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魂三部曲:鲁迅传 (选章五)
2016-09-16张梦阳
文 张梦阳
苦魂三部曲:鲁迅传 (选章五)
文张梦阳
第十八章 鲁迅之死 (上)
病情恶化
1936年10月17日,鲁迅访问鹿地亘后回到家里,天已不早了。傍晚周建人来,兄弟俩随便谈谈,精神甚好,谈至11时,周建人要回寓时,鲁迅又讲起要搬家的事,并且非常坚决急迫地说:“房子只要你替我看定好了,不必再来问我。一订下来,我就立刻搬,电灯没有也不要紧。”还在纸上画了一个方形图,一面说:“你就替我代订,就用这个印子。裕斋这号我本来曾用过的。”一面套上笔套,又说:“裕字媚俗者好像应该有两点;刻字店里横竖要写过的,随它去了。遂没有改。”周建人接过走了。
到12时,许广平急急整理卧具,催促他时候不早了。他靠在躺椅上说:“我再抽一支烟,你先睡吧。”
等他到床上来,看看钟,已经1时了。2时他曾起来小解,人还好好的。再睡下,3时半,见他坐起来,许广平也坐起来,细察他呼吸有些异常,似气喘初发的样子,后来继以咳呛,呼吸困难,兼之气喘更加厉害。他告诉许广平:“两点起来就觉睡眠不好,做恶梦。”那时正在深夜,请医生是不方便的,而且这回气喘是第二次了,也不觉得比前次厉害。为了减轻痛苦,许广平把自己购置在家里的“忽苏尔”气喘药拿出来,说明书上讲,肺病患者可以服,心脏性气喘患者也可以服,急病隔一二时连服三次。3点40分,给他服药一包。至5点40分,服第三次药,但病状并不见减轻。
3时半病势急变。他不能安寝,斜靠休息也不可能,终夜屈曲着身子,双手抱腿而坐,那种苦状,许广平看了难过极了。虽然在精神上许广平能够分担他的痛苦,但在肉体上,只能是他独自担受一切的磨难。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咚咚的声响,许广平在旁也听得十分清晰。天放亮了,看见他拿左手按右手的脉门。脉跳得太快了,他是晓得的。
鲁迅叫许广平早上7点钟去托内山先生打电话请医生。许广平到6点钟就匆匆盥洗起来,6点半左右就预备去。他坐到写字桌前,要了纸笔,戴起眼镜预备写便条。许广平见他气喘太苦了,要他不要写了,由她亲口托请内山先生好了,他不答应。无论什么事他都不肯马虎的。就是在这最困苦的关头,他也支撑起来,仍旧执笔,但是写不成字,勉强写起来,每个字改正又改正。写至中途,许广平又要求不要写了,其余的由她口说好了。他听了很不高兴,放下笔,叹一口气,又拿起笔来续写,许久才凑成了用日文写的致内山完造便条。这是鲁迅最后执笔的珍贵的遗墨,中文译文如下——
老板几下:
没有到半夜又气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很抱歉。托你给须藤先生挂个电话,请他速来看一下。草草顿首
L拜 十月十八日
清晨书店还没有开门,许广平走到内山先生的寓所前,先生已走出来了。许广平匆匆地托了他打电话,就急急地回家了。
许广平看着在病苦中煎熬的鲁迅,不胜悲伤,想起1936年整个夏天,先生都被病缠绕得透不过气来,许多爱护他的人都极为着急,在亲友悉心关护下,病状好转了。在那个时候,他说做了一个梦:他走出去,看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向他攻击,他想:“你们要趁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投出去掷在敌人身上。”梦后不久,病减轻了。一切恶征候都逐渐消失,可以稍稍散步,写些文章,还可以看看电影。他战胜了“死神”,生的欣喜布在每一个友朋的心坎中,惠临在每一个爱护他的人的颜面上。
10月17日子夜,他写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一文的中段,凌晨将原稿压在桌子上,预备稍事休息再继续执笔。午后,他想出去散步,许广平因事在楼下,见他穿好了袍子下楼梯。那时外面正有些风,但他已决心外出,衣服穿好之后,是很难劝止的。不过许广平还是姑且留难他,说:“衣裳穿够了吗?”他探手摩摩,里面穿了绒线背心,答道:“够了。”许广平又说:“车钱带了没有?”他理也不理就自己走去了。
许广平心知他的犯病,就是这天出去遭受风寒造成的,当时应该拦挡他,不让他出去。但是他就这犟脾气,谁拦得了呢?她禁不住叹了口气。
换到躺椅上坐,许广平怕他再受凉,在躺椅上加了条薄棉垫。8点多钟,18日的日报到了。他问许广平:“报上有什么事体?”许广平说:“没有什么,只有《译文》的广告。”许广平知道他要晓得更多些,又说:“你翻译的《死魂灵》登出来了,头一篇上。《作家》和《中流》的广告还没有。”
许广平为什么提起《作家》和《中流》呢?这也是他的脾气。在往常,晚间撕日历时,如果有什么和他有关系的书出版时——敌人骂他的文章,他倒不急于要看,——他就爱提起:“明天什么书的广告要出来了。”就像自己的一本好书出版一样地欢快,熬至第二天早晨,报纸到手,就急急披览。如果报纸到得迟些,或者报纸上没有照预定登出广告,那么,他就很失望。虚拟出种种变故,直至广告出来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许广平告诉他《译文》广告出来了,《死魂灵》也登出了,别的也连带说了,以为可以使他安心了。然而,他说:“报纸给我,眼镜拿来。”许广平把那有广告的一张报给他,他一面喘息一面细看《译文》广告,看了好久才放下。原来他是在关心着《海上述林》上卷的介绍,即使在这样的病苦中,他还记挂着瞿秋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文字接触,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大众接触……
在躺椅上仍旧不能靠下来,许广平拿一张小桌子垫起枕头给他伏着,还是在那里喘息。
6点钟左右看护妇来了,给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气。
7点半钟许广平送牛奶给他,他说:“不要吃。”过了些时,他又问:“是不是牛奶来了?”许广平说:“来了。”他说:“给我吃一些。”饮了小半杯就不要了。其实是吃不下去,不过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强吃的。到此刻为止,许广平推测他还是希望好起来,他不希望轻易放下他的事业。
内山完造一看许广平拿来的便条,就感到一种难言的悸动。
平常总是写得齐齐整整的信,今天,笔却凌乱起来了。内山马上打电话给须藤医生,请他立即来。随后跟妻子一起跑到先生家里去。那时候,先生坐在台子旁边的躺椅上,右手拿着香烟,脸色非常坏,呼吸好像很困难。内山告诉他,须藤医生马上就会来,他点点头。
先生的呼吸异常困难,内山静静地按摩他的背部。许广平也同样地按摩,但一点也不能够平静下来。内山家里藏有治哮喘的药——鸡蛋油。有一次他曾问过先生吃不吃,先生却说不必,所以也就没有吃。可是,今天,内山觉得或许要吃也未可知,所以,不管妻子说“不行,先生决不会吃的”,还是把装在胶袋里面的药拿出六管来,问先生吃不吃?先生说:“唔,吃吧。”于是,内山马上揭开胶袋的盖子,拿到先生嘴边去,先生一口气吃了三个。内山很高兴,心中祈求能够奏效。
内山要先生睡下,他躺下了,进入梦中。不久,先生霍然梦醒,忽觉躺下来就很不自在;因此,还是坐在圆椅上,有时摇摇身体,并将上半身伸直。内山和许广平要他停止吸烟,他终于把吸剩的丢了。
须藤医生是在内山和许广平在给先生按摩背部时来的,一踏入房门就跑过来,好像要把先生看个透彻,从医生脸上,明明白白看到了忧色。
须藤医生没有回话,只是让先生躺到床上,准备给他注射。他双足冰冷,医生用热水袋给他暖脚,再包裹起来;两手指甲发紫色,大约是血压变态的缘故。许广平见医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担心这回是很不平常,是更严重了。
先生困难地呼吸着,用断断续续的话语,说:“从今天四点钟起,哮喘又发作起来了,请快替我注射。”那时候,医生已经把注射的工具准备好了,马上就在右腕上打了一针。
可是,先生的呼吸好像还是很困难。过了一两分钟,先生说:“怎么搅起的,总是没有效果。”
医生一边说再过一两分钟看看,一边做第二回的注射准备,说道:“如果一针不见效,就再打一针。”已经过了5分钟,先生的呼吸没有变化,依然很困难;于是,医生又在右腕上面做了第二次注射。过了一二分钟左右,先生说好像稍微好点了。呼吸,也好像比较舒服些了。内山和许广平都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几乎同时开始按摩先生的背部,但先生要他们停止,他们这才一同停止了。先生的苦闷稍微和缓了一点,跟须藤医生开始讲起话来了。这时候,恰好是8时前5分。内山8点钟在店里有个约会,就拜托了须藤医生,和妻子一起回去了。内山以为已经不妨事了,就安心地跟来客谈话。可是,过会儿,须藤医生来了,说哮喘总没有好,好像已经变成心脏性哮喘,想要请松井博士诊察一回。于是须藤医生马上把汽车驶到福民医院去接松井博士;偏巧赶上礼拜天,博士不在,回到他的住处去了。须藤医生就亲往住处接他。这时候,石井医生偶然到内山书店来,内山把先生今天发病的情况告诉了他,他说马上去问候一下。
过了一会儿,须藤和石井两医生回书店来了,说病很重,很危险,今天须得十分注意。但内山不能够对许广平说这些话。他把看护妇叫到书店,吩咐她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法,每隔两个钟头注射一次,呼吸困难的时候,就做酸素吸入。看护妇应声回去。内山马上准备好酸素发生器送去,先行用酸素发生器施行吸入,又叫药店准备酸素管。那时候,先生已经睡在床上,酸素的吸入,似乎多少使呼吸舒服了些,于是说起话来:
“我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内山对他说,最好是静静地休养,医生也说是要让先生静静地休养。所以,请你还是不要想各种事情,好好地休养一下。这当儿,酸素管已经拿来了,就再行准备酸素管的吸入。看起来,酸素管的吸入效果很不错,先生好像能够安睡了。在这以前,内山为防止万一,委婉地对许广平说,病势很重,有注意之必要。须藤医生又来诊视,说了声大概不妨事,明天再来,就回家去了。但内山总觉得不放心,叫一个店员住在先生家里。
内山回到家后,总觉得不放心,于是再把石井医生请来诊察。结果,说是病势很重,还是叫先生的令弟来好。内山急赶回先生家,对许广平说:“希望建人先生来。”许广平说:“日里我问过他,要不要见见建人先生,他说不要。所以没有来。”内山说:“还是请他来好。”许广平马上叫人打电话请周建人来。一会儿,周建人来了,内山把医生的话告诉他,请他注意。当周建人跟着内山在楼下的客堂间谈话的时候,许广平惦念着内山,劝他回去休息。但内山仍然不放心,却又没有把话直说出来的勇气,只得绕着弯儿,说是打算跟建人先生谈到天亮。许广平担心他过分劳累,说:“先生很安静的,还是请你回去休息吧。”又请周建人在楼上休息。内山遂于晚间12时半动身回家了。
冯雪峰18日下午也来了。他见到鲁迅才知道他的病已转为剧烈,直坐在藤椅上,只是气喘,见冯雪峰来,曾想和他说话,冯雪峰连忙摆手。鲁迅说话十分困难,偶尔看他一下,那表现出肉体疲乏、痛苦的眼睛,好像是在说:“想不到,突然就这样严重了。”这时候,许广平和别的人,都只能依照鲁迅自己的意思,依赖长期给他看病的日本须藤医生的诊治,只希望先把气喘止住,然后再想其他的办法。冯雪峰坐了有20多分钟,只好先走了。
到晚上八九点钟,冯雪峰又来了,见鲁迅已经静卧在床上,因为打了强心针和室内装了氧气机,气喘减低了。须藤医生在那里,没有离开。冯雪峰请人转问医生究竟怎样?医生回答说:“只要能够过得了这个晚上,就可以有转机。”于是,冯雪峰出去找上海党的领导人潘汉年商量,想请宋庆龄聘请更好的医生来诊治,但他们都相信这个晚上能够过得了的,准备第二天再去和宋庆龄联系。晚上11点前冯雪峰再去,许广平再问医生,回答还是要看今天晚上。冯雪峰12点离开时,许广平送他下楼,暗暗地流着眼泪轻声说:“我很怕……”冯雪峰以坚信的态度对她说:“度过这个晚上,明天再请别的医生试试看。”但许广平告诉冯雪峰,晚十一二点时先生两脚的温度已经很低了,所以她当时有可怕的预感。冯雪峰见许广平忧愁很深,对她说道:“你在周先生面前要竭力表现得坚强;你是知道他的性情的,即使万一……他看见你强,也就安心一些了。”的确,许广平是坚强的,她不曾在先生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紧握许广平的手离世
喘息一直使先生苦恼,连说话也不方便。看护妇和许广平在旁照料,给他揩汗。腿上不时地出汗,双脚却是冰冷的,用两个热水袋温脚。每隔两小时注一次强心针,另外吸入氧气。
12点那一次注射后,许广平怕看护妇熬一夜受不住,叫她困一下,等到两点钟注射时再叫醒她。这时由许广平看护、揩汗。不过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揩手时,他紧握许广平的手,而且好几次如此。陪坐在旁边,他就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许广平说:“我不瞌睡。”为了使他满意,就在对面斜靠在床脚上。好几次,他抬起身来看许广平,许广平也照样看他,有时还陪笑地告诉他病似乎轻松些了。但他不说什么又躺下了。也许这时他有什么预感吗?他没有说。许广平也没有问。后来揩手汗时,他紧握许广平的手,许广平已没有勇气回握他了。许广平怕刺激他难过,装做不知道,轻轻地放松他的手,给他盖好棉被。
许广平斜靠在床脚上,面对着先生,回想起1925年10月,先生在“老虎尾巴”第一次紧握她的手,第一次紧紧地拥抱她,第一次热烈地亲吻……她写《风子是我的爱》《同行者》……从此相濡以沫,难分难舍,偶一分开,就不断来信,有时甚至一天来两三封,亲昵地称她“乖姑”、“小刺猬”、“小莲蓬”……是的,他们的相处,实有深意,绝非世俗所想的那样简单、庸俗!许广平思忖:自己的付出值得吗?值得!为先生这样的人付出自己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又想到最亲爱的先生可能要离她而去,禁不住心如刀铰,泪流满面。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立刻回握先生的手,从死神手里把自己最敬爱的人夺回来……
从12时至4时,中间饮过三次茶,起来解一次小手。人似乎有些烦躁,有好多次推开棉被,许广平怕他受冷,连忙盖好。他一刻又推开,看护妇没法子,告诉他心脏十分贫弱,不可乱动,他往后就不大推开了。
5时,喘息看来似乎减轻,然而,当看护妇不等到6时再给他注射时,看情形不太好,她叫许广平托人请医生。那时内山先生的店员终夜在客室守候。内山先生和他的店员,全体动员,营救鲁迅先生的急病。许广平匆匆嘱托书店店员去请医生。建人先生也来到二楼,看见鲁迅头稍朝内,呼吸轻微了,连打了几针也不见好转。
他们要许广平呼唤他,许广平千呼万唤也不见他应一声,就又紧握先生的手,他紧紧地紧紧地回握了一下,渐渐松开,凉了。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乌黑呵,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连战斗了几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医生说,过了这一夜,再过了明天,就没有危险了。可是他来不及等待到明天,来不及看到那光明的白昼。而黑夜,那可诅咒的黑夜,许广平天天睁着眼睛瞪它,将诅咒它直至自己的生命终止……
晚饭后,为他的病从早上忙至夜里、一刻没有停止的内山先生回到家里,把先生的情况告诉还没有睡、还在等着他的妻;一面祝祷不要有什么急变,一面就寝了。但他的神经非常兴奋,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翻来覆去地苦闷着,只是祝祷先生能够平平安安地坚持到明天。5时的钟声敲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老板老板”的喊声,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把窗子打开。“请您马上来!并且请您马上请医生来!”于是,内山当即叫用人去请石井医生和须藤医生马上来诊视。然后急跑到先生家里去,那时是5时51分。
先生的额还温暖,手也还温暖,但呼吸已绝,脉搏也停止了!内山用一只手握着先生的手,一只手按在先生的额上,温味渐渐地消失下去了。许广平靠着台子悲泣着,内山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只是跟她一同悲泣。石井医生来了,但已经“没有法子”。接着,须藤医生也来了,但也“没有法子”。不管怎样夸耀现代医术的高明,也还是没有办法。那就是生命。
内山马上通知鹿地夫妇及其他的人们:“呜呼哀哉!鲁迅先生长逝矣!时为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午前五时廿五分。”
内山感到:“我的病究竟怎样了!”这一句话,将永远不会从他的耳朵里消失!“人生如朝露”,“人生如梦”,实在不是虚语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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