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镇伟我是孙悟空，你们是念紧箍咒的唐三藏

2016-09-21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28期

刘珏欣

刘镇伟第一天走进《大话西游3》的拍摄现场，感觉到气氛有点奇异。五百多人的剧组，每个人见他的眼神都混杂着一种亲切。“不是把我当导演，是把我当菩提老祖。”因为剧组里太多人是看《大话西游》长大的。

大剧组里常有的拖沓和混乱在这里消失了，每一个人都在尽力而迅速地做事。哪怕小工去拿道具，都生怕自己慢了，主动跑找着去。谁做得有一点儿不好，站在刘镇伟面前，都觉得自己罪过。刘镇伟觉得：“作为一个导演，能有五百多人这样对你，你说你多幸福。”在现场，他有时会恍惚一下，特别希望周星驰、朱茵、吴孟达、罗家英等人此刻都站在自己身旁，和他一起看着新一辈人重现《大话西游》。

“这是我从业36年来最开心最开心最开心的一次拍摄。”刘镇伟眉飞色舞，把“最开心”重复了好几遍，让人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拍的《东成西就》里，张学友对王祖贤表白，突然从啰嗦的深情切换到癫狂的蹦跳，不停唱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上天入地。

《大话西游3》更应该算第二部《大话西游》。《大话西游》的第1、第2集是同时拍的，因为太长，同一部电影剪成了两集。《大话西游3》不是《大话西游》的前传、后传或外传。刘镇伟竟然大胆地把这个21年前的经典故事重讲了一遍，经典场景和台词频频重现。但这也不是翻拍，它更像刘镇伟回到了21年前，在摄影机旁边60度的方位又架了一台摄影机，拍到了当年隐匿起来的重要部分。

众所周知，刘镇伟钟爱时空穿梭题材。不过他无意于硬科幻，而不断地运用时空穿梭术，“其背后目的都不约而同为修正原先于现实层面中的自我缺憾。”香港影评人汤祯兆在《从荣格的阿尼玛重省刘镇伟的自我修正术》里写道。《大话西游》里，至尊宝穿越500年，为救自己的娘子白晶晶;《超时空要爱》里，梁朝伟扮演的警察穿越到三国时期成了诸葛亮，为救一个才见一面就死去的女孩，也为救自己的爱无能;《无限复活》里，郑伊健扮演的赌场荷官穿越回3天前，阻止朋友死去，却发现对朋友下手的正是自己，于是这场穿越的目的成了拯救黑化的自己。这一次，刘镇伟重讲一遍21年前的故事，听起来也像一场穿越。

“这算不算修正21年前的缺憾？”我问。

《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

“是修正，但不算缺憾。”刘镇伟说，“我想在20年后送给观众一个礼物，让观众开心地笑，结局是大团圆，原来紫霞没有死。”

“但观众真的需要一个大团圆结局吗？观众真的愿意让紫霞活着吗？”我继续问。

“20年来，你们已经哭过、悲痛过，你们已经享受过了那场悲剧。现在，再给你们另一个开心的可能，不好吗？你已经看过电影了，看到紫霞活着，你不高兴吗？”刘镇伟看着我，露出菩提老祖式的笑容。

《大话西游》沉浮史

刘镇伟不肯摘掉头上的棒球帽拍照。“为什么？”拍完后我问。他拿下帽子一低头：“因为头发变少了嘛。”

他说副导演发现最近10年他不拍夜戏了。“因为太辛苦了。这个你们还没有注意到吧？”刘镇伟调皮地挑挑嘴角。

本来，刘镇伟39岁就退休了。拍《大话西游》时，他看着至尊宝说几遍“等到失去才后悔莫及”，反省自己有什么害怕失去的。那时，他已经当工作狂许多年，每天住在酒店，只有周末才可能回家。刘镇伟决定退休，和太太一起去加拿大，生个孩子，过小日子。

另一个退休的重要原因是，让刘镇伟信心十足的《大话西游》却在观众那儿遇冷。大家走进电影院看周星驰，本来想大笑一场，却猝不及防遇上一个既乱七八糟又让人流泪的故事。“香港观众就觉得被骗了，固定思维被改变了，感觉很不爽，他们没有想到，周星驰是可以这样的，《西游记》是可以这样的。”刘镇伟说。

而在大陆，据北京新影联高军回忆，《大话西游》是“不被各电影公司经理看好的电影”。与香港方合作拍摄《大话西游》的西安电影制片厂也瞧不上这部电影。当时任艺术副厂长的张子恩认为它不能代表西影厂的艺术追求，只能算文化垃圾。话传到刘镇伟耳朵里，他很难受：“没有必要说我是垃圾吧，我又不是想去拿奥斯卡的电影。我就对周星驰说，人家不喜欢我们，我们快点走。十几年后，他们有人见到我，又夸我的电影很棒！”

周星驰在《大话西游》拍摄现场

《大话西游》之后，刘镇伟和周星驰一起拍已经签好合同的《回魂夜》。用恐怖片的形式，讲一个人说自己是天才，抓鬼很厉害，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神经病。“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刘镇伟说，“我以为我写了一个很好的本子，但结果给人家骂得很厉害。”《回魂夜》的结尾，周星驰让莫文蔚拿电锯砍了自己。他说，写那场戏的意思，是希望周星驰明白，如果你要在电影圈重生，就别再找我，砍掉我。

刘镇伟在加拿大做了7年家庭主夫，送孩子上学，送岳母打麻将，帮家里买盐，带家人去世界各地旅行。在夏威夷海滩，他的女儿一天之内捡到了上百个漂亮贝壳，开心地存在盒子里。10年后他才说起，那些贝壳是他从精品店买的，偷偷埋在沙里让女儿发现。他很享受这种和太太一起看着女儿长大的生活。但有时候，又会怀念起拍电影的时光。他特别喜欢冬天在屋外抽烟，加拿大的冬天凉，每吸一口都能感到冷空气贯入身体，让他想起在银川拍《大话西游》时的感受，于是一口之后再吸一口。

退休两三年后，他接到王家卫的电话说：“你知道吗？你的电影在大陆很轰动啊。”刘镇伟没当回事：“你说什么废话。”

众人眼中不苟言笑的墨镜王家卫，在他面前可一点不酷。王家卫高兴时，会挺着1米9的大个子，在刘镇伟酒店床上一蹦一跳。王家卫发愁电影超期了，会抓着他来拍戏救场。比如著名的《东邪西毒》和《东成西就》，都是《射雕英雄传》的外传，一个文艺得一塌糊涂，一个癫狂得一塌糊涂，却是同时拍摄的。本来说王家卫拍第一部，刘镇伟拍第二部。第一部预计拍摄两个半月，但王家卫拍了一个月，还在拍第一场打戏。于是王家卫请刘镇伟快点先拍一部喜剧，赶在贺岁档上映。此时连剧本都没有，得在27天内拍完，刘镇伟居然答应了。于是，香港影史上从未有过也很难再有的盛况出现了，梁朝伟、林青霞、张国荣、张学友、王祖贤、张曼玉、梁家辉、刘嘉玲等一众巨星，白天出现在《东邪西毒》剧组，绞尽心血扮深沉，晚上出现在《东成西就》剧组，放弃下限玩癫狂，个个像神经分裂。

刘镇伟去加拿大后，仍然不时跟王家卫通电话。所以，他把《大话西游》很轰动的话当作了兄弟间的玩笑。

又过了一段时间，周星驰打来电话，两人已经几年没通过电话。周星驰并没有提起《大话西游》，而是问起“你身体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回香港”，聊些有的没的。刘镇伟却相信，一定发生什么事了，那大概就是王家卫说的事了。

这听起来是颇有难度的沟通方式，一方不明说，一方却懂得。刘镇伟听到这个总结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他？他就是这个风格。”当年拍《大话西游》，周星驰在刘镇伟门口徘徊7天，终于进门后，却聊起观音如何演，八戒如何演。刘镇伟打断他：“你其实想说孙悟空如何演吧。”还是那年，周星驰跟扮演菩提老祖的大陆演员搭戏，因为对方不懂粤语，周星驰不懂普通话，两人搭得十分别扭。当天晚上，周星驰又在刘镇伟门口徘徊，很久后进门，深深鞠躬说：“导演，拜托你了。”刘镇伟知道，周星驰不想以投资方老板的身份拒绝掉那个演员。第二天，看到剃掉头发的刘镇伟到了现场，准备扮演菩提老祖，周星驰露出了从未见过的笑容。

《东邪西毒》

为什么拍喜剧

刘镇伟出生成长在离香港岛10公里的哑铃状小岛长洲。大概从两三岁起，妈妈就几乎每天带他去岛上两间破剧院看电影，那是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刻。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卓别林的《城市之光》。本来他在笑着，不知为什么又哭了。这种感觉影响着他，后来真的成为了导演，他想拍悲喜剧。但彼时的香港，喜剧是喜剧，悲剧是悲剧，奇怪的悲喜剧找不到投资。刘镇伟便等待，等到自己有了一定的电影圈地位，大概就能拍成悲喜剧了。后来，他果然拍成了《大话西游》。

然而试过几次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更想拍喜剧。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当年每天带他看电影的妈妈，原来是一个非常不开心的女人。一起看电影的从来只有母子两人，没有爸爸。“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我能拍一个电影，可能有很多女人像我妈妈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去里面过两个小时。我觉得我这个功德是非常大的。所以我坚持拍喜剧。”

刘镇伟能根据演员自身属性设计喜剧桥段。拍《大话西游》时，刘镇伟想起了小时候家里有黑胶唱片《Only You》，因为家穷碟旧，老是在O那里卡碟，O-O-O-O，很烦，像罗家英扮演的唐僧一样烦。他就现场写了《Only You》的歌词，给罗家英唱。罗家英看了许久，走过来说：“导演，我不能唱这首歌。我是一个大老倌（粤剧名角），你这些词不押韵，唱出来很难听的。”刘镇伟回答：“对呀，就是因为家英哥你是大老倌，我才刻意去不押韵，你唱出来才好笑。”罗家英看了他两秒钟：“明白了，我唱。”

刘镇伟不仅希望拍出喜剧，还希望拍摄的过程也是喜剧。拍《天下无双》时，赵薇老是没法来一个突然爆笑的表情，多拍几条后，她已经有点麻木。又一条，刘镇伟喊action后，突然在摄影机后面脱掉裤子——里面还有一条裤子。赵薇冷不防还能这样，成功爆笑。

罗家英记得，刘镇伟在片场批评人也像讲道理。比如拍《大话西游》最后一个镜头，大全景，需要所有人走开，有一辆车却绕了最长的路，总走不出去。刘镇伟气得向那辆车大喊：“你明不明白什么是电影啊？电影是群体合作，你这样开车就不是群体合作！”罗家英在旁边想：骂人不用骂得这么深奥吧。而那个司机还在远处听不见。

刘镇伟的发火，主要冲自己，很少冲别人。他会双手捧着头，不跟人说话，找面墙一下一下地撞头。2004年，周星驰请他来做《功夫》的监制，他答应的条件是周星驰在片场不能骂人。一次，龅牙珍实在演得不好，周星驰看看旁边的刘镇伟，忍住骂，走上前对龅牙珍说：“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现在真想把你杀了。”

其实他也是发过火的。15岁，离开香港到英国读书，作为学校里唯一的中国学生，小小瘦瘦，总被人推推搡掇，叫很难听的外号，很伤自尊。刘镇伟想了一个办法，认准学校里最坏的坏蛋，趁那人在休息室时冲了进去，抓起一把椅子摔烂，揪住他不停打，然后指着对方鼻子说：“如果你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就杀了你！”全校轰动。之后不仅没人敢欺负他，甚至还有人帮他开门。其实那个坏蛋没有欺负过他，两人不认识。但事后他在校长面前装哭说：那个坏蛋先打我。因为那人的坏记录，刘镇伟安全过关。再后来，两人竟然一起做义工，成了朋友。

《大话西游3》

给我月光宝盒，我会留在现在

“老天爷玩我也是玩得厉害。”刘镇伟说，“要不为什么不第一秒钟给我这个光环，却要在我退休之后3年才给我？我回来以后，又不给我机会翻身。每一次我拍什么，都会被拿去跟《大话西游》比较。就像美国的科波拉一样，没法打破《教父》的咒语。”

他比出一个紧箍的样子，套在自己头上：“这个光环是你们做的，你们放在我头上，我拿不下来。我照镜子，原来我是孙悟空，你们全是唐三藏，你们一直念紧箍咒。你们是好人吗？我觉得你们非常残忍，把我变成一个猴子，我跑不掉！20年来从来不问我《天下无双》好不好看，《机器侠》拍得怎么样，老是问我同一个问题。我基本上生活在月光宝盒里面，够了吧！”刘镇伟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真的要生气了。但下一秒，他又笑一下：“当年我放下传统的包袱，拍了《大话西游》，你们骂。后来你们放下那个包袱了，又觉得好。现在我拍第三集了，你们又把第一、二集的包袱背在身上。你们是不是有病呢，全拿着包袱跟我讲话。”

“如果你有一个月光宝盒，你有什么事情想重新来过，用月光宝盒去更改？”我问。

“很多啊。比如说第一次约太太，可以换个方法，先搞定岳父母。”那时，刘镇伟还没进电影业，在银行做事。他打听到这个女孩喜欢菲律宾，拿出自己一个月的工资约她去菲律宾吃午饭。女孩不到十八岁，闹了半天才得到父母同意。很多年后，岳父才告诉刘镇伟，当时觉得他好可疑，会不会是毒贩，骗女儿去帮他携带毒品？要不然，吃个午饭干嘛要去外国？

“如果你有一个月光宝盒，你想去什么朝代？什么地方？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继续问。

出人意料，刘镇伟这次不再天马行空了：“要是去看看，我都想去看看。要是得留下来，我哪里都不去，我会留在现在。我不需要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我小时候，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没有污染;见过最好的人，都很淳朴。我很满足。科技最好的时候是在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生活改善得刚刚好。现在改善得太多了，有些伤害我们。”他举起了手机：“比如这就是个追踪器，我们真的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仿佛那个菩提老祖回来了，要继续“研究人与人之间的一些微妙的感情”。

另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出现在问题“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是什么？”答案是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刘镇伟说：“看了之后，我觉得我很爱书里的他们。”要知道，这部名著如书名所述，讲的是中国人的脏乱差、窝里斗、不认错等各种缺点。

“为什么会爱？不应该是埋怨、恨铁不成钢之类的吗？”我惊讶。

“不知道，就是爱。”刘镇伟说。

“难道是看到弱点，产生了怜惜？”我问。

“可能是吧。”他说，“作为香港人，我对历史什么的没有太多了解，看了之后才意识到，原来是这样。”“现在香港人会说大陆人来港不讲卫生、不懂礼貌什么的，我就说别这样，那你香港人几十年前、一百年前不也是这样吗？”

有时，刘镇伟看到周星驰说别人“笨死了，这都不理解，快走开”，会上去劝：“不要这样，要多一点耐心。”这像善良的菩提老祖。或者加一句“得有笨人衬托，才能显得我们聪明”。这又像鬼马的刘镇伟了。

他确实知道如何去爱有弱点的人。拍《92黑玫瑰对黑玫瑰》时，他让一向饰演严肃角色的梁家辉演喜剧，戏仿老粤语片里擅长扮演多情公子的演员吕奇。开拍两天，刘镇伟找梁家辉谈：“我觉得不好笑。”梁家辉说：“导演我模仿得很好啊。”刘镇伟说：“你是模仿得好，其他人拍吕奇也模仿得好。但人家笑他是鄙视的笑，是耻笑。你要观众这样对你吗？你应该很爱这个角色，让观众通过你也爱上这个角色。他可以做很笨的事，但你爱他，这个角色就会很可爱。”后来，梁家辉凭借这部电影第二次成为金像奖影帝，这也是金像奖历史上少有的喜剧类影帝。

《大话西游3》里，刘镇伟又一次饰演了菩提老祖。但在成片里，他剪掉了自己的所有镜头。他有时候解释说自己“太老了，不好看了”，有时又笑说自己“太抢戏”。《大话西游3》里只留有一位当年的演员，扮演白晶晶的莫文蔚。21年前，白晶晶在新婚之夜离开，给至尊宝留下一封信说：“你的良心告诉我，你最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当我见到她在你良心里面留下的东西后，我觉得你经过这五百年，回来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她。你我都要相信，这是天意，也是传说中的缘分。”当年，这段台词是配音间里录的旁白，不是莫文蔚亲口说的。这一次，莫文蔚自己对着镜头讲，含着眼泪。讲完喊停，莫文蔚扑在刘镇伟肩头，大哭一场。

“当时整场人不知所措，我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刘镇伟说，“我完完全全知道她是对谁说的，这是她心底的东西释怀了，放下了，因为她现在已经结婚了，有丈夫了，再不是白晶晶了，所以我给她一个机会说出来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