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粥
2016-09-23文_凉炘
文_凉 炘
一碗红粥
文_凉炘
我父亲出生的时候,贺兰山巅爆发出一阵巨响,震得大地颤抖,产房内一阵惶恐。因为这个,我父亲没有按常理号哭,他被震得噎住了,双眼紧凝,不发一声,只是手脚胡乱动着。这让我奶奶误以为他是个哑巴,气得直掐他屁股,并命令我爷爷按她的法子煮一碗红粥喂给他,以祛邪气。
初生的婴儿吃不得硬饭,直往外头吐,唇舌又无力,吐不干净,只好哇哇大哭起来。我父亲一哭,我奶奶如释重负,眼泪横流,嘴上叫喊着:“终于哭了,终于哭了!”全家人欢天喜地,终于放下心来。
原来,父亲出生的那刻,有一架军用飞机出了事,径直撞向贺兰山。音浪划破空气的屏障,震碎了红旗坡上的无数玻璃。
不知为什么,父亲一生爱飞机。
年轻时,他立志报考空军飞行学院,但碍于幼时贪玩,上山爬树,下水潜泳,铲渠泥肥庄稼—他身上疤痕无数,导致即使身板硬朗,通过了各项体能测试,却在脱衣检查的最后关头,被拒之门外。酒后,他曾讲过,在军区大门前,他抬头看天空,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直面太阳,竟然不用眨眼。就那样屹立原地,心里悲伤,像一块将碎的顽石。
他曾说将穿着空军飞行服、抱着头盔荣归故里,却终于买了硬座车票归家,无颜面对红旗坡上的老老少少。当日,奶奶为他做了一大桌吃的。饭后,父亲说想喝一碗红粥。奶奶便下厨,煮红粥她最拿手。红旗坡盛产红豆,所谓红粥,就是红豆、高粱酒与清水,三者交融的产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配料。一切奥妙,皆在火候。
很像人生,煮的时间少了,酒香难入豆心,总不得志;煮久了,酒之精气因高温飘散殆尽,庸碌无味。
后来父亲退而求其次,上了地质测绘学校,因为学校的招生海报上写着这样一句:航空测绘。
接下来,是漫长的山野间作业的10年。扛着数十公斤重的测绘仪,父亲走遍秦岭山脉,为国家山林无人区的地理测绘献出自己全部的青春和血汗。他踩破的鞋子,悉数堆在测绘院的小土楼里,队长曾说过:“待你们的破鞋堆满房间,我们的革命就胜利了。”
10年间,父亲从未见过航测的飞机,院长说了:“那是美国的技术,国内只有北京、广州的测绘院才用!你咋这么想上天?”十年之后,父亲职位晋升,工作调整,坐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地方?喝茶,看报,写文件,训下级,被上级训,逢年过节收几条烟几瓶酒,舒舒坦坦的,多好!
父亲觉得不好。他脑子里有一只得了病的云雀,飞不起来,但从不放弃扇动翅膀的本能。在被爷爷奶奶骂了数次之后,他辞职创业。搬家的车子开出测绘局家属院的那天,我出生了。父亲爱天空,他为自己的儿子取名“翔宇”。
广告设计、婚礼庆典……每天累死累活,干到夜里12点才回家。母亲曾经问他:“有朝一日,你创业失败,收入还没坐办公室的人拿的多,你怎么办?”父亲摇头,不予回答,抽着烟笑起来。
受一位朋友的鼓动,父亲的投机心理被暗暗放大,他将几年积累的全部资产投资医药行业,全盘皆输。恍然之间,人过五十。这样悲惨的创业路,惹得亲友同情万分。当年的老领导来电话,说让父亲随时回测绘局,工龄按原来的算,还是办公室的活儿,清闲自在,熬到退休,安度晚年。
“20年前,你说你要当航测员,要上飞机,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人不切实际!”
这一通电话,让父亲眼里亮起一团火。火光的影子里,全是30年前的自己—站在空军飞行学院前,被排斥在门外的年轻的自己。
在我高考那一年,父亲将家里的一套老房子卖掉,又拿另一套房做抵押贷款,成立了一家低空飞行技术服务公司,主要业务是农用无人机的生产应用。父亲和几个刚毕业的飞行器制造工程专业的学生一起,钻进机床厂。
有些人很幸运,比如贝多芬,3岁的时候就明白他这辈子的事业是什么。父亲自认为属于不幸的那一类,酒后,他腮红耳烫,说自己50岁了,才找到正儿八经让人心跳、让人晚上睡不着觉的事业。
自那以后,每天回家后,常见他洗手十数分钟,以洗去那烦人的机油和污渍。
飞机进田实验的那一天,父亲特意要求奶奶做一锅红粥,分给员工们品尝。奶奶面带愧色,说人老了手生,恐怕做不出味道。结果,锅盖掀开,清香弥漫,大家喝下,觉得温暖异常,干劲十足。
在田间,在旷野,小型直升机的螺旋桨缓缓加速,终于摆脱了重力。它升起来,向前加速,吹弯了苞谷的身躯,一路向前飞驰,吹出一阵阵麦浪。我那年过五旬的父亲在田埂上狂奔,手握遥控器,控制飞机喷洒出雾化的农药,像追风筝的5岁孩童。欢呼、雀跃,不知疲惫;激动、欣喜,兀自沉醉。
红旗坡的乡亲们皆在一旁围观。他们鼓掌,却一时不能认出那个奔跑的人。
父亲一生眷恋一碗红粥,他要求母亲向奶奶学习红粥的烹饪技巧,这让我也常有口福。
我对红粥的感情,不像父亲那样浓烈。我也不理解那种浓烈的原因所在,只知道,山珍海味,油炸香辣,好吃过瘾,却也许并不是人生的正途。历尽沧桑,浮华谢幕,家乡的红粥,就摆在那里。
一碗入胃,心里安宁。
图_刘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