊得城外狗吠不止。一队纵骑疾驰如一阵风沿苏子河畔刮了过去,周遭又恢复了寂静。北城门外不远就是苏子河渡口,十几只被缆绳锁扣的木筏子颠簸在河湾里,任急流冲撞,“哗哗”的涛鸣很快湮没了远去的马蹄声。

“这些人奔叶赫方向去干什么?”皇太极被马蹄声惊起,问阿敦。

阿敦慌张地说:“一定有什么大事,我得回去了。”

二人匆匆走下北城垣,阿敦去了王府,皇太极回了家。

皇太极走进自家院门,看见一个人站在额娘窗下,是阿玛。

“阿玛,是谁出了北城门,出什么事了?”他急切地问。

“是我派乌力奴率队去了叶赫。”阿玛说,“刚才你额娘对我说,她十四岁嫁给我,十五年来从未回过娘家,她想见一次她额娘,你的外婆,我派乌力奴星夜前往,去接你外婆过来。”

“阿玛,让我去叶赫请外婆吧!”皇太极向阿玛请缨。

“你?”阿玛摇头,“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因为我是叶赫的外甥吗?”他质问阿玛。

阿玛被噎,感到八阿哥对他心生不满,生气道:“你去了会节外生枝,误大事!”

“恰恰相反。我不但不会误事,还会成事!”皇太极与阿玛争辩,咄咄逼人,“我是叶赫贝勒金台什的亲外甥,额娘是他的亲姐姐,我向舅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怎么会有违人伦,不许我外婆来探望病中的女儿呢?”

“你去了,非但不会说服金台什,还会被他扣为人质。”阿玛说。

“即使被他扣做人质我也愿意!”皇太极说,“我被扣做人质,能换我外婆来赫图阿拉看额娘,叫她们母女见上一面,我做人质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阿玛急了:“八阿哥,你额娘重病在身,她需要你在身边,怎能舍得叫你离开?又怎么能让你去叶赫做人质呢?你自己想一想吧。”

窗内传来额娘孟古微弱的喊声:“八阿哥,八阿哥……”

“你额娘叫你呢,快去吧。”阿玛催促他说。

皇太极突然跪在阿玛身前:“阿玛,你可怜可怜八阿哥吧。我知道,阿玛十岁丧母于赫图阿拉,八阿哥今年十一岁,你不能让八阿哥步你后尘,变成一个像你一样的苦命阿哥!”

一言刺痛努尔哈赤的心。八阿哥坦露心声,听得他心如刀绞:“八阿哥,你额娘病魔缠身,阿玛感同身受。怎么忍心让你变成一个苦命的阿哥呢,你何来此言?”

皇太极豁出去了,直言道:“阿玛,叶赫娘舅厚颜无耻,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屡屡背信弃义,八阿哥深恶痛绝。可是,阿玛若能宽以为怀,给他割片疆土,不任性地将布赛的尸体割一半以还,也不会闹得两家如此僵局。我额娘为两家分忧,患上心病,病入膏肓,你为什么就不能跟叶赫讲和,让两家姻亲美满,让额娘如释重负,起死回生?”

阿玛仰天长叹:“阿玛何尝不想这样?天不遂人愿,人能奈天何?”

“不!这不是天意!”皇太极说,“我刚才在王府外听你对绰尔济说了,化敌为友,决无可能。你不想作为,两家怎能化敌为友?”

阿玛瞬间变得情绪激动:“我与叶赫,不可调和,只有你死我活!”

“为什么?”

“苍天知道,阿玛知道,你额娘知道!”

又传来额娘微弱的喊声:“八阿哥,你进来,你进来。”

皇太极丢下阿玛,负气地走进屋内。糠灯下,病榻上的额娘面色凋陨,像一朵枯萎的花,似乎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已无力睁开双眼。他站在额娘身边,额娘生了他的气,看也不看身边的儿子。他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望着病榻上的额娘,望着额娘的脸。在额娘的脸上,布满了病痛,苍白、灰暗,却找不到一丝哀怨。

额娘这一年二十九岁,膝下再未添儿女。多年来她一直为娘家背着黑锅,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却始终给予儿子一张笑脸,把慈祥的母爱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为儿子营造了快乐、充实的童年。想到这,皇太极大声为额娘叫屈:“额娘啊额娘,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内心的痛苦说给你的儿子,让八阿哥替你分担一点呢?”

他的眼泪落下来,滴在额娘脸上。额娘突然睁开眼睛,拉住他的手,吃力地说:“八阿哥,额娘的心病不是叶赫,是你……”

“我?”皇太极吃了一惊。

“你年幼无知,错怪了你阿玛。”

“我怎么错怪了他?”

额娘气息奄奄,但吐字清晰。

“天降大任给你阿玛,他正在做一件前人做不成的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你只知道我娘家叶赫与你阿玛你争我夺,水火不容。但你不知道,眼下女真人一盘散沙,各部落不相归一,为各自的利益纷争不断,彼此杀伐,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将女真人统一起来。”

“……阿玛要做这个人?”

额娘点头:“你阿玛要做这个人,就必须战胜所有的敌人,包括我娘家叶赫,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立于不败之地,才能统一女真各部,结束女真人百年来分兵割据、弱肉强食的局面,让全体女真人在他的一统之下,再不受外族人欺凌!”

皇太极睁大眼睛:“额娘,我……不知阿玛有这样的胸怀。”

“去吧。”额娘说,“去找你阿玛谈谈,阿玛若能信赖你,额娘的心病就消除了。”

天色渐渐发白,城北的苏子河亮如青锋。皇太极听说阿玛乘马出了城,去了西北方向的尼雅满山⑦,去那里祭天,祈求天佑额娘,立即骑马追了去。

尼雅满山位于赫图阿拉西北,地处来龙,山脉崎岖蜿蜒,宛如一条龙横卧苏子河北岸。这里早已被阿玛的祖上视为“王气葱郁”之吉壤,选择山岗之阳做了家族的墓地。

皇太极乘马来到山麓南坡下,见阿玛正在一棵古榆下祭天。他跳下马来,拴好马,跪在阿玛身边,惭愧地对阿玛说:“阿玛,昨夜八阿哥错怪您了,听得额娘一番教诲,才知阿玛有博大的胸怀。八阿哥对天立誓,将来也要做阿玛这样的人。”

阿玛笑了,拍拍他的头,说:“好,苍天记住了你的话。”

乌力奴从叶赫回来了,叶赫娘舅金台什未准外婆前来探望女儿,只派额娘的乳父南泰带了一些叶赫特产来到赫图阿拉。皇太极痛恨叶赫娘舅丧失人性,更为额娘弥留之际与生身母亲缘悭一面扼腕叹息。

面对千里迢迢来探望的乳父南泰,额娘泪流满面,只问一句:“我额娘可安好?”南泰点头,不敢多说一句。额娘对叶赫的土特产没有兴趣,当南泰从行事囊里拿出一支糠灯给额娘的时候,额娘两眼闪亮,回光返照。

“额娘,外婆为什么给你带来一支糠灯呢?”

夜里,皇太极问额娘。气色变好的额娘给他讲了“糠灯缘”的故事。

“那一年,你阿玛二十四岁,因被辽东总兵李成梁追杀孑然一身逃到叶赫,为寻求叶赫的庇护而向你外公——叶赫东城贝勒杨吉努求婚。当时额娘有一个姐姐正待字闺中,尚未许配人家,可是,你外公却将只有八岁的额娘许给你阿玛。还说,只有我那品貌出众的小女孟古才配得上你,她是你未来的佳偶,希望你耐心等待,等她长大后再嫁给你。”

皇太极问额娘:“外公为什么偏偏要把八岁的你许给阿玛?”

“这是搪塞之辞。”额娘说,“当时你阿玛人单势薄,你外公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他将来要是成不了气候,就可以悔婚不嫁。不想,这天夜里事情突变。”

“怎么啦?”皇太极问。

“额娘的伯父——叶赫西城贝勒清加奴来到东城,密谋囚禁你阿玛,送给辽东总兵李成梁邀功,遂将你阿玛灌醉扔进地牢。你阿玛夜半时分醒来,才发现被人设计,身陷绝境。忽然,有人将什么东西悄悄地投进地牢,他用手一摸,是一支糠灯系着一把钥匙,意识到这是有人救他。悄悄点亮了糠灯,朝地牢深处走,发现这是一条叶赫贝勒的逃生通道,走到尽头用钥匙打开洞门,走出来一看,已在叶赫城外,于是,连夜逃走……”

“额娘,是谁给阿玛投的糠灯和钥匙?”

“是我额娘叫我去投的。”

“啊?阿玛知道是你吗?”

额娘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给他说。”

皇太极惊讶不已:“那你是怎么嫁给阿玛的?”

额娘说:“后来,我阿玛和伯父被李成梁设计杀害。我胞兄纳林布禄迫于形势,想从你阿玛这里得到好处,才把十四岁的我嫁了过来。”

皇太极激动地跑到王府,把额娘当年送糠灯一事告诉了阿玛。努尔哈赤如梦初醒,拉着八阿哥来到孟古的病榻前,握住爱妻的手,动之以情:“爱妻,你我此生良缘夙缔,我会终生铭记你的糠灯之情,糠灯之恩!”

两行幸福的泪水从孟古的眼角流下来。

“额娘。”皇太极拉住额娘的手,“我要亲手做一百支糠灯送给您。”

孟古点头,说:“做糠灯要从割麻、沤麻、扒麻做起,这样做出来的糠灯才会含情。等到八月十五,额娘要登上北城垣,你将糠灯点起来,给额娘看一看。”

皇太极含泪答应了额娘。

公元1603年中秋之夜,月如金盆。

努尔哈赤用辇车推着爱妻孟古登上赫图阿拉北城垣。孟古看到,八阿哥沿苏子河两岸点燃了一百支糠灯。灯火萧萧,她仿佛看见十一岁的儿子手握镰刀钻进一人多高的麻地里挥汗如雨,割下线麻打成捆,立成三角架在太阳下晾晒。几天后又肩扛麻捆来到一个大水泡,脱光衣服跳进泡子里,将麻捆拖入水中压上木头檩子沤泡。沤好了又将湿漉漉、臭哄哄的麻捆从泡子里捞出来,放在地上晾干,扒下麻皮一条条捋好缠成活扣,将麻杆扛回家,夜里开始做糠灯,一支,两支……她感到十一岁的儿子可以用自己做的糠灯为自己引路了。

此刻,河两岸糠灯闪烁,苏子河变成一条荧光流韵的走廊。孟古自语:“是这条路,苏子河流向浑河,浑河流向辽河,辽河奔向大海。”

说完,安祥闭目,撒手人寰。

〔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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