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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津四年的生命绝唱

2016-09-16张家康

文存阅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沈尹默江津陈独秀

张家康

江津四年的生命绝唱

张家康

1938年8月,陈独秀由重庆迁到江津,这里是他生命旅程的最后驿站。江津四年,他度过一生中最为寂寥、艰难的岁月。正是这样的日子,他得以静下心来阅读和写作,除完成文字学著作外,还吟哦书写了二十多首诗和对联。这些诗联,既是他斐然文采的诗意才情的自然流露,更是他傲然不屈的人格魅力的真实体现。

相逢须发垂垂老 且喜疏狂性未移

战时江津成为中国的大后方,这里聚集了很多从安徽逃难来的文化人。陈独秀已是衰飒老者,山河破碎后的颠沛流离,使他疲于奔命,可他也因此在江津能与那么多的故交邂逅相逢,那颗破碎的心多少获取欣悦的抚慰。他与老友方孝远相逢后,写诗《与孝远兄同寓江津出纸索书辄赋一绝》,所抒发的正是劫后余生的感慨:

何处乡关感乱离,蜀山如几好栖迟。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陈独秀老矣,且又历经坎坷曲折,然其刚烈豪放的个性,并没因此而有所收敛,反是越挫越超凡脱俗,越挫越特立独行。他的“疏狂”就是贯穿一生的怀疑与批判的精神,也就是他挂在嘴边常说的:“绝对厌弃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疼不痒的话”,“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我绝对不怕孤立”。

1939年8月23日,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受此影响,他愤然而作《告少年》。他的学生何之瑜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这首诗,是陈仲甫先生在四川江津鹤山坪听见史大林和希特拉成立了‘德苏协定’的消息,那正是一个无月的黑夜,他‘有感而作’的。”这是陈独秀晚年最长的一首古风体诗。

“伯强今昼出,拍手市上行”,“食人及其类,勋旧一朝烹”,“高踞万民上,万民齐屏营”,“是非旦暮变,黑白任其情。云雨翻覆手,信义鸿毛轻。”他在诗后作了批注:“伯强,古传说中的大疫厉鬼也,以此喻斯大林。今日悲愤作此歌,知己者,可予一观。”何谓大疫厉鬼,乃瘟神也。苏德协定的签订,莫斯科大审判的结束,一大批当年列宁的战友被迫害,对他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匪夷所思。已在云南的友人得到这首诗后,曾去信质疑:“《告少年》是对一般独裁者而言,还是专指斯大林?”他复信说:“我给所有独夫画像,尤着重斯大林。”

早在《新青年》初创时,诗人就“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几十年过去了,他仍然希望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就是诗中所说:“亦有星星火,燎原势竟成。作歌告少年,努力与天争。”不信天由命,不得过且过,敢于与天斗与地斗。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众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全民族的觉醒就足可“燎原势竟成。”

陈独秀的一生极富悲剧色彩,奔走一生的政治活动,颇有“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悲壮与孤寂,他不因此而惆怅和犹豫,反而更加注重“自己独立的思想”,“不隶属于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他的《寒夜醉成》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

孤桑好勇独撑风,乱叶狂颠舞太空。

寒幸万家蚕缩茧,暖偷一室雀趋丛。

纵横谈以忘型健,衰飒心因得句雄。

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

他执着于“自己独立的思想”,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被开除出党,又为年轻的托派所不容,就是这样,他仍然坚守而奋斗着,就似那“乱叶颠舞”之中,一棵独力撑持的“好勇”的“孤桑”。“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这种沉郁悲壮的情绪,在他的另一首诗中似有同样的表现:“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湖上诗人旧酒徒 十年匹马走燕吴

在陈独秀结识的诸多文友中,与沈尹默的相识相交,颇有戏剧性。当年,他在杭州陆小任教时,无意中看到沈尹默所写的诗,此时他们并不认识,而对其诗作,心中已自有评论。第二天,他找到沈尹默,开门见山地批评道,“诗好而字俗”。沈尹默多少有些惊诧,此公直率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仔细一想,却又不失为“药石之言”,说得确有道理。这一当头棒喝,使沈尹默重新调整自己的书法技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成为著名的书法家。

后来,正是沈尹默向北大校长蔡元培的引荐,使他们得以共在北大,因《新青年》而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人。再后来,他们就天各一方,疏于音讯。如今,当他获悉沈尹默的消息,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欣然作《寄沈尹默绝句四首》: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枕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懦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一九四二年陈独秀为邻居阙森荣家书写的条幅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陈独秀虽是著名的新派人物,然旧学功底极为扎实。当年在北大,除却蔡元培的支持外,若无文字学的专长,谅也是很难立足的。他的文章学问,知识圈内有目共睹。江津的暮年生活,给他留下空闲的时间,因此而得以挥毫赋诗写联。他和著名的佛学大师欧阳竟无过从甚密,在得知欧阳竟无藏有《武荣碑》帖时,艳羡之余,乃以诗代柬,向之借阅。

贯休入蜀惟瓶钵,卧病山中生事微。

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陈独秀在江津题写了很多诗联,这些诗联的艺术价值,诚如叶尚志先生所云:“真是意飘于诗联之外,育蕴于书法之中,这便是诗家倡言诗贵含蓄,意在言外,余音袅袅,韵味无穷。书法家张扬功在书外,品蕴其中。所以文人书法讲究表现丰富的内涵、深厚的教养和多姿的文采,与专业书匠只会写字不讲内涵不同。陈独秀先生的书法、诗词、对联,形式和内容水乳交融,艺术性和思想性高度统一,高超卓越,非但与写字匠不可同日而语,且与一般市井书法家大异其趣,给人以真善美的高层次享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切无常,万有不空”,是他书赠太虚法师的。其间富含哲理,内蕴禅机妙思。“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是他题赠台静农父子的。更见其云水襟怀,学者风范。他为清末民初学者、教育家方守敦撰写的挽联:“先生老死无乡长,小子偷生亦病夫”,真诚地表现出自己对前贤长辈的崇敬和追思。他对捐款兴学的邓蟾秋尤为敬重,先生七十大寿,他不仅篆书“大德必寿”、“寿考作仁”,还书写寿联:“火学从衡称卓彦,事功耀赫当寿铭。”

同乡医生程里鸣是他的好友,常借串门之机,给他问脉把诊。一日,程里鸣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都说你老先生是半截子革命。”他听罢摇头叹息:“你行医,不懂政治,你为我治好了病,无以答谢,给你写副对联。”这副对联是:“美酒饮到微醉处,好花看到半开时。”这就是他对“半截子革命”的回答,比喻贴切,自嘲中不乏调侃和慨叹的意蕴。

他留下的最后一副诗联,当是给江津县长罗宗文的,诗联是:“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据罗宗文回忆:“1942年3月下旬,我调任铜梁,在离开江津之前,求他写了这副对联:‘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殊知我刚一到铜梁,即在报纸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乃将对联裱好珍藏留作纪念。”

病如垣雪销难尽 愁似池冰结愈坚

日白云黄欲暮天,更无多剩此残年。

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

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雪后的天气更为阴冷肃杀。望着矮墙上的皑皑积雪,瞅着池塘上的厚厚冻冰,多像自己日益严重的病体和难以排解的愁绪。入川后,他的高血压病日益严重,以至发展到“不能用脑,写作稍久,头部即感觉涨痛,耳轰亦加剧耳。”他曾打算去成都、贵阳一游,都因为病体不支而作罢。心仪已久的成都、贵阳之行,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他自幼丧父,过继给叔叔陈衍庶为子,婶母谢氏视为己出,养育之恩,胜过亲母。到江津后,他让三子松年将谢氏接来,以养老送终,尽人子之责。谢氏到江津不久便去世,他的深切的思念之情,一直郁结于心,在给友人的信中悲痛地说:“先母抚我之恩尊于生母,心丧何止三年,……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轰鸣,几于半聋。”

陈独秀在江津的旧居——石墙院

悼念慈母的哀思未减,又增老友蔡元培逝世的噩耗。想当年,蔡元培掌北大的第一件事就是聘他为文科学长,放手让他进行文科改革,其间关爱呵护,才使他在北大立足,且使改革圆满成功。后来,虽然他们一为国民党元老,一为中共领袖,政治上已成水火。但是,当他被国民党当局逮捕时,蔡元培却能伸出援手,给予帮助。此恩此情,令他终生难忘。他在回首往事时,动情地说:“弟前在金陵狱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无数伤痕中又增一伤痛矣!”

1941年,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哀婉凄楚的一年。他早已听说老友李光炯避难成都,几次欲往拜访,都因病体而不能成行。谁曾想老友竟在成都逝世,闻此噩耗,凄然作《悼老友李光炯先生》:

自古谁无死,于君独怆神。

撄心为教育,抑气历风尘。

苦忆狱中别,惊疑梦里情。

艰难已万岭,凄绝未归魂。

江津有他的故友新交,而故人的凋谢辞世,往往使他陷入悲切的怅惘之中,处此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他更有“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的感觉。他写道:

竟夜惊秋雨,山居忆故人。

干戈今满地,何处着孤身。

久病心初静,论交老更肫。

与君共日月,起坐待朝暾。

刚刚悼念过老友李光炯,大姐又病逝于江津上游的油溪镇,终年六十九岁。他兄弟四人,长兄、二姐已经过世。惟有这一长一幼相为扶持,跋涉于漫漫的人生旅程。在这荡析离居的艰难岁月,大姐竟殁于异地他乡,实在令他肠断魂销,痛心入骨,遂长歌当哭,作《挽大姊》。这是他晚年所写的一首较长的古风体诗,全诗三百言,仅次于《告少年》。诗意悱恻缠绵,字字情真意切,读来哀婉动人,是他晚年诗作的佳篇。

斩爱力穷翻入梦,炼诗心豁猛通禅。

邻家藏有中山酿,乞取深卮疗不眠。

亲友继逝,给他的穷愁潦倒的残年以沉重的打击,丧失亲友的悲哀,使他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起邻居藏有名酒中山酿,这可是疗治失眠的最好药方。如能讨得一杯,便可在醺然大醉中麻醉自己,以忘却痛苦的哀愁;在炼诗锻句中心胸豁然,以求得自我解脱。

前年初识杨夫子 过访偕君昨日情

他的江津诗作中不乏病、愁的诗句:“西来病骨日支离”,“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卧病山中生事微”,“干戈今满地,何处着孤身”。这是他在江津生活的真情实状。在他最为严峻的困难时期,一个名叫杨朋升的青年军官,给了他最为关键的帮助。从1939年5月至他去世,他致杨朋升的信就有四十多封,凡世事、人事、家事,信中都是敞开心扉,无话不谈。1939年11月11日,他的信中有这样的话:“夫人命书,率尔寄达,不恭之至。”这个“率尔寄达”的就是《朋升夫人和平女士寄纸嘱书手册,即奉一绝》:

前年初识杨夫子,过访偕君昨日情。

寂寞胭脂坪上月,不堪回忆武昌城。

武汉在他记忆中有着过多的酸楚和屈辱。“八七会议”时,国际代表拒绝他参加会议,剥夺他自我辩说的权力。辛苦狱中五年,出狱后,本打算集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之下,谁曾想王明、康生等反诬他是“托派汉奸”,蒙受着有生以来的不白之冤。如此无中生有,黑白颠倒,令他无比的愤怒,所谓“不堪回忆武昌城”,当指此羞此辱。

这样一个“老病之异乡人”,如果没有杨朋升等的经济援助,那一定是穷途末路,不可终日了。他对杨朋升的援助,无以言表,只是在心中时时感念,关心他和家人在战时的安危。在他给杨朋升的信中触目可见:“闻成都前昨两日被炸,兄处平安否?”“尊寓平安否,至以为念。”“连日闻成都有警报,致函询问又不得复,正惶恐时。”……可见其关切之殷。

武昌是他“不堪回忆”的地方,而他一生行迹所至的诸多地方,却给他留下难忘乃至美好的回忆。他的学生陈中凡受广州中山大学之聘,将去文学院任职,来函相商于他,他复信“极表赞同”,并给陈中凡寄去《春日忆广州绝句》:

江南目尽飞鸿远,隐约罗浮海外山。

曾记盈盈春水阔,好花开满荔枝湾。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大凡秋月能勾起人们的忧忧心事,尤其是文人更有对月遐思的情愫。那些已然逝去的往事,总是纠缠在他的心头。他重新挥毫书写三年前所作《对月忆金陵旧游》:

匆匆二十季前事,燕子矶边忆旧游。

何处渔歌惊梦醒,一江凉月载孤舟。

诗的落款:“壬午暮春写寄静农兄,独秀自鹤山坪”。夏历壬午年为公元1942年,也是这一年的一月七日,他又作《漫游》:

峰峦出没成奇趣,胜景多门曲折开。

蹊径不劳轻指点,好山识自漫游回。

诗后写道:“录近作一绝以寄静农兄民卅一年1月7日独秀书蜀之鹤山坪”。陈独秀逝世后不久,台静农在诗尾附记:“先生逝世于五月二十七日,距是诗之作才四个月又二十日耳。”可谓陈独秀的绝笔。

他多少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年轻人新婚之喜的欢乐场合,你同样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青年人一起欢笑、打闹。一首《闹新房》,足可看出他天真快乐的赤子情怀:

老少不分都一般,大家嬉笑赋关关。

花如解语应媸娥,人到白头转厚颜。

从长江尾至长江头的流放,从南京到江津的奔走,不知不觉中,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远离尘嚣,告别了轰轰烈烈,生活中多了份平凡和恬静。

嫩秧被地如茵绿,落日衔山似火红。

闲倚柴门贪晚眺,不知辛苦乱离中。

春耕时节,大地被嫩绿的秧苗所覆盖,晚霞衔着半边山如彤彤烈焰。这红红绿绿的世界,诱使诗人倚靠柴门,放目远眺,将所有的忧伤和不快统统置之度外。他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更热爱脚下的这方热土,晚年所作《郊行》,正是他留连美景的抒情之作:

蹑屐郊行信步迟,冻桐天气雨如丝。

淡香何似江南路,拂面春风杨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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