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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四季论

2016-09-20贺信民

关键词:红楼梦意象

贺信民

(西安外事学院 七方书院,西安 710077)



[文学艺术研究]

《红楼梦》四季论

贺信民

(西安外事学院 七方书院,西安710077)

《红楼梦》中的四季描写所在多有,但曹雪芹寄托于“四季”的心思、意象更值得探究。从“四季意象与文学传统”“四季思维与人事宿命”“四季叙事与价值时间”三个方面,对《红楼梦》的“四时气象”及其隐涵的价值指向略作论析,但愿能探得其深旨奥意于一斑。

红楼梦; 四季;文学传统;人事宿命;价值时间

《红楼梦》中的四季描写及其与人物命运、作品题旨意境的关联,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清嘉庆年间的二知道人(蔡家琬,字右峨,安徽合肥人)在其所著《红楼梦说梦》中说:“《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阴葱茏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失玉,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①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一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84页。裘新江以八十回本《红楼梦》为据,列出“四季循环结构表”,认为1—17回是“梦之春”,其中前5回是“总纲”,通过“四季转瞬,隐含贾家衰兴;开篇布局,交代人物环境”;6—17回是故事“开端”,展示贾府“安常处顺,梦里梦外好景”;主人公“情思萌动,初识情仇爱恨”。18—53回是“梦之夏”,写故事“发展”,体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以冷出热,安享富贵太平”。54—?回是“梦之秋”,为故事“转折”,其“意象”如“花凋翠减,留得残荷听雨声”;“寒塘鹤影,飞掠冷月花魂”。?—?回是“梦之冬”,为故事的“高潮”与“结局”,写贾家被抄、黛死钗嫁,宝玉出家、大梦归空。②裘新江《春风秋月总关情——〈红楼梦〉四季性意象结构论之一》,《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期,96~97页。裘文虽言明列表“未涉及到后四十回内容”,实际上却大大突破了八十回之限。而梅新林、张倩在《〈红楼梦〉季节叙事论》中则直接以通行百二十回本为据,将其“循环结构”分解为四大部分:春之梦,第1—5回;夏之梦,第6—63回;秋之梦,第64—98回;冬之梦,第99—120回。并根据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建构的原型批评理论,将春夏秋冬四季与喜剧、传奇、悲剧、反讽与讽刺等叙事范畴相对应,以“春天叙述程式”对应“喜剧”,以“夏天叙述程式”对应“传奇”,以“秋天叙述程式”对应“悲剧”,以“冬天叙述程式”对应“反讽与讽刺”;“喜剧和传奇是向上的运动,悲剧与讽刺是向下的运动,四者衔接起来,构成一个圆形的循环模式”。③梅新林、张倩《〈红楼梦〉季节叙事论》,《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5期,第100页。裘、梅高论,均能给人以启迪。

那么,《红楼梦》之于“四季”,到底有哪些讲究和深意呢?

一、四季意象与文学传统

“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亘古及今,“四季意象”就是一种重要的表现形式。按照王国维“有我”“无我”之境的理论,“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应该是纯自然摹写,即“见物不见人”,如“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而“有我之境”则是创作主体“移情”于物,物我同一。*王国维认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见周锡山编校《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349页。在“四季意象”语境下,“有我之境”大致又有两种情感取向:一是乐天知命的乐观主义,一是悲天悯人的悲观主义;前者如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黄庭坚的“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之一。;后者即中国文学一以贯之的“伤春悲秋”传统,这与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忧患意识相关联。从《诗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用自然物候表现征人出发时的依依不舍和归来时的心绪复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借深秋之景衬托主人公惆怅的心情;到杜甫的《秋兴八首》,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欧阳修的“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再到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传此句为秋瑾遇害前一日应山阴知县李钟岳之请所题,实为引用清人陶宗亮《秋暮遣怀》诗句:“篱前黄菊未开花,寂寞清樽冷怀抱。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毛泽东的“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例证不胜枚举。正如裘新江先生所说:“中国文学中的四季描写更是被赋于独特的艺术表现功能,春花秋月,夏木冬雪,柳风菊霜,荷露松梅,多已形成定型化的意象系统,传达出历代创作者的主体情感心态,并构成中国传统‘比兴’和‘情景结合’文艺理论的基石。”*裘新江:《春风秋月总关情》,《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期,89页。

《红楼梦》是将“伤春悲秋”的中国文学传统继承并发扬光大的典范之作,是不可多得的“意象小说”。著名红学家李辰冬先生认为:“一部《红楼梦》从头至尾,每句言辞所引起我们的,都系一种意象或情感,绝无意念,即令作者思想的表现,然也使我们不觉其意念,而系一种意象。”*李辰冬:《知味红楼》(《红楼梦研究》),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年版,127页。

“四季”作为一种“小说意象”,在《红楼梦》中俯拾皆是。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新版《红楼梦》的回目看,与“四时气象”相关者,就有第十七、第十八回的“庆元宵”,第二十六回的“春困发幽情”,第二十七回的“戏彩蝶”“泣残红”,第三十回的夏日“划蔷”,第三十七、第三十八回的“海棠”诗、“菊花题”,第四十五回的“风雨词”,第四十九回的“白雪红梅”,第五十回的“春灯谜”,第五十三回的“除夕”祭祠,第七十回的“桃花社”、“柳絮词”,第七十五回的“赏中秋”,第八十七回的“感深秋”,第九十四回的“宴海棠”等。《红楼》人物与四季、花时相关者,计有元、迎、探、惜“四春”,春燕、春纤、小燕、娇红、娇杏、花自芳、扫红、扫花、柳芳、柳湘莲、莺儿、夏三、夏金桂、文杏、杏奴、芳官、葵官、菂官、藕官、豆官、艾官、茄官、荳童、莲花儿、英莲(香菱、秋菱)、贾蔷、贾萍、贾藻、贾蘅、贾荷、贾兰、贾菱、贾芸、贾芹、秋纹、傅秋芳、秋桐、蕙香、佳蕙、绣橘、雪雁、茜雪等。从园林、建筑透露出的“四季”信息有会芳园、含芳阁、柳叶渚、滴翠亭、沁芳亭、沁芳泉溪、晓翠堂、栊翠庵、柳堤、红香圃、芍药圃、梨香院、蔷薇院、杏帘在望、荼蘼架、荇叶渚、藕香榭、木香棚、牡丹亭、稻香村、葡萄架、蘅芜院、楡荫堂、嘉荫堂、丛绿堂、翠樾埭、桂殿、秋爽斋、芭蕉坞、桐剪秋风、紫菱洲、蓼风轩、蓼汀花溆、芦雪庵、荻芦夜雪等。从节令、岁时中透露出的“四季”信息有元宵、立春、清明、端午、芒种、七夕、中秋、重阳、十月一、小阳春(亦称小春,阴历十月)、消寒会(冬至)、除夕等,主要节气均有反映。《红楼》饮食,依其在作品中出现的顺序,计有酸笋鸡皮汤、枣泥馅的山药糕、腊八粥、西瓜、莲叶羹、荔枝、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菱粉糕、佛手、倭瓜、茄鲞、香蕈、蘑菇、藕粉桂糖糕、葫芦条儿、豇豆、蒸芋头、月饼、五香大头菜、桂圆汤和的梨汁等。在那个尚无很好的冷藏保鲜技术的时代,这些美味佳肴大都应是季节性、时令性的。以上这些,足见《红楼梦》中直接、间接的“四季”信息之多。

晚清学人解弢在《小说话》中说:“《红楼梦》一书,四景皆备,且各时复分初、盛、末三节,无不毕肖,举不胜举,细心者一鉴即得之……。”并举例说:“《柳叶渚边嗔莺叱燕》,写出春光之明媚;龄官画蔷,晴雯撕扇,写夏日之静寂;《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写秋夜凄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写冬景之奇丽。”*一粟《红楼梦卷》(第二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622页。当然,这是就小说四季景致描写而言的,作为一部以“伤春悲秋”为情感主调的悲剧小说,它更让我们铭心刻骨的则是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柳絮词》,是她《咏白海棠》的“秋闺怨女拭啼痕”,是她中秋夜联诗的“冷月葬花魂”,是她“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独特感受,是她气绝后那“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景物描写;当然,还有贾宝玉的《女儿芙蓉诔》,还有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空灵之境……“春风秋月总关情”*明义《题红楼梦》,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一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11页。:《红楼梦》就是这样,将“小说意象”充分诗意化,既让它与中国文学“伤春悲秋”的传统一脉相承,又以“四季叙事”为法绳,颠覆了中国小说的“大团圆”模式,独辟蹊径;正像二知道人所说:“小说家之结构,大抵由悲而欢,由离而合,引人入胜。《红楼梦》则由欢而悲,由合而离也。非图壁垒一新,正欲引人过梦觉关目。”*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一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86页。

二、四季思维与人事宿命

鲁西在《艺术意象论》一书中认为:“意象小说的审美特征是诗化、心态化、幻象化。”还说:“意象小说的构成因素,包括意象人物、意象环境和意象情节。”*鲁西:《艺术意象论》,广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200页、16页。毫无疑问,《红楼梦》具有“意象小说”的审美特征和基本要素。*可参看裘新江《庭院深深深几许——红楼三境》,《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2期,137~140页。这里仅就“意象人物”略作论析。

古往今来,中国人对命名十分着意,或祈求福寿吉祥,或瞩意意志人品,或期望成才有为,无不有美好寄托。在命名思维取向上,“四季”意识往往会影响命名选择。在我们身边,春兰、春芳、荷叶、杏花、秋菊、桂花、冬梅、瑞雪这样的名字很多,这一方面可能与出生季节有关,但更重要的当与深烙在农耕文化背景下生活的人们心里的“四季意识”有关。如前节所罗列,《红楼梦》中的男女人名(尤其是女性),多有关乎四季、花令者;其中也多为“意象人物”。

所谓“意象人物”,即人物姓名、名字具有隐喻化、寓意化、符号化特征的人物。

从表象层面来看,《红楼梦》有一些人名用谐音表其寓意,如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存)、甄英莲(真应怜)、冯渊(逢冤)、娇杏(侥幸)、霍启(祸起)、封肃(风俗)、元迎探惜(原应叹息)、晴雯(情文)、余信(脂批“愚性”)、钱华(脂批“钱开花”)、秦钟(情种)、秦业(情孽)、吴新登(无星戥)、卜世仁(不是人)、卜固修(不顾羞)、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冯紫英(逢之迎之)、戴权(代权)、胡斯来(胡厮来、胡来)、王德(忘德)、王仁(忘仁)、王信(忘信)、吴贵(吾贵、无贵)、毕知庵(必知俺)、吴良(无良)、夏三(下三烂)、包勇(褒勇)、贾化(假话)、甄应嘉(真应假)等。上列人物,固然都是用谐音表寓意,但也有表意深浅差异。甄士隐、贾雨村、英莲、晴雯、元迎探惜,均有深隐寓意,而其他人名则表意较浅显,多为针砭世情世俗,有的仅是某一类人的“脸谱化”、符号化,如“不是人”“不顾羞”“忘德”“忘仁”等。其中与“四季”相关者,仅贾家四姐妹及娇杏数人而已。

从深隐层次来看,《红楼梦》的“四季思维”主要体现在一些“标志性”人名与作品的悲剧意脉及人物命运的关联上。这里仅从两个方向略予阐说:一是甄士隐、贾雨村的“热起冷结”与“富贵无常”涉事题旨的关系,二是元迎探惜“四春”与“青春易逝”女性题旨的关系。

皮科克、基尔希在《人类的方向:社会和文化人类学发展概览》一书中说:“模式,就像规律一样,是一种依靠智力的建构,而不是认识到的事物。构拟模式或规律是为了解释事物,反过来,认识了的事物为构拟模式和规律提供基础。”*转引自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导言”,6页。作为“意象小说”的《红楼梦》,它有三重“结构性”文学包装:第一重是一僧一道“携石历劫”“绛珠还泪”神话;第二重是由若干个“梦”构成的幻象化叙事意境;第三重是甄士隐、贾雨村的起、结《红楼》。这种复叠式“构拟模式”,是曹雪芹的“智力建构”,目的是“为了解释事物”,揭示社会与人生盛衰悲喜的迷局。

甄士隐出场时值“炎夏”,又是“乡宦”“望族”身份,“神仙一流”人物,可谓“热起”。随着“元宵佳节”的一场大火,富足之家顿成“一片瓦砾”;加之“投人不着”,“一二年”后便“贫病交攻”,“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闻听疯跛道人《好了歌》,心中“彻悟”,便随之“飘飘而去”:可以说是一个“小冷结”。同在第一回出现的贾雨村,其中秋夜“口号”绝句,预示“接履云霓”的“飞腾之兆”;旋中进士,作知府,娶娇杏,志得意满:也是“热起”。然“不上一年”,便因“贪酷”而遭“革职”,怀惭优游:又一“小冷结”。此二人均是《红楼梦》的“大结构”人物,也同为“意象人物”。所不同的则是,作为“性格人物”,甄是“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所以安于空门,“一冷到底”;贾则功名心炽,走门路,谋复职,再起再落:走了一条“热—冷—再热—再冷”的路。第一百二十回,二人重逢于“急流津觉迷渡口”,“详说太虚”,“归结红楼”,完成了一部《红楼梦》的“大冷结”。甄、贾“由热而冷”的人生,与贾府的盛衰荣枯、与社会的沧桑变化,事理同一。这种“热起冷结”的结构,是“曹雪芹式”的一种“构拟模式”,是抽象化、意象化了的“四季思维”模式的一种体现,也是对世情物理变化规律的一种认知、一种“解释”。

在红楼十二钗中,与“季节”直接相关者,是贾府“四春”。这四个女子,贵为大家阁秀,在诸裙钗中地位特殊,又同以“春”名,各具美质才情,隐喻着《红楼梦》“青春美好”之旨意。同时,这“四春”又各有苦衷、各有不幸,于是便翻转而成“伤春”“悲春”的题旨,而且是“主旋律”。我们这里要辨识的则是:第一,《红楼梦》之“四春”叙事,是以“一季”而代“四季”的。因为《红楼梦》是以妙龄女子为主要叙写对象的,故将笔触聚焦“四春”;以“四春”命运隐括诸裙钗命运。一“春”而分“四节”(元、迎、探、惜)者,是一偏代全、将一年“四季”浓缩于“一季”也。第二,“四春”叙事隐含着两条意脉:一是隐喻贾府由荣而枯的盛衰之变。元春生于大年初一,正是贾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象征;迎春是贾家“安富尊荣”、受享繁华的象征;探春是贾府清醒者质疑现状、救弊思变的象征;惜春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象征。一春四节,对应着一年四季,对应着贾府的盛衰荣枯,也对应着哲学意义上的起承转合,四而一矣。二是隐喻以青春女子为代表的红楼人物的命运轨迹。元春,象征人之“生”,元气淋漓,生机勃勃;迎春象征人之“长”,无忧无虑,潜生暗长;探春象征人之“惑”,“哀郢”之愁,无奈之忧;惜春象征人之“悲”,运命无常,善果难摘。这既是元、迎、探、惜“四春”的情感轨迹、生命轨迹,也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女子、红楼人物的情感轨迹、生命轨迹,同时也是带普遍意义的人类宿命;在生命本体意义上,这一轨迹也暗合着起承转合、天人合一的哲学法则。

三、四季叙事与价值时间

梅新林、张倩在一篇文章中说:“借助现代心理学、哲学所提出的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空间时间与价值时间等的划分,使我们对时间有了崭新的认识。柏格森认为影响我们精神活动的主要是‘价值时间’,它是各个时刻渗透的表现强度与质量概念,而不同于‘空间时间’。”*梅新林、张倩《〈红楼梦〉季节叙事论》,《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5期,88页。紧接着的一句“‘空间时间’相当于物理时间”似有不妥。倘若空间时间“相当于”物理时间,那又何必分提呢?我以为,“物理时间”是纵向的、线性的“自然”时间,是“不可逆”的。“心理时间”是心理感受的“时间”,春宵苦短,哀事嫌长;刻骨铭心的时光是可以“无穷回放”的。“空间时间”是填充式的、立体的、可“放大”亦可“缩小”的。而“价值时间”则诚如梅、张文中所说,“蕴含着更为丰富的哲学内涵,是对心理时间做进一步提炼、内化的结晶”。

毋庸置疑,人的生命长度即时间长度。如果以人均75岁计,其一生的时间长度可以说是够长的了。而每个人在其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真正有“价值”的时间恐怕不会很多。屈原写《离骚》,司马迁作《史记》,伍子胥的“一夜白头”,曹雪芹的“十年辛苦”,宋美龄在美国国会的几分钟演讲,许海峰站上奥运领奖台的一刻……“时间”,永远在那里定格;“时间”,在人们的“心理时间”坐标上,被无限拉长、放大,由物理时间、空间时间变作“永恒”的“价值时间”。在《红楼梦》中,宝黛读《西厢》,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醉眠,探春理家,怡红夜宴,咏白海棠,作菊花诗等,无一不是“美好瞬间”。这些“瞬间”,不仅会珍存于小说“当事人”的“心理时间”表上,而且也会永载艺术的“物理时间”表、“空间时间”表上,因而也便获取了“价值时间”意义。当然,不管是历史上、生活中的抑或艺术中的不堪回首的“痛苦瞬间”,只要具有经典性价值,也会同样获得“价值时间”意义,如商鞅车裂、屈原放逐、马迁受刑、雪芹殇子,如尤三姐自刭、尤二姐吞金、鸳鸯绝婚、黛玉焚稿等。

“季节”是物候时间。地球人都是生活在周而复始的“季节时间”里的。中国的大部分地区,由于经纬度的关系,是四季分明的;《红楼梦》鲜明的“四季感”,盖源于此。若以色彩标识四季,我们可以说:春红,夏绿,秋黄,冬白。若以人的生理感觉言说四季,我们可以说:春暖,夏热,秋凉,冬寒。若以农事道四季,我们可以说:春播(生),夏管(长),秋收,冬藏。若以乐歌彰显四季,则有《史记·乐书》所说:“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皞》,冬歌《玄冥》”。若以儒道哲学阐释四季,则有《礼记·乐记》所称:“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彖下》亦云:“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四季”话题,义涵丰富。

《红楼梦》所写故事的跨时长度,就是贾宝玉的“小说生命”长度。贾宝玉在读者眼皮下生活了多少年?《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写贾政在毘陵驿江边追宝玉不着,回到船上对众人说:“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可知,《红楼梦》是写了十九年间事,即十九个寒来暑往、春夏秋冬。梅、张文中逐年、逐回标出了故事情节的季节背景,其中“春”出现41次,“夏”出现22次,“秋”出现46次,“冬”出现39次。*梅新林、张倩《〈红楼梦〉季节叙事论》,《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5期第80-87页。从表象上即能感受出《红楼梦》“伤春悲秋”的情感基调。而从叙事学的观点来看,小说中的“时间”,服务于环境营造、情节推进、人物塑造的需要,属于“伪时间”“虚拟时间”,不同于自然物候意义上的季节、时间,是不能信以为真,也不便简单考实的。因此,一方面,关注《红楼梦》的“季节叙事”非常必要,它是解读情节、解读人物感情世界的重要钮钥;但另一方面,也不可形而下地胶柱鼓瑟,模糊了“求真”与“求美”的界限。

以上论述,有可能将“元理论”简单化了。不过,笔者之意,只是想换一种眼光看《红楼》,企图与读者一起发现《红楼梦》中的别样风景。而不管怎么说,“季节叙事”的确是《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看点,其笔法、内涵仍有待别具会心者探讨、挖掘。

[责任编辑石晓博]

Four Seasons in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HE Xin-min

(QIFangAcademy,Xi’anInternationalUniversity,Xi’an710077,China)

From the three perspectives of the four seasons image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the four seasons thought and people’s predestination, the four seasons narration and valuable time,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the four seasons inADreaminRedMansions.

ADreaminRedMansions; four seasons; human predestination; valuable time

2015-05-24

贺信民(1946—),男,陕西蓝田人,西安外事学院七方书院院长,文学教授,主要从事红学研究。

I207.411

A

1008-777X(2016)02-00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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