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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碗的童话

2016-09-22廖小琴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7期
关键词:童话

廖小琴

我不停地擦眼镜,不停地擦眼镜,不停地擦眼镜。

我是一位儿童文学编辑,遇到一篇好稿子时,就会犯“擦眼镜”的病。

这是一篇童话。

如果不是那位“长发妹”说有空要上我家坐坐,我永远不会整理厨房、客厅,还有抽屉、鞋柜。我宁愿它们乱成垃圾场,也要做自己世界的王。

童话稿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衣柜里,真不明白它是怎么钻到这个黑漆漆的地方。瞄了它一眼,我就取下了眼镜。

这是一个有趣的童话,很短,很有意思。我得将它发表。可是,它究竟是怎么跑到我家里来的?要知道,我从不带稿回家审看。莫非,童话中的事都是真的?萝卜会说话,稿子会走路?

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它是我在地铁上捡的。

那天,我加班很晚,很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就发现旁边躺着一页纸。编辑的本能,是任何有字的东西都会瞄上两眼,就像猎人的本能是瞄准猎物。

《童话》!没错,这篇稿子的标题赫然这么写着。我刚想读读,车却进站了。车厢内,除了我,空无一人。也就是说,它被人遗弃,或是不小心丢了。我像是捡到一根红萝卜的兔子,顺手将它塞进了衣袋,然后大概脱衣服的时候,又顺手将它放在了搁板上。

叫《童话》的这篇童话,作者署名“小碗”。一瞧就是笔名。喜欢幻想的人都喜欢用笔名,仿佛那样他们就能在文字中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你得找到作者,得到她(他)的同意,否则别人会告我们侵权。”主编对我说。

好吧。

我认真地在网络上找,又很认真地在上面发帖,声明要寻找写了一篇名为《童话》的童话稿作者。

很快,有许多位小碗冒了出来,就好像他们是潜伏在某处的海豚,听到我的哨音后,全都浮出海面。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叫小碗,他们写了一篇《童话》。

我决定——去拜访他们。因为,“长发妹”并没有到我家里坐坐。在这个陌生的城,看见一只流浪狗,我也想要和它聊上几句。

第一位小碗

小碗和我约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口。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

一位眼睛中仿佛跳跃着星星的大男孩,抱着球从超市走出来。他也许就是小碗?可是,他吹着口哨,轻快地从我身边跨过,朝着一位美丽的少女走了去。

思考和幻想,是上天赋予创作者的天赋。所以,一见那位蹙紧眉头的小伙子,我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他被我吓了一大跳,在嘀咕了一句生气的话后,便扔下一脸失望的我扬长而去啦。

为什么不让她(他)提前传一张照片呢?我正为自个盲目的自信而懊恼时,一位瞬间就能将整条街都撑满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他双手搂着一个大筐,里面装满叮叮当当作响的汤匙。

“本来打算只买十把的,结果却买了这么多。”他解释着,嘴咧得很宽很大,恍惚一直能咧到他的后脑勺。他说话的声音也大,就像轰隆隆的雷声砸在地上,还顺带着打俩滚。他的身上有一股南瓜味,算不上好闻,但也不难闻。

“我就是小碗。”他伸出一双粗大而厚实的手。这下,轮到我被吓一大跳了!因为,分明是很大很大很大的“碗”嘛。

小碗说,他是一家小餐厅的厨师,还顺便兼职做那里的老板。

那筐汤匙很多很沉,小碗一直抱着它们,领着我到了他的地盘。

“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呢?”他的餐厅的确好小,所以我忍不住问道。

“本来只想买十把的,但我不知道那堆匙中,谁和谁是朋友,谁和谁是兄弟,谁和谁是姐妹,谁和谁是父子,谁和谁是恋人……所以,就全都买下了。”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的小碗,挠着脑袋,咧着嘴笑道。

原来,是这样啊。

小碗的餐厅一个人也没有。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的下午嘛。”小碗说。他每周的这个时候都会关门歇业。

“为什么?”我很好奇。星期天难道不是餐饮生意最好的时候吗?

“因为,就餐处的桌子啊、凳子啊都需要休息,厨房里的水壶啊、筷子啊、锅铲啊、勺子啊、碗啊,也需要休息呀。”

我点点头,不是因为相信他,而是觉得他这想法……挺好。

小碗将那筐汤匙搬进了厨房后的小院。小院里晒着杯子、大碗、小碗、勺子、筷子。

“每周,我都会让它们和太阳见见面。”小碗说。

我又点点头。这还真是童话,我想。可惜,我虽然是位儿童文学编辑,但我却并不太相信它的存在。

小碗张贴在墙上的菜名也很奇怪,“夏洛的网”“豌豆上的公主”“水孩子”“爱丽丝奇境”“打火匣”……他用白白胖胖的手指指点着,一一给我解释,说,“海的女儿”就是海带丝,“水娃娃”是上汤白菜,“夏洛的网”是藕片,“拇指姑娘”是腰果,“爱丽丝奇境”是蔬菜沙拉。

他还真有点像《童话》的作者呢。我掏出稿子给他看。

他看得很认真,就像一位小男孩,一边舔尝着棒棒糖,一边看着心仪的女孩。

“这篇童话有点意思,但我敢肯定,它不是我写的。我写出的童话都飘着一股食物的味道,而且也绝不会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

“哦。”

“你想要看看我写的那些童话吗?”他大概看出我的失望,急忙问道。

我点了点头。

小碗的童话里真的是好食物。土豆、苹果、萝卜都是主角。但是,太琐碎了,就像一字不落地对谁讲着什么。

“因为这些故事都是我讲给厨房里的锅铲、小勺、碗筷、铁锅、水壶们听的嘛。”小碗说。他还说,也许哪天讲着讲着,一只碗、一双筷、一个壶、一瓶酱就能对他点头了,说话了。

“它们会说,小碗,你讲得真好听啊。”小碗又咧开嘴笑了,咧得很大很大,就像传说中善良的大嘴兽。

“祝你早日实现愿望!”我认真地对他说。他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执意要我下周到他的餐厅尝尝“爱丽丝奇境”。

第二位小碗

僻静的香樟树路上,一位老奶奶朝我走来。

她拄着拐杖,佝偻着的身子薄得像一张纸片。一群猫浩浩荡荡地跟在她的身后,俨然忠诚的卫兵守护着它们的女王。

“我就是小碗。”一双温和的眼眨巴眨巴在她那张干瘪的脸上,透露出一股孩子气。

我嚅动嘴唇,期待她说出“的奶奶”或“的姥姥”。

她大概见我一脸呆痴,便举起拐杖,笑着往我胸口戳了戳。那里,有朵鲜艳的玫瑰花,是小碗提议的见面暗号。

她摘下那朵花,插在自己的白发上,并朝我又笑了笑。还好,还好,她的嘴里还剩下几颗牙陪着她,让她笑得就像一朵美丽的太阳花。

老奶奶始终没说出我期待的话。她说:“我就是小碗呀。”

小碗说,一位经常听她讲故事的女孩,在网上看到了我的“寻人启事”。

“你写过童话?”

“岂止是童话,我还写过诗歌呢。”小碗得意地笑,嘴里的几颗牙也跟着她笑。

小碗带着我去了她附近的家。我们在前,那些猫跟在后,浩浩荡荡,像士兵,像军队,又像一群好学生。

小碗的家里有股奇怪的味,猫臊,薄荷,樟脑。我辨别着这些味儿时,那些猫们就一只接着一只,很有礼貌地进了屋,然后很有礼貌地跳上了阳台、饭桌、鞋柜、梳妆台……

“它们都是我收留的流浪猫。”小碗说。

“都很干净,很漂亮。”我言不由衷地称赞道。

小碗听了,就很得意,说是每天都有孩子来帮忙。

“他们就住在这附近。他们不喜欢叫我小碗,他们喜欢叫我猫婆婆……”小碗唠唠叨叨地告诉我。

“这篇《童话》是你写的吗?”我拿出那篇稿子。

小碗的眼睛看不清。她使劲地揉啊揉,看不清;她找出老花镜戴上,还是看不清。没有办法,我只好给她念道:

从前,有位很老很老的国王。他老得哪里都去不了,老得只能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

国王觉得只是躺着很无聊。于是,他决定躺着想一个童话。他从小就喜欢童话,每天都要大臣们讲给他听。可是,他还从来没有自己写过童话呢……

“啊,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童话,我没准还真写过。”小碗眼睛亮亮地嚷嚷道。

她抱出厚厚的一摞稿纸。

“这都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的童话,你手中的那篇指不定就曾经躺在这上面过呢。”

“你确定?”我翻看着那些稿纸,严肃地问道。

“怎能确定?当你到我这把年龄,连刚才是否上过厕所、睡过觉这样的事都是不能确定的。”

我又很严肃很认真地看了一遍那些稿。

“是不是都挺有趣?”

“是的,是的。”我严肃道。

“孩子们都很喜欢呢,每天都会从里面挑选一个念给我听。当然,作为交换,我也从不会将那些最最最好听的故事藏在心里。”

我点点头。

“也许,是哪位好心的孩子,帮我邮寄出了那篇童话吧。但我真记不清是不是自己写的了。不过,没关系的,反正都是给孩子们看,对吧?”

是的,没关系的。我朝她笑了笑,说,她的故事都挺好。她很开心,问我是不是还是单身。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说,也许我可以养养猫。

于是,那天,我便领养了两只猫回家。原本,只打算领一只的。可是,小碗说,一只猫会很寂寞很孤单。现在,它们就蜷伏在我的脚下,很惬意很舒坦的样子。我始终没有告诉小碗,那些稿纸上的字迹,她写的那些童话,全都模糊成一片,眼睛不好的人看不清,眼睛超级好的人也看不清。

但是,没关系的,孩子们不是也将它们读出来了吗?要知道,孩子的眼睛有时可比大人们看到的多。我就曾拥有过那么一双眼睛呢。

第三位小碗

我朝一位正在烧电焊的家伙走去。

电光闪烁,仿佛星辰坠地,火花迸溅。

烧电焊的家伙揭去头罩,露出一张长满粉刺的脸,还有一脸能融化冰川的笑。

“我就是小碗。”他伸出手。手黑乎乎的,有汗渍;脸脏兮兮的,好像用煤灰洗过。

“不好意思,临时被拖来加班。”他解释。

我点头。相约在一处机器轰鸣的工地,我居然还来赴约,这事还真离谱。好吧,我承认,我也从来没靠谱过。

“我看了你网上的帖。我也写过一篇《童话》,但它不是童话,而是一首诗。”

得,多坦荡的“供述”。很显然,我被骗了。我想我该走了。

“你想看看这首诗吗?”他却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洁白得就像一只蝴蝶的纸。

“我披着童话的外衣,

行走在这陌生的城。

星光,雨露,花香,

公主,宫殿,还有战场,

我是它的奴仆,我是它的王,

……”

“你喜欢诗?”我问他。我想,我该离开了,但双脚犹豫,仍紧抓脚下的地。

“是的,是的,但我也喜欢童话,看了你刚贴的那篇《童话》的开头,就好想读完它。”他点着脑袋,毫不避讳骗我的目的。

我拿出《童话》,让他得逞。

他读得很认真,至少他师傅踢他时也没回过神。

“还没焊完呢。”他师傅说。

“这故事挺有趣挺有意思的。”他却说。

“你整天就神神叨叨的。”他师傅骂道。

“我读过很多民间故事和童话……”他却拿着烧电焊的工具,对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七仙女、金蛋、宝葫芦、彼得·潘、尼尔斯……他知道得可真多!比我知道的都多。所以,我就不顾他师傅的白眼,站在一旁,看他熟练地将一些钢筋焊接在一起,又熟练地将一些钢筋切割开。他干得热火朝天,仿佛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雷神、火神。

“走,我请你吃大排档去。”干完活的小碗执意要请我。

好啦,好啦,我该回家了。可是,我的脚却跟着他走了。

他点了啤酒和烧烤,喝了很多,吃了很多。我也点了啤酒和烧烤,喝了很多,吃了很多。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仰着头,数着天上的星星,就像站在童年时那美好的院落。

他住在一个小小的单间里,屋内和阳台上摆满花。

“怎么都长得这么美这么好呢?”我醉醺醺地问他。

“因为,我每天都念诗给它们听啊。”他醉醺醺地回答。然后,他对着那些花儿,认真得就像男孩面对最心爱的女孩,画家面对最动心的画,轻轻地朗诵起来。

他的声音有些粗,仿佛也给电焊过,但却低沉并极富磁性,让我很替那些花儿庆幸。好吧,我终于承认,他除了会电焊,其实还是一位不错的诗人,至少他念的那些诗中有真诚。

“我不仅仅是电焊工、诗人,还是一位坚定的锡兵!”他说,并单腿站立,俏皮地冲我敬礼。

我也举起手,很认真地对他致敬。

“这些花儿能听懂你的话吗?”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它们会听不懂吗?我又没讲英语。”他生气地回答。没错,他又没讲英语,怎能听不懂?而即使他讲的是英语,那些花儿指不定还能翻译成达古拉语呢。

临走时,他送了我一盆香喷喷的菊花。他再三叮嘱我晚上要对它说“晚安”,早上要对它说“早安”,还要像他那样,每天给它念诗。

现在,那盆菊花在我的家长得很好。我很喜欢。

第九位小碗

后来,我又一一拜访了另外几位小碗。他们中有快递员、银行家、乞丐、面包师。可惜,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小碗”。不过,还好,我又分别带了一缸金鱼、两只小鸟、三颗马铃薯和一包口香糖回家。

现在,即使没有女孩上我家,我的家里也很干净。因为,有那么多的东西住进了我家啊。

迟迟找不到作者,主编毅然决定先刊发《童话》,并让我在稿末写上“请作者见稿后,及时和编辑部联系”。

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和我们联系了吧。可是,等啊等,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和我们联系,这还真是很“童话”,就像那页稿子本身就是“童话”,然后自个儿走到了我的身边。而现在,我就捧着《童话》,坐在冬天的阳光下,将它读给猫、金鱼、小鸟、马铃薯,还有那盆菊花听:

从前,有位很老很老的国王。他老得哪里都去不了,老得只能整天整天都躺在床上。

国王觉得只是躺着很无聊。于是,他决定躺着想一个童话。他从小就很喜欢童话,每天都要大臣们讲给他听。可是,他还从来没有自己写过童话呢。

他躺在床上想啊想,太阳钻进房间时他在想,月亮经过窗外时他在想。从王宫里的那株苹果树开花,一直想到树上结满红彤彤的果,他才终于想出一个很美丽很可爱很温暖的童话。

国王很喜欢这个童话。从此,他躺着、睡着,开心、苦恼、寂寞的时候都想着她。他还给她轻轻唱歌,讲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可是,他实在太老太老了,他开始忘记自己叫什么,自己干过什么,自己躺在哪里……后来,他连那个童话也忘记了。

童话只好离开了国王,离开了王宫,开始了流浪。

“你需要一个童话吗?”童话问一位穿着裘皮大衣的妇人。

“不,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这世间最昂贵的珠宝。”妇人说。

“你需要一个童话吗?”童话问一位疲惫的流浪汉。

“不,我不需要童话。我需要的是一双结实的鞋。”流浪汉说。

……

还好,还好,童话一点也不失望。因为,她是童话嘛。要知道,童话的心中总是有希望。

后来,一位在寒冷的冬天仍赤着脚的女孩留下了她。

“我想,你会温暖我的。”女孩说。

童话没有让女孩失望,无论何等境况,她都努力让女孩的心里热乎乎的、暖暖的。一直到女孩长到很大很大时,她不再需要童话时,童话才离开了她。

童话又开始了流浪。

一位守在孩子病床旁的母亲留下了她。

“我想,你会让我更有力量。”母亲说。

童话这回也做得不差。她安慰着母亲那颗悲伤的心,要她看向窗外的阳光。

后来,童话又到过许多的地方。她被许许多多的人不需要。她也被许许多多的人需要。

他们收留她、疼爱她、怜惜她——一位孤零零穿越过沙漠的汉子,一朵即将凋零的花,一匹年迈的老马,一位盲眼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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