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树一样站着
2016-09-20陈盛
陈盛
太阳从大城超市的后面上来,接着一跃来到了超市屋顶,阳光照亮了街道,以及超市对面的家具厂。家具厂的天台上有一张巨大的红色椅子,大红椅子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仿佛是把龙椅。大城几次都想爬上去,坐到这张椅子上君临天下一把,又怕家具厂的白人夫妇报警。
大城几年前怀揣着梦想在这个邬斯里小镇刚落脚,就着了这对白人夫妇的道。原因是大城让工人把音响放到门口招揽生意,可是,没有过一会儿就来了警察,说是音响影响到对面家具厂,家具厂投诉了,不听劝诫就要没收。想到这里,大城就愤愤不平,后来他巡夜看到有人翻墙到家具厂行窃,他也装作没看见。
家具厂是一座欧式建筑,屋顶两边呈阶梯式拾级而上。家具厂的墙根,生长着一棵树。早晨的一抹光线洒在树梢,翻腾的叶子好像粼粼波光。一个月前,大城是从墙上婆娑的树影,发现了这棵树。虽然,他们遥遥相对很多年了,可是,各自又孤单了这么多年。
此刻,大城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在收银台前伸了懒腰,这样的姿势一天都要几个来回。很快,他发现运动空间有点窄。大城的事业永没有他的肚子来得大,可是早早地“挺胸叠肚”,给人一种“穷人乍富”之嫌。
这会儿大城有点时间,他抽空看了几篇散文;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它像熨斗一样在腹部上来回地“熨”。可能动静有点大,一只宠物狗“嗷嗷”地从桌子底下跑了出去。宠物狗跑到马路上,一辆卡车还给它让了让,它来到家具店的墙根,宠物狗变成两条了。大城看到墙上有棵树,它是斜的;墙根还站着棵树,它是直的。
邬斯里的早晨,马路上极少有行人,大部分工人在凌晨就出发到农场了。现在行走的,大都是闲人。闲人走路不急不躁,喜欢在原地打圈儿,我称之为“思考”。他们不愿意上班,白天一整天在你跟前晃动,从超市往对面瞅,会看到一起晃动的还有其他闲人的影子,有时来了一群闲人,简直是“群魔乱舞”了。
这些善于“思考”的闲人,往往都是社会矛盾的制造者。闲人聚集多了,容易“揭竿而起”,而理由往往微不足道,可能是他们需要一片面包充饥,或者是他们交不起房租,而“思考”的死角往往没有把闲人的“闲”考虑在内。
所以大城的警惕,几乎与这群闲人同步。闲人到了超市门口,是必须止步的。有时一不留神让闲人混进超市,查了摄像头,闲人的手都在裤裆里头!闲人的手放在裤裆里也有不偷东西的时候,那就是在某个街道的拐角,或者在一个树荫下面。
大城除了活动四肢,还不忘活动一下他的眼球。家具厂墙根的这簇新绿,仿佛给大城植入了希望。大城不再孤独,大树一天到晚就一个姿势站着,他也可以,他还可以换好几个姿势!
阳光从树梢重重地落在街道上,“砸”到了一个醉鬼的身上。醉鬼的身子压着他的身影,就好比他的酒瘾控制着他的意识,他可以全然不顾地睡觉,大城猜他家里没有亲人,或者亲人先他一步离去了。
这时,街道上飞来一群麻雀,它们觅食是整条马路地寻找,过了一会儿,它们三三两两地来到醉鬼的身边,可是,大城发现刚才还蹦蹦跳跳的麻雀,这会儿却迈不开步伐,抬不起翅膀,他估摸着它们嗅到了浓浓的葡萄酒的酒味儿,以为来到葡萄园。
太阳来到头顶上方的时候,街道上渐渐地开始有了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来到超市,马上就提篮子。这些才是真正的顾客。这时,大城才会感觉自己凝固的思维开始融化,他再不能逍遥地往超市外面观望。这时,树站直了,阳光开始炽热。
超市的营业,一般一会儿一会儿地忙碌,早晨会有好一阵儿是冷清的。到了我们开始吃午饭的时候,送货的,谈业务的,寻找帮助的,购买的……好像约好了似的,反反复复,忙得你间不容脚。一顿饭,拿起了,又放下,直到吃到最后一口,发现碗底躺着一只苍蝇。
有一个成语说,如蝇逐臭。为什么不说如蝇逐香或者如蝇逐腥呢?大城每一次拿起碗筷,大的、小的、金黄的、乌黑的苍蝇一群一群、一圈一圈儿地环绕着大城,它们是逐香来着。大城估摸着,人类造字组词的时候,也是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的,因为讨厌苍蝇,就把臭的坏的搭在苍蝇的翅膀后面,让它飞到哪里臭到哪里!
不知道没有诚信的人,他们臭不臭,至少他们的人品是臭的,可是,为什么苍蝇就不追随他们呢!苍蝇的嗅觉很灵敏,可是它却不懂察言观色。大城自言自语道。
“WALL OF SHAME!”的超市公告栏上,横一排竖一排地张贴着跑单的顾客照片,他们有的对大城笑,其实他们是在取笑大城,取笑他的善良。揭开这一张张笑容,竟然是这么肮脏的面目,所以就难为苍蝇了,苍蝇不是人类!
下午差不多有几个小时,街道会出奇的静。茑箩不动、纤尘不飞并不是紫禁城才会。午后的街道,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儿。树下那个醉鬼还在酣睡,警察来过几遍了,以为他死了,估计又是家具店那对白人夫妇的恶作剧,因为酒鬼在他们门口这么趴着,有碍观瞻,也妨碍了他们的营生。非洲一只乌龟走到路中间,都要逼停所有试图经过的车辆,何况这么个大活人;不惊扰他的睡眠,就是对他生活方式或者人身的最大尊重。这样子说来,白人夫妇的道德品质是极为恶劣的,该让苍蝇来追逐一下他们才行。
大城真正担心的恰恰是别人所没有担心的。他担心酒鬼的破棉袄要燃烧起来,问题不在于棉袄被阳光捂得有多热,而是酒鬼长期浸泡在酒精里的身体,会不会已经有几十个度那么烈了?
只有企望太阳快快地下山,还好,跟大城遥遥相望的树,正在用它的一点林荫庇护着酒鬼。大城想,酒鬼起来,最多对着大树撒泡尿!
眼里的绿意与书籍,是大城的任督二脉。绿色,是对生命的尊重;书籍,便是生命意义的延伸。这个短短几个小时的午后,能够让大城断断续续地看上几个章节,而每天几个小时的断断续续,让大城看了足有一个人高的书。人生成败不也是这样的吗?你坚持了别人不能坚持的,你就得到别人不能得到的。
有时候夜深人静,大城挑灯爬格子。他老婆就责备,太迟了,赶紧睡觉,明天还有一天的营业呢!大城告诉他老婆,这个看书跟吃饭是差不多的,吃太多了,总要寻找一个出口吧!大城老婆瞪了他一眼,知道大城后面的话,肯定粗鄙不堪。其实大城想说,吃进去的是饭,出来的是锦绣文章。
傍晚的夕阳,就这么跟大城对峙着。
太阳就这么低低地悬在家具厂的屋顶,树叶变得金黄的了,车子变得金黄的了,超市变得金黄的了,通告栏上的肖像又多了层金黄色,大城感觉这些肖像就要燃烧起来了,不知道是光线的作用,还是他扫过去的眼神。
家具厂的阶梯式的屋顶投影在马路上,麻雀贴着地面飞,行人顺着阶梯回家,车子开到屋顶上了,一只狗从超市里衔着个方块字溜了出去……大城发现,酒鬼不见了!
“大城老板,要洋葱不?个大儿,皮厚!”
大城没有转身,一股酒臭味儿在身后席卷过来。
“大城老板,我也有!”第二个说话的,正是早上的酒鬼。
这个酒鬼大城认识,他西装革履的时候,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如今是行迹落拓,不能同日而语。
“我这里有水果,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个农场的工人挨了上来。
大城先看水果,夕阳的光线太亮,看不清水果的颜色。大城习惯朝马路对面望去,却跟迎面而来的金色的光芒打了个照面。
很快顾客如织,大城索性不买了,他揶揄地对两个酒鬼说,你们的洋葱,别人那里拔的,皮还是不够厚。大城转过身对卖水果的工人说,你的水果是树下的,树下捡的。
农场的黑人、杂色开始越来越多,他们在这个时间段下班,忙碌了一天,这时候是又饥又渴,他们进超市,又偷又买。往往一窝蜂涌进来,然后一窝蜂地四下散去。对待这样的顾客,大城总是又喜欢又痛恨。都是上帝放牧的羊群,总有几头是调皮的。
夜色四合的时候,大城的超市也打烊了,这时候,是大城最为轻松的时刻。他看到夜空有飞机不断飞过。这一趟趟的班机,都载着沉甸甸的梦想。许多年前,大城也许也是从这里经过。梦想一经落地就化为现实,能不能实现的问题,总是让人窒息。还是夜里的星空好些,它们给夜空添了些神话色彩,比如那一闪一闪的星星,它们在诉说着千年不变的天河爱情。夜空渐渐亮了起来,月亮像个大圆盘,把柔和的光线洒进买不起蜡烛的人家。
月光下的大树美极了,月光勾勒出大树的轮廓,还可以听到风拨响树叶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暗下来了,一个伟岸的身形却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