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原来如此荒谬（作家读作家）

王祥夫

朋友们常说，看小说要有国际眼光，我以为写小说亦是如此。我写小说，常常对自己说：如果，如果，如果这篇小说放在国外，如果，如果，如果它被翻译成各种文字，人们还会不会读懂这篇小说？这么一想，心里就总是七上八下，有时候会更加自信，明白这篇小说写成之后也许不仅仅只是交给中国的读者，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个东西横在那里，一种是更加不自信，只怕小说一旦走出国门谁都读不懂。谁都读不懂的小说基本上不会有，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但有些事情又往往因为地域关系而不能够相通。写作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个人行为，但一般来说没有真相的小说最难看，而真正能够打动人的小说一定是要有真相在里边。

我读光盘的小说已经有许多年，几乎是碰到就要读，读朋友的小说有一种说不清的快感，一是想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想什么，二是想知道他的生活的范围有多大，这有些接近窥私癖。光盘的小说，在中国众多的小说里，最最突出的一点恐怕还在于他通过小说向读者展示的社会真相，这也是光盘的小说被许多人看重的原因所在。有人说距离产生美感，但我始终认为这句话不能简单地放在小说创作上。我写小说，一般来说把注意力都放在当下，光盘也是这样，总是从当下的生活开掘，鲜活自不用说，小说的疼痒也都和当下人们的生活紧紧牵扯着，所以会产生共振现象，引起人们的注意。曾经有一句老话，那就是说一个有良知的作家，他必须具备的是面对生活要有同情心、正义感和斗争性，这句话放在光盘的创作上很合适，光盘的良知就在于他的小说总是和当下生活保持着十分紧密的关系。即以光盘的这篇《归途》为例，这篇小说所讲述的故事并不怎么新鲜，中国人对土地的依恋首先在于他死后愿意把自己埋到土地里去而不是交给火让自己变成一缕青烟。生活中的许多老人，都以有一口棺材而感到欣慰。而在这篇小说中，似乎更逼近了一步，许多老人居然因为怕晚几天入不了土而宁愿选择提前去死。只此一点，就显示了作者在选材和寻找角度上的与众不同。这篇小说所能讲述给人们的也就这些，但这篇小说的好，却好在在看上去平平的讲述中透露出的一种荒谬感，一种说不清的是对土地眷恋还是对死亡的恐惧，说恐惧又分明不对，因为为了能躺在棺材里入土，有许多老人居然要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篇小说揭示的更深一层的东西真正乃是一种说不清的荒谬感，老人们居然为能入土而敢于马上就死，悲凉之上惊恐之下紧紧夹着一种让人哭笑不得也不好解释得清的荒谬。如果读懂这一点，我想这篇小说的批判性就会变得更多了一个层次。说小说荒谬，还不如说我们的生活本身就很荒谬。而这篇小说的与众不同处就在于把这一点既无情又无奈地揭示出来。

光盘笔下的人物的生活，总是多层次的，就像是千层饼，一层一层地有许多滋味在里边。《归途》这篇小说看上去是写老人们为了土葬和棺材而努力奋斗，土葬、棺材、死，是贯穿整篇小说的主线，但细读此作，更多的趣味却在于小说中更加琐碎的生活，这里边有孝道，有城乡生活的区别，有养老和被养老的问题，有老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或是像泥泥水水一样搅在一起。生活的本相其实就是这样，但作者的处理却是能够让浑浊在一起的东西清晰起来。光盘的小说往往能在开头的部分给人以不容忽略的提示，这一点很好地继承了传统小说写作的优良传统。比如《归途》的开头：“雷理京提出回农村老家，不再回到城里。儿子雷晓春问为什么，在城里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雷理京说，我可能快要死了，都梦见自己死过好几回，你母亲也明确告诉我我死了。”这是小说开头的几句话，死，回家，从城市回到乡村，几句话就归题但同时也把悬念铺排开来。要是顺着常理来读这篇小说，我们看到的或许只能是虚像，这篇小说真正的刺激到人们神经深处的却应该是生活本身的“荒谬”，这正好和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相反。卡夫卡是把故事荒谬化，人在一个早晨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变化的，但读者读这篇小说从来不会对此提出异议，也从来不会指责卡夫卡怎么会这么写，而卡夫卡的小说之高明之处正在于写荒谬，虽然是在写一只由人变成的甲壳虫，而社会真相和人与人之间的真相却加倍逼真地凸现出来。光盘的这篇小说是反了过来，是一本正经地写我们身边的生活，是看上去一点点荒谬都没有，但读的时候和读之后却让人品咂出当下人们的古怪心态和社会生活的荒谬实相。比如，这里，只几句，你反复把它读一读：

没走多少步，他就被镇上的副镇长游军士盯上了。

这是谁家老爷爷？游军士高声大喊。

路上出现几个人，他们听到游军士的叫喊都取笑地咧开大嘴。这是谁家老爷爷？游军士又说。

雷理京大儿子听到了喊声，他走近来，对游军士说，我的父亲，怎么了？游军士说，你们怎么不看管好呢？

雷理京说，我不会自杀，我还没活够。

游军士说，越是说自己不想自杀的就越想自杀，前面是有例子的。现在，沱巴的老人没有一个不想立即死掉的。

雷理京说，你是镇里干部，说话不要太夸张。碰上你也好，正好给我评评理，还我公道。我的风水宝地被雷理良侵占了，请你为我做主。

游军士说，我做不了主，你们的纠纷我解决不了。我只管7月1日之前村里不发生自杀事件。还有差不多两个月，这日子多难熬啊。政府应该把实施政策的时间再往前推一个半月，最好是明天。

读一下这一段摘录，我们也许会问，荒谬是怎么产生的？或者会问，荒谬从何而来？我们当下的生活，真正的荒谬其实并没有潜伏在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而是已经变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普遍现象，但当作家把它们写出来，把它们变成文字定格下来，无须多加提示，其荒谬性便昭昭然刺目刺心。我读着光盘的这篇小说，我一边读一边想，如果这篇小说让鲁尔弗来写会是什么样？让马尔克斯来写又会是什么样？如果，请卡夫卡来写一下这篇小说？但这小说是光盘写的，是中国气派的小说，所以，更多了一些中国当下生活的粗粝混杂的那种感觉。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光盘的小说最大的特点还在于他的故事安排和人物关系的那种复杂性上。所以读他的小说总是让你想到很多。光盘的这篇小说，读来让人伤感，但也促人思考，当然小说不是问题报告，你也永远无法在小说里边找到答案，但是，一篇优秀的小说，能够让读者知道自己身居何处，能够让读者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如此不安，那么，这篇小说便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光盘在中国众多的作家里边是一位有使命感的作家，这篇小说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