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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3陈蔚文

读者·原创版 2016年9期
关键词:公猫楼顶威廉

文_陈蔚文

文_陈蔚文

睡前,儿子乎乎突然说:“再也听不到咪叫了。”说完,悲伤地把小脑袋埋进被子。我心里一紧。乎乎说:“咪死了,今天外公说的。”

前阵子父母去上海,由我照管咪时,它对进食似乎已兴趣不大了,但多少还会吃些。我预感它正离终点越来越近,担心它撑不到父母回来。好在父母回来后,咪还在。

我问父亲:“咪吃东西吗?”

“吃啊。”父亲答。他一回来,楼顶的一切就交还他了,包括咪和两只养了多年的乌龟以及花木等。我照管时期,总担心它们中有什么会死去。父亲一回来,它们有了生机,包括咪,如常进食。我以为咪之前只是天热与孤独导致的食欲不振,待老主人回来,它又振作了。

不久后听父亲说,咪不怎么进食了,又说找不着咪了,大概是躲起来,悄悄地等待死亡来临。我听了心下难受,便买了午餐肉和小黄鱼罐头让父亲带去,咪仍是不吃。

父亲还说,发现咪快不行的征兆是楼上有鼠迹了。这些年,楼顶因为咪的把守,鼠迹断绝,现在突然出现,想必是咪快不行了,老鼠也就肆无忌惮。

一只猫的衰老,是由鼠来感知并确认的,这听上去荒谬又悲伤。无论是人或猫,衰老来临时的无奈都令人感喟。

想起麦克尤恩在《猫》中写的:“猫儿威廉也没那么狂野了……它满14岁后不久,不再打架,也不再自豪地捍卫自己的地盘。邻居家一只年轻的公猫占据了院子,知道老威廉对此完全无能为力。有时,那只公猫从门上的猫洞钻进厨房,吃了威廉的食,而那只老猫则无可奈何地看着。仅仅几年前,没有哪只脑子清醒的猫胆敢往这儿的草坪踏上一只爪子。”

咪和老威廉一样,完全无能为力了。对待无能为力的方式,就是它不见了,怎么唤都不出来,楼顶就那么大,能躲哪儿去呢?可就是找不着。

再后来,父亲不在家时,对门邻居发现了死在楼顶的咪,把它扔了。听到这消息,我更是难受,诚然,很多时候我是疏忘它的,像疏忘楼顶的一盆植物、一块水泥,但它的死仍让我难受,像一位亲戚的离去。

我和父亲说起,怪邻居不该把死去的咪扔了,应等我们来处理,那样至少可以葬一下,葬在楼顶的金橘树或枇杷树下。

父亲正洗菜,头也不抬:“那有什么,死了埋或不埋又如何。”

“当然不同,养了这么些年……”我有些急。

父亲还是淡然:“我们已经对得起它了,哪个生命不死呢?它活着时我们对它尽了心就行,死后再怎样也是个形式。”

也是,我为自己对咪生前的淡漠而愧疚,更为自己对它生前淡漠,在它死后却要给它个仪式而愧疚。

仪式不过是种安慰,往往做得不好的人更需要从仪式中求得点儿心安,就像为一些破碎的句子画上句号,表示一切的完整。

记不清咪成为这个家的一员的确切时间。被母亲捡回来时它只有丁点儿大,气息奄奄地蜷在路边,母亲经过时,它喵喵地微弱叫了几声,像唤起她的爱心注意。

喂了几天残汤拌饭,渐渐有了生气,它胖大起来。

咪一直在楼顶待着,父亲管它叫“咪”,四声,发“蜜”的音—父亲离开浙江老家几十年仍乡音不改,教孩子念诗时将“瀑布”念作“破布”。我们也随父亲的乡音管它叫“咪”,叫了后发现,其他任何称呼都不对,只有这四声的“咪”才最配它的痴头憨脑。

这些年,多是父母照管咪,从鱼肆要来鱼头、鱼杂等煮给它吃。因为咪,家里常年飘荡着一股煮鱼杂的腥味,腥味中混杂着焦煳味,把人脑子都快熏晕了。我提议给咪买猫粮,买了一大包,咪尝过一些后不再碰,只好又吃回鱼杂。

若父母去上海我姐家,就由当时还在世的老外婆负责。老外婆去世后,父母若去沪,照管咪的任务便落到我身上,才知其琐碎。要照顾一只吃不惯猫粮的猫,操心它每天吃啥成了桩额外的任务。有几次去晚了些,才上到五楼,就听见咪急促地叫唤。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到楼顶,向它致歉,解释来晚的原因—我觉得它是可以听懂并理解的。有朋友随口开玩笑说:“天这么热,你这么跑也辛苦,它又高龄,不如让它安乐死算了。”我大怒,简直要跳起来同朋友翻脸:“这种话也说得出!”那一刻,我才感知到咪的确是这个家的一员了,虽然我对它的付出远不及父母,可也不容别人这样轻薄它的生命。

有几次带了乎乎同去,他还像小时候那样,蹲着亲热地摩挲它,咪懒洋洋地趴着,算是回应。原本高冷的猫就和黏人的狗不同,它在这世间总是有一种游离感,我有几次与它对望,它黄绿色的诡谲眼瞳,就像那只老威廉一样,“有道竖直的裂缝,像是一扇半掩的门,通向一个永远无法进入的世界”。

作为一只独身的女性猫咪,每到春天,咪的叫声提醒我们它的情感需求。说来,咪体健貌端,完全可以找个潇洒英俊的男友,可问题是它不肯下楼,又不便引进一只公猫上楼顶联姻,只能任它每年春天声情并茂地唤着长短句。

有阵子家里闹鼠,父亲想让咪来坐镇威慑,它竭力挣扎,嗖一声窜开了。第二次,父亲带了条米袋,想装它下来,也被它挣脱了,这回父亲的手被它挠伤。平日性情温顺的咪死活不肯从楼顶下来,仿佛楼下是个险恶之地。

是因为生下遭弃,对陆地有了无法消除的恐惧?它的安全感是在这个楼顶建立的。

像那个终生未下过“维珍尼亚号”轮船的海上钢琴师1900,内心海水般敏感丰富的男子,陆地对他来说是个永不可信赖的噩梦,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广阔,恰是他害怕的。

陆地对咪或许也一样,许多猫趋之若鹜的广阔,恰是它害怕的。它和1900一样,只愿在熟悉的领地度过一生。太阳好时,它在楼顶散步,有时卧于一株野薄荷旁,有时懒洋洋地翻转肚皮,兴致好时扑几只蝴蝶。

更多的时候,它百无聊赖,懒洋洋地打量世界。据说猫是色盲,它眼中的世界全是深浅不同的灰。

一只灰色视线、幽居楼顶的猫孤独吗?咪来后,楼顶的鼠不敢再和它在一个地盘混,如此,咪非但没了友朋,连敌人都没了。偶尔它会扑几只路过的麻雀或鸽子,并不吃,可能只是想试试爪子有无荒废。

转眼十几年,咪老了。猫的寿命通常只有15年至17年,算起来,咪也是知天命或耳顺之年了,不过它丝毫不显老态,浑圆痴憨,常从楼顶探出敦实的脑袋“喵”地叫唤,拖着点儿尾音,带着终老此地的慵懒与坚定。

它果然终老在此。挑选了一个最好的季节,秋意浓时,悄悄死去。

冬天来临时,看了一则报道,微博大V影响力峰会,有位大V拥有2000多万粉丝是因为家有萌宠,一狗一猫,大V常发它们的萌照,现在靠广告月入百万。那只萌猫,皮毛光滑,卧于地毯上,圆瞪杏眼,珠光宝气,每回亮相都引得粉丝疯狂转发。

我想起咪,它这辈子唯一的撒娇动作大概就是“喵”几声,到主人裤腿边蹭蹭。猫和猫的命运差异,与人和人命运的差异庶几相同,有的被温柔呵护,有的孑然一身。

想起朋友告诉我的一幕:在她家附近的小区广场上,每当冬夜的地灯亮起,锻炼者散去,十几只流浪猫出动,各自趴在一个嵌着玻璃的圆形地灯上取暖。放眼望去,那真是滑稽又心酸的一幕。列队排着的猫,整齐得像孩子做广播操,它们就这么蜷缩一晚,到黎明前地灯熄灭后散去。

与之相比,咪虽是孤独,到底有主人照管一生,也不算是最坏了。

去餐馆吃饭,点了一份老醋黄鱼,还余大半条,习惯性地让服务员打包,准备带给咪。叫完服务员才突然想到,咪不在了。

今后,都不需要再打包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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