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回国”
2016-09-18口述陈蕙娟整理昌校宇
口述||陈蕙娟 整理||记者 易靖茗实习记者 昌校宇
“我们要回国”
口述||陈蕙娟整理||记者易靖茗实习记者昌校宇
· 编者按
为他们鼓掌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出生于台湾或籍贯台湾,因为历史的因缘际会,最终定居于大陆几十年。多年来,在大陆这片热土上,他们爱国爱乡,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增砖添瓦,为祖国和平统一事业呕心沥血。如今他们多已进入暮年,在他们身上,有太多的宝贵财富需要留存,有太多的人生感悟需要传颂,更有太多的两岸记忆需要载入史册。为此,本刊编辑部与北京市台联联合开办《口述历史》专栏,系统深入地报道这一代老台胞们的人生精彩故事。也欢迎各地台联和广大作者踊跃供稿或提供报道线索。
采访时间:
2015年7月24日(星期五)上午
采访地点:
北京市朝阳区东三里屯中14楼11—2
记者札记:
电话约访时,陈蕙娟老师爽快答应,这让我们顿觉心旷神怡。
果然,采访当天,我们刚出电梯,就看到85岁高龄的陈老已在家门口等候。她精神非常好,亲自泡了壶龙井茶,并将我们面前的茶杯一一斟满。坐定后,面对镜头,陈老还不忘用双手捋了捋满头白发,“小女生”的情结一览无余。
“我们要回国。”采访中,陈老的这句话对我印象最深。她在日本出生、长成,父亲时常教导他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当父亲于1945年中国抗战胜利后要回中国时,她没有一丝犹豫,毅然决然地跟随父母回到了故乡台湾。
陈老摊开一桌子的照片,随着讲述不时地抽出一两张配合着展示给我们看。那都是最珍贵的历史。
陈老会说3种语言,中文、俄语、日语。因配合采访,她向我们展示的书籍资料竟然全是日文版,不时还会说两句俄语逗笑我们。难以想象,年过8旬的老人竟然思维清晰,幽默感十足。
临别时陈老跟我说,如果有需要再打电话。
(注:文章标题及小标题均为编者所加)
陈蕙娟
陈蕙娟及其家人
父亲总是教育我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我叫陈蕙娟,1930年8月16日在日本东京出生。父亲陈文彬是台湾高雄人,母亲是台湾嘉义人。他们两人在日本留学时相识、相恋、结婚。当时父亲在日本夜校教中文(学校中国人居多),母亲是药剂师。
日本军国主义悍然发动侵略中国的全面战争后,卖国贼、大汉奸汪精卫在日本人的帮助下,成立了伪政府。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当时家里总是来人,来人都讲中国话,与父亲谈论一些问题。大人讲话我们小孩子不好上前听,但远远地我常看见,讲着讲着父亲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边用手指划着,边大声说着。我知道,父亲一准儿是生气了。待来人走后,全家坐在一起时,父亲才告诉我们说,这些来人都是汪精卫派来的,汪三番五次地这样做,就是想邀请他回国当教育部的领导。父亲讲,他哪能给这个大汉奸卖命呵,更不愿做大汉奸的幕僚,每回他都是坚决地给予拒绝。
还有,在日本那些年,每逢各种节日,日本的家家户户都要挂上日本国旗,据说是日本当局要求的,但父亲则严禁我们家挂日本国旗。在我们家,我们都说普通话、中国话。对外,我们则称我们是福建人(父亲讲我们祖籍就是从福建到台湾的),不说自己是台湾人,因为台湾是日本的殖民地,有不了解台湾那段历史的日本人会认为我们跟他们一样。种种生活中的细节,父亲都在教导我们一个真理,那就是“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久而久之,父亲在华侨中渐渐有了影响力,大家都清楚父亲的爱国心是坚定的,所以在日本投降后,华侨总会就找到父亲,并通过选举父亲当上了华侨总会的新一届会长。
在日本,我们总要受到日本政府方面的敌视,每天都要接受日本的军国主义教育,感觉很不舒畅。特别是战争爆发后,更变本加厉。但尽管如此,两国人民之间的情谊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邻里之间的关系相处融洽。战争后期,战火烧到了日本本土,城市空袭比较多了,我们就住到了农村一个农民家里。为了我们能有住处,农民因此而停止养蚕,把养蚕房腾出来让我们住。我觉得,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还是友好的。直到现在,我在日本还有一些朋友,闲暇时间我没事还会去日本游玩,他们还会特别欢迎我。
陈蕙娟三姐妹
父亲在台湾秘密加入中共,到大陆后教授马列主义课程
1946年2月,因为父亲担任华侨总会会长后,跟日本政府常常要再“交手”。虽说日本是战败国,但在日本国内对待华人的歧视程度,甚至说偏向迫害,一点儿也未减少。由此,父亲对日本政府越来越厌恶。所以,在这个时候,正好赶上日本按照战败协议,正把被日军抓来做劳工的中国人送回国这个契机,父亲毫不犹豫带领全家人,坐上了第三批回国的轮船。那次,船上有不少台湾乡亲,船到大陆后放下大陆的同胞,接着把我们送回到了台湾。
回台后,父亲先在台湾大学做了一名普通教师。并通过《人民导报》结识了宋斐如、郑明禄、苏新等人。1946年,《人民导报》因刊登有关国共和谈敏感文章,引发陈仪不满,宋斐如被迫辞去社长职务。后来,宋斐如被任命为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教育处副处长,是战后初期行政长官公署高层官员中唯一的台湾籍人士。“二·二八事件”前(非“二·二八事件”当年),父亲辞去台大教师工作,接受宋斐如的邀请,去建国中学当了校长。父亲和宋斐如的关系非常要好,因“二·二八事件”影响,宋斐如成为首批被捕人士之一而遭害。许多年之后,父亲还特地将他的儿子接到深圳并帮其打点好一切。
“二·二八事件”爆发时,父亲学校的好多学生也因抢武器被抓,国民党声称只要父亲出面就放了学生。为了学生的安危,父亲决定用自己换回被抓的学生,因而被捕入狱。可学生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要抢武器等等,这些我就不知道了。那时,父亲回到台湾后做的很多事情从来不在家里说,他什么时候加入的中共地下党,我们全家都不知道。所以,他之前的事情我们一概不知,他教育子女的方式仍是那句经典话:让我们知道自己是中国人。
后来,时任台湾省政府首任主席的魏道明声称不能太激怒知识分子,所以父亲被释放。出狱后,中共地下组织遭到了破坏,出了叛徒,1949年5月份,父亲经香港到了北京。经廖承志同志介绍,他在北京人民大学教书,主讲马列主义等课程。
此时,我和母亲、妹妹还留在台湾。
我从台湾到大陆,投身旅游事业时间最长
1949年9月,我19岁,高中毕业。在新中国成立前,母亲带着我和大妹妹从香港坐船到天津,然后坐火车到了北京。当时是中央统战部接待了我们,住在远东饭店。后经过廖承志的介绍,母亲到铁道部的铁路医院药房当药剂师。17岁的妹妹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我则到华北大学工学院读书,俄文专业,毕业后当俄文翻译。所以,我现在还会说俄语。
1957年,因要照顾父母的身体,组织上把我调回北京,之后安排我在国际旅行总社工作。我在那里的工作时间最长,直至60岁时退休。
由于我是在日本出生,日文特别好,总社就把我安排在日本部外联处任副处长,主要接待日本人。这么多年来,我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了祖国的旅游事业,特别是对中日人民间的友好往来、对增进两国人民间的友谊,不遗余力。刚开始时,我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和日本旅行社联系,洽谈业务,让他们带领日本旅游团到大陆来旅游。当时的数据,1949年时,日本只有一个团6个人到大陆旅游,到1965年的时候,日本旅游人数达到了一个高峰,到1979年每年就增长至5万多日本游客。
后来,我开始编制大陆的旅游线路。我前后共编制过60条旅行路线,有的直到今天仍在延用。这是因为这些路线,每条的价钱、线路、人文景观、中华文明古迹等都是我精心计算过的,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旅游路线,里面更饱含着我对祖国的热爱和对日本人民的真诚。正因为如此,这些路线才得到了日本游客的青睐。
随着大陆的改革开放,为了打通更大的日本市场,我通过自身关系,和当时日本成立最早的旅行社——日中旅行社联系上了,并达成了合作事宜,双方合作一直到现在。再后来,为逐渐拓展业务,合作的日方旅行社达到了40多家。现在我估计更多了。
我现在还觉得,当时在工作中,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日本游客回去后,写信告诉我,他很喜欢中国。
我和丈夫都是台湾人,青梅竹马、恩爱有加
我的丈夫庄德润,台湾嘉义人,大我5岁,我们的结合可以用青梅竹马来形容。由于时局所致,为了深造,当时爱人去日本留学,并在我父亲所教学的学校学习。从那时起,他便担任我父亲的秘书直至回到台湾。
工作中的陈蕙娟
在日本生活了16年的我,随父母、庄德润一起回到台湾后,父亲在台湾大学教中文,庄德润也随之在台大继续读大学,而我在台北第一女中读中学。后来庄德润考取了公费生,到了武汉大学继续求学。
1950年,因为武汉要解放了,比较乱,庄德润未毕业就到了北京投靠我父亲,后经廖承志介绍到部队总参工作,再后来分配到广州的一个部门。1951年夏天我从华北大学工学院毕业,同年8月,我和庄德润在广州结婚。
在广州待了五六年,1957年因为先生调回北京,我们全家就都回北京了。在广州期间,我们的第一个儿子于1953年9月25日出生,现今62岁了。因为“文革”期间不敢怀孕,所以第二个孩子女儿出生在1973年,现今42岁。相隔了整整20年。
我和先生一直没有结婚照,年轻的时候照相机会不多,就没什么照片。现在留下来的照片我都能认识照片里面的人和当时发生的事。我女儿现在一家日本的旅行社工作,可能受我的影响吧,大学时读的专业是日文。
相隔60年后,2009年,我回到台湾,住在先生的弟弟家,南投。然后驱车赶到高雄。我还有一个妹妹,当时在台湾,刚出生没几个月的时候,受奶奶之命,送给了姑姑。妹妹小我5岁,一直在台湾。后来,大概在中年时,妹妹来过北京。我们姐妹3人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聚,因为妹妹长得像我,相见时第一眼我们就认出了对方。
姑姑现在已经去世了,就剩妹妹一人在高雄。我和小妹妹的联系方式均以书信为主。而父亲直至去世时都没有再见过爷爷、奶奶和妹妹,这可能是他唯一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