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刘小兵的“光辉时刻”
2016-09-21杨帆供图苍溪县职业高级中学
本刊记者_杨帆 供图_苍溪县职业高级中学
凡人刘小兵的“光辉时刻”
本刊记者_杨帆 供图_苍溪县职业高级中学
生前,刘小兵与学生在一起
2016年2月25日,四川省广元市苍溪县职业高级中学教师刘小兵为救两位落水者,献出了他年仅43岁的生命。
刘小兵是一个平凡的人,在苍溪县的教育队伍里,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但在他遇难以后,许多陌生人自发性地加入到悼念他的队伍中来。
在整个苍溪县乃至广元市,人们更是对他的事迹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学习报告会,他人生中每一个感人的故事都被挖掘了出来。
在这些故事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被光芒笼罩的刘小兵,也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刘小兵,他有着英雄主义的一面,也为生活的穷困所扰。
我们因此前往苍溪,尝试去发现一个更为真实的他,也希望知道,将他塑造成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环境。
学生悼念刘小兵
4月25日
去苍溪,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叫刘小兵,四川广元苍溪县人,苍溪职业高级中学教师。
两个月前,在剑阁,为了救两个素昧平生的落水者,刘小兵献出了他年仅43岁的生命。
我与这位刘小兵也是素昧平生。事实上,即便是在苍溪,这位刘小兵,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他曾在两次省级的技能大赛上拿过奖,但那两个头衔并没有让多少人记住他。
他遇难后,遗体被运回苍溪时,灵车却被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这突如其来的“名气”,令太多人感到意外。
他做了什么?他在陌生人危难时挺身而出。
仅仅如此吗?他曾是一个不孝子,一个幽怨的丈夫,一个穷爸爸,一个经常找同事借钱的老师,一个脾气上来会朝学生大吼大叫的班主任。
这是什么?他生命里的一些片段。
你或许也经历过与他相似的一些生命片段,那么我们看看,在相同境遇之中,你是否做得比他还好吧。
遇难前,刘小兵正值一个男人的巅峰年纪,或许再假以时日,他可以成为苍溪这个县城的中流砥柱。
可惜,这只是所有听过他故事的人的共同感觉。
当你回过头去看看曾降临到他头上的种种,你又会觉得,他可能永远也无法成为那种看上去光鲜的人。
比如他不会开着车去上班,因为他要先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他没有,他的住所是学校提供的一套只有59平米的廉租房。
你也不会看见他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站在你面前,无论节庆还是人生中某些重要的时刻,他每天都要在学校的钳工实训室里待上几个小时,给学生们上课,那里有涂抹着机油的工具和机床,任何布料都会沾染得洗也洗不净。
事实上,那个连自己的络腮胡子都懒得刮干净的刘小兵,一双皮鞋都要穿上三四年。
这并不是因为他生性粗糙,如果你在学校里看见同事们为他印到宣传栏上的照片,那是一副英俊的面庞。
他疏于打整自己,实在是因为生活对他太苛刻了。贫穷折磨了他一辈子,没有一天不光顾他的家门。
贫穷,不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我曾遇见过一位企业家,她回忆自己的年轻岁月时就说:为什么不能穷?人一旦穷了,所有穷凶极恶的东西都会找到你。
这是一种说法,对刘小兵的一生来说,却是一个准确的概括。
他入葬之后,妻子和哥哥过眼最多的便是他那些零零散散的债务。
一个爱借钱的老师?不,他首先是一个爱借钱的儿子。
苍溪职高廉租房5楼,一套不足 60平米的廉租房,是刘小兵生前仅有的住处
刘小兵在日常的钳工课上
2月15日
这一天是农历正月初八,刘小兵的生日。
1973年的这天,刘小兵出生于苍溪县元坝镇的一个农村家庭,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面一兄一姊。
他的父亲是文化人,曾在朱德故乡仪陇县的邮电局工作,乐善好施,年轻时资助过几个农民子弟,其中一位后来成了苍溪一所中学的校长。
然而父亲的工作和品行,并没有为这个家庭带来多少好处。1974年,由于在政治运动中遭受诬陷和批斗,父亲患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刘小兵的母亲靠着在山沟里开垦,勉强维持着一家五口的口粮,不时还要受乡亲们的接济。
受一些缘故的影响,刘小兵的哥哥姐姐相继被迫辍学。到了他自己该念初中的年纪,虽然在学业上看到了前途的踪迹,但由于家庭经济不支,他也只能到半农半学的元坝农校就读初中。
农校,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展扫盲运动的产物,恢复高考以后,到农校读书,则是山区孩子的无奈之举。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刚读初一的刘小兵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开始和一些小混混搅合在一起。
他的哥哥刘元学对那个时期的弟弟还有印象,当时以为他要和自己一样当一辈子农民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农校校长李光宇盯上了刘小兵。他痞,但老校长看到了隐藏在他旺盛生命力里的那股聪明劲儿。
从此以后,刘小兵成了校长办公室的常客,不是去挨训,而是被叫去问一些生活和学习的情况。也听了一些似懂非懂的话,刚开始是“要有大志向”,他身上起了变化,校长又说:“要持之以恒啊。”
李光宇是刘小兵生命里遇到的第一位贵人,也是最后一位贵人。受他影响,1993年,刘小兵以全县第5名的成绩考入在今天相当于是重点大学的苍溪师范学校。
李光宇已经过世,人们无法从他那里了解一个差点误入歧途的刘小兵了。幸运的是,李光宇传下来的教诲,刘小兵也将它们传了下去。
一年夏天,刘小兵班上有个男孩的父亲骑摩托车撞死了人,自己也落下残疾。赔款和医药费环伺着这个家庭,为了补贴家用,男孩拖着行李箱踏上了外出打工的汽车。
那天恰逢学校开学,刘小兵闻讯后骑上自己的旧摩托车往车站奔去,从车上拽下男孩,只说了一句话:“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回学校后,刘小兵向学校申请减免了男孩的一切费用,还在朋友圈为他寻求资助,又安排他到学校食堂做零工解决三餐,好一阵子才打消了他的顾虑。
又到2月15日,刘小兵的哥哥和姐姐给他打电话,想给他过个生日:“一起吃顿饭吧。”
他在学校实训室,正在给将于2月26日参加“四川省中等职业学校第三届技能大赛”的几个学生做辅导。
他说忙不过来。这不是敷衍,他也曾因为学生,委屈过生病的妻子。
刘小兵的灵车开回苍溪时,在街道两侧迎接的人群
2月24日
正月十七,刚过完元宵节的孩子们从寒假里纷纷返校。
下午,他在班上跟学生们聊天,几个男孩习惯性地把父母给的生活费交给了刘小兵。
这是他所带班级的一个传统,有学生给这个传统起了一个名字,叫“小兵银行”。
这得从去年刘小兵向学校请缨做这个班的班主任说起。
据苍溪职业高中党委副书记向东蓉回忆,去年9月他为了选这个数控班的班主任,很是伤脑筋,因为职中的学生本来就难管理,而且像数控这样的班级,学生又全是男孩,许多老师避之不及。
但这个时候,出乎向东蓉的意料,刘小兵站了出来。后来更令他意外的是,为了不使班上一个人人觉得无望的男生“辍学进入社会,破罐子破摔”,刘小兵找向东蓉大闹了一场。
与刘小兵同事多年的邓玉满老师当时也对他的这个决定忐忑难安,他了解刘小兵的暴脾气,生怕他一言不合就与班上的孩子干起架来。
刘小兵急了是会吼学生,但更多时候,他又在班上承担了一个家长的角色。
他每日6:30起床和学生们一起出早操,白天在实训室给孩子们上钳工课,晚自习后,还要到他们的寝室逐一检查后,才回自己的住处休息。
遇到班上的学生病了,他会骑摩托车带他们去医院看病,排队、挂号、看床,直到痊愈。
据苍溪县教育局的一位干部介绍,苍溪县长年在外务工的人员有20到30万人,在有些村子,60年代到80年代出生的青壮年劳动力甚至出现了断层。他老家所在的村落,据母亲回忆,原本有270人的登记人口,今年回家过年,村子里还剩下22人。
出于这方面的因素,苍溪职业高中有一半以上的孩子都属于留守儿童,大多家庭条件一般。
刘小兵所在的班级,这样的孩子也不在少数。刚开始当这个班的班主任,他只知道有的孩子吃不饱饭,就把自己的饭卡借给他们用。
后来,他发现有的孩子“断粮”是因为家庭情况本来就不好,有些孩子没钱了,却是由于他们平时花钱没有计划。
于是,刘小兵开始动用权威,让那些管不好生活费的学生把钱都放在他那里。
开始时孩子们心里有疑虑。他们中有去过刘小兵家里的,眼见他的住处除了一张床、一个老旧的电视机和两三个不像样的橱柜,几乎没有别的。
有的学生跟他借钱,他摸摸口袋,自己没有,转过头去向同事借一点,等到开工资了,再把这笔账填上。
因此,有的孩子并不放心把钱存在他那里。然而大家眼之所见的是,刘小兵身上的工装,胸前一个口袋装的是自己的钱,另一个里面装了孩子们的存款——一个口袋永远是瘪的,另一个却不动一毫。
于是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把自己的生活费存在他那里,要用时就去他那儿登记领取。这件事被一些家长知道了,他们便直接将孩子的生活费打到刘小兵那里。
2月24日,这天晚自习的时候,刘小兵为学生们召开了“开学第一课”的主题班会。聊完正题,他打趣地跟大家说:“你们要好好管自己的钱,我可没钱再借给你们了。”
孩子们在下面哄笑。他们不知道,直到这一刻,刘小兵都没有凑齐自己儿子不到3000块钱的学费。
就在前一个晚上,他还安慰儿子说:“你先去上学,我要不了多久就会给你把这钱挣出来。”
2月25日
正月十八,早上6:30,刘小兵走下5楼的住所,再往东走了300多米,来到操场上,和学生们一起跑早操。
早饭后,他抓紧最后关头,钻进实训室,给即将去剑阁参赛的学生做了一上午辅导。
午饭后,他又带着全班学生,来到他在学校划分清洁区时主动承包的全校面积最大的责任区——三个塑胶篮球场。
之前,他常对学生们说:我每天去打球的时候就顺便检查你们的卫生。
这个下午,据班上学生赵鹏回忆:由于一个寒假过去,球场上满是垃圾和沙子,刘小兵带着孩子们提水、清扫,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球场打扫干净。
因为要陪学生参赛,他匆匆跟收拾工具的同学说:“今天给你们定个标准,以后就按这个样子打扫。”说完就转身登上了去剑阁的车。
在车上,由于不能像在实训室一样手把手给学生们做辅导了,他便一路讲一些临场技巧。
和他一同带队参赛的苍溪职高老师卢吕义说:“他每次领学生参赛都得奖,没空手回过。”
到达剑阁时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一行人在离赛址剑阁职业高级中学不远处的一所小旅馆里住下,短暂休息后吃了晚饭,之后刘小兵便回卧室看书。
晚上九点,他到参赛学生的房间看了下,催促他们早点洗漱休息,好应对第二天的比赛。
9:10左右,他跟卢吕义说自己饿了,想下去吃点东西。他托卢帮忙监督一下孩子,又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江水说:“我会游泳,但水太冷了。”
他沿江边走着,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呼救,便应激反应一般地寻着声音跑了过去,看见江水里泛着惊慌的一男一女。
他冲下河堤,把外套一脱就跳进水里,游过去,试图将二人往岸边推。
冷水灌满三个人的棉衣,人重,护坡陡,且生满青苔。几只脚在水里一滑,被河堤反拍回来的水波推得越来越往江心处移动。
据被救者回忆,刘小兵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没多少了,于是决定先将落水的女子往岸上推。
男的看出了他的用意,于是两人一起拖着女子的背,用力将她往岸边推去。他们自己却又被反作用力往后推得更深了。
三个人就这么在江水里僵持了10多分钟,在不远处的河堤上坐着三个人,观望着他们,只是观望。
9:30,剑阁职业高中教师卢莹莹下班经过此处,听见了女子的呼救,便和同行的几个人匆匆跑了下去。
同行人里有三位在剑阁实习的大学生,两位男生相继下水营救,另一个边打求救电话边冲回岸上,在同伴的指挥下去搜寻救援绳索。
卢莹莹一伙人的赶到,开始吸引更多的路人加入营救队伍,这时人群里有人灵机一动,将刘小兵扔在岸上的外套拧成绳子,想依次把两个落水者拉上岸。
然而两个落水者已经冻僵了,刘小兵见势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将女子托起来,和两位大学生合力,将女子往岸边送。
卢莹莹注意到,在护送女子上岸的整个过程中,刘小兵不停在水下水上来回换气。见离岸不远了,他一个大力将她推了出去,自己却又被反弹到了深水区。
女子上岸后,大家又把刘小兵的外套扔给落水的男子,最终助他也脱了险。
然而由于众人救援的焦点始终在二人身上,等被救者相安无事时,大家才发现,刚刚那个潜水托人的刘小兵已经不见了。
2月26日
0:05,刘小兵被消防特警和110巡警抬出水面,120医生检查后,摇了摇头。
消息很快传回学校,他班上的学生一开始以为是同学的恶作剧,看到老师们一个个表情肃穆,便开始给刘小兵打电话,久久没人接听 。
一个叫王玉坤的学生在纪念刘小兵的文章里写道: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这几天我在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当课程表发下来时,我快速寻找着钳工课下面写的是谁的名字,结果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2月27日,刘小兵的遗体被运回苍溪,儿子见了他的遗容,说了一句让许多人难以忘怀的话:“我觉得爸爸穿得最好的是躺在棺材里的时候。”
苍溪职业高中伏校长曾对来访的记者说:“小兵老师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家庭负担重,工资低,但为人处事洒脱,兜里只要有点钱,三朋四友喝茶吃饭,他总是争着抢着去付钱,豪爽大方,同事之间感情很深。”
刘小兵幼时,父亲便患病了,就读苍溪师范时,他把父亲接到县城里接受治疗,一边读书,一边照顾老人,学校医院两头奔忙。
那段时间为了及时凑够医药费,他甚至想到要去卖血。得知他的情况后,同学们想为他捐款,他却拒绝了,说:大家都是农村的孩子,家里都不宽裕,不用了。
从苍溪师范毕业之后,刘小兵被分配到苍溪的中土镇教书。与他相处二十多年的同事回忆起过往,都称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由于工作能力出色,教学成绩也很好,他很快就当上了学校的团支书一职。
然而父亲的一次失踪,又让他刚见起色的生活蒙上了霜。这一次,他把父亲接到了学校,一边上班,一边照看父亲。
2004年,本该是刘小兵事业转折的又一次机会,这一年,由于在物理教学中出众的动手能力,他被苍溪职业高级中学聘为教师。
然而这一年,他久病30年的父亲不幸又患上脑溢血,终日瘫痪在床,一年后父亲病故,母亲却又遭受同样病难,2007年离世。
有一年他哥哥在外务工,侄子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由于哥哥一时赶不回来,他又承担了照顾侄子的重任。
接二连三的变故,给刘小兵带来极大的经济压力,然而直到遇难前夕,他的月薪仍只是3500元。他四处举债,到暑假时,还要外出打工,做一些粗活,赚一点,是一点。
直至临终,他都没能还清那些欠款,还有他答应儿子的学费。当他淹没在不近人情的冷水里,还有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他又会想些什么?他会恨自己吗?
这种设想,也是一种很难的尝试。可以释怀一点的是,书写可以回避这种最后关头。好比那些死在小说中途的主人公,在故事结尾的时候又站出来说着话。
故事按常理能推测出来的样子谁在乎呢?他活着就好了,即便这是一种人为的时空弯折。
是这样的。那个生前的刘小兵,困顿的刘小兵,时常借酒消愁,但不会沉溺在愁苦中,也从不跟任何人抱怨。
他的学生至今还记得他喝了酒就和同学们称兄道弟,于是常常希望他多喝酒。
他的一位同事父亲身患癌症,由于悲恸经常躲到隐蔽的角落痛哭,刘小兵得知后,便请他去茶楼闲聊,用自己多年照顾病父的经历来安慰他。
他的许多遭遇,就是这样才被大家知道的。
刘小兵的一生,没有几刻灿烂的光阴。在常人眼中,一个经常穿着儿子旧校服去上课的老师,实在太失败了,灰暗如旧墙上的尘土。
但对这些表征,他从不介意。
他之前用过一部手机,是那种充话费就送的古董一般的玩意儿。儿子觉得他可怜,便用奖学金给他换了一部900块的智能机,他拿到同事面前夸耀着,兴奋得像个孩子。
那是他这辈子少有的光辉时刻。
他被葬在苍溪县城边上的一座公墓里,墓前摆着两瓶白酒,一盆菊花。
一只光泽的蜥蜴趴在墓碑后的砖墙上,墓碑上刻着“慈父刘小兵之墓”七个字。
在他人口中,他被诉说成一位勇士,像古卷里那些降龙的人。在这里,他被还原成一个父亲,被永远定格。
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