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英雄流变：从民族英雄到“表情包”

段崇政

曾经，从普通运动员到民族英雄，是一个金牌的距离；曾经，从民族英雄到民族罪人，或许是从金牌到银牌的距离。而今天，从失掉金牌到包容一笑，是一个里约奥运会的距离。

从李宁到朱建华：“唯金牌论”时代的英雄与“罪人”

李宁，世界闻名的体操王子。1984年，洛杉矶，新中国第一次参加奥运会，21岁的他就以神勇表现拿下3金2银1铜，成为那一届奥运会上获奖牌最多的中国运动员。衣锦还乡，李宁在广西南宁坐花车巡游，所到之处，人山人海，南宁城内欢天喜地，鞭炮连天。

1984年奥运会后，李宁本可以选择急流勇退，但在当时的情境下，他除了继续战斗，并无第二种选择。“我不是不懂功成身退的道理。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汉城奥运会前夕，李宁在与好友的一次彻夜长谈中曾如此感慨。

事实上，李宁不是没有过面对伤病而如铁人般坚毅的刚勇表现。1980年莫斯科体操世锦赛，离比赛开幕仅剩三天时间，李宁在一次场地适应训练中扭伤了右脚踝，伤情相当严重。虽然队里已经决定不让他参赛，但他没有放弃。就在报名截止的当晚，李宁在教练面前做出了一个想来都令人心颤的举动：他站上凳子往下跳，然后用受伤的脚做单腿平衡和深蹲……带伤上阵的李宁没有让人失望，如愿拿到了冠军。赛后，国际体操协会的负责人赞叹说：“你的自由体操，世界第一，你的意志，也是世界第一！”

可是，意志世界第一的李宁却未能抵挡住国人带给他的心灵伤害。

1988年汉城奥运会，李宁败得如此惨烈。吊环比赛，他的脚诡谲地挂在了吊环上；跳马比赛，一跳坐到了地上。观众还未缓过神来，只见电视镜头中的李宁微微一笑，显然，那是带着特殊内涵的笑。然而，自尊心因梦想破碎而受损的国人，已读不出李宁笑容中的悲情和无奈，在他们看来，这是不知羞耻的笑。

结果可想而知，嘲讽声和叫骂声铺天盖地袭向李宁：“输了还笑，李宁像什么样子，丢尽中国人的脸！”有观众直接给李宁寄刀片，希望他割脉自杀以谢国人；一位辽宁观众做得更出格，他在寄给李宁的信里装了一根系好的塑料绳扣，并附上一句话：“李宁小伙子儿，你不愧是中国的——体操亡子，上吊吧！”多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李宁说，那是一条“世态炎凉之道”。

“中国是个输不起的民族。”对于李宁的遭遇，当时的外国媒体如是评价。

和李宁类似的还有朱建华。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前夕，朱建华也曾是红遍全中国的英雄运动员，他在当年的地位可能比现在的刘翔还要高。命运弄人，朱建华偏偏就阴沟翻船了，他最终获得一枚铜牌。回国后，他家窗户的玻璃被打破，家人受到辱骂，有人还要朱建华把吃过的补品全都吐出来。备受伤害的朱建华选择了淡出，赴美留学，直到多年后才回到上海。

被舆论“封闭”的飞人刘翔

刘翔曾说，在雅典奥运夺冠后一晚，他把金牌压在了枕头底下，做了个好梦。那之后刘翔再没机会做这样的美梦。他在退役长微博中透露，退赛带来的舆论压力让他自闭。

2008年北京奥运会，刘翔因伤退赛。随之而来的是充满恶意和愤恨的谩骂讽刺：“在家门口丢国家脸”，“我们纳税养了一个废物”，“赞助商让他必须上跑道”，还有“最会演戏的上海人”，“总在奥运蓄意假摔”，“两度受伤，演技精湛，不用跑抢到了头条”，“心里的小九九就跟他脸上的坑一样多”……

甚至赵薇在微博发了一张自拍，并配文“嗨”，都被无良网友斥责为“不合时宜”。

退赛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了一个谜，很多人不解刘翔为什么当时不愿提及伤病。“当时很难，大家过于来保护我，不让我发出自己的声音，都会为我说话，替我说话。”

因为负荷过度，刘翔的伤在伦敦奥运前夕复发了。

刘翔回忆当时的情况，写道：“2012年7月在伦敦钻石联赛上脚伤再次复发，预赛忍痛跑了13秒27后退赛。在德国备战奥运会期间，国家体育总局田径运动管理中心专门安排当地最好的医生对我进行诊治，但也无济于事。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戏剧性，我再次在奥运会上带伤忍痛上场，虽然已经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但我当时真的很想替自己的人生扳回一局，我不想人们再骂我是懦夫、是临阵脱逃的‘刘跑跑。虽然在疾跑后起跨的一刻，我已感觉到自己的脚跟突然变空了，虽然我在跑道上摔倒了，虽然我只能带着遗憾和无奈单腿蹦到终点，虽然我只能似乎是告别式的最后亲吻一下我的栏。但我真的尽力了……”

我们都在等待轻盈的人

获得铜牌的傅园慧如果放在前几年，定要像失利的老将们一样，满满地收获到最汹涌的斥责和最残酷的解剖。而这一次，没有拿到金牌的她不仅释然地说出：我已经用上了洪荒之力，还得到了星火燎原般地喜爱和关注。

不只是她一人。

首战出师不利的孙杨虽然没有夺金，但人们给他更多的却是安慰，连孙杨妈妈发在朋友圈的话都得到广泛的转发。

也许因为这届奥运不是主场，不像北京奥运那样肩负太多重任，大家的心态也就比较放松了。但其实，这种娱乐化，这种心态转换，不只发生在我们这里，新媒体组织“新京报传媒研究”认为，随着新媒体自媒体的崛起，媒体对奥运会的话语方式发生了变化，传统媒体趋向于严肃、正式，有固定的关注点，也有固定的解读方式，但新媒体和自媒体却趋向于轻，趋向于边缘信息，人们会在傅园慧的表情和金句里寻找狂欢的机会，他们“对奥运热情未减，而观看途径、场景、关注点已经变了。”

突然之间，他们身上那种轻盈的特质得到了广泛的关注，也得到了刷屏式褒奖。

卡尔维诺说，面对灾难重重的生活，人们总希望“减轻了自己的体重，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依靠另一种知觉去寻找战胜灾难的力量”。他最后得出结论：“在遭受痛苦与希望减轻痛苦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人类学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常数。”我们生活在沉重之中，却渴望轻盈，傅园慧们实现的正是我们的渴望。

内心轻盈的人前途无量，我们也都在等待轻盈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学会了以轻盈的方式迎接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