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新世代的新图景
2016-09-12贾选凝
贾选凝
这两年回内地,每每跟人讨论香港时,不少人会简单地给香港青年下标签化的定义。偏见往往源于不了解,而这“不了解”的鸿沟如果能被弥合,人们的疑问与困惑或许就不会那么先入为主。用比较“台湾”的说法,就是“先用同理心去理解对方的经验”。对于试图梳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更重要的是理解他们的人生——他们正面对的人生和他们的前辈有何不同。
【台湾青年:“世代正义”呼声的背后】
台湾这几年来一个呼声很高的词,是“世代正义”。简单来说,就是怎样提出一套决策逻辑,让尚无参政投票权的年轻人,乃至尚未出生的未来世代,都能获得公平的资源、能被公平看待——对执政者来说,这是永恒的难题。因为他们似乎并不懂得,也不太关心新生代在想些什么,直到社会矛盾积累到必须有个出口爆发时,年轻一代的愤怒与不安才会被放在台面上去检讨。
青年登上社会舞台,是晚近台湾社会进程中的重要元素。当今的台湾大学生不再像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本世纪初的十多年里那样,对公共议题无感——他们开始更积极地为弱势群体发声,高举正义旗帜,关注都市开发、环境保育、资源永续、程序正义等议题,要求公权部门就具体事件展开对话、作出让步。更重要的是,这个新的世代懂得运用社交媒体和网络的力量。
如果说在从前的台湾,人们相信经济发展是解决各种社会问题的先决条件,那么当“发展”已从顶峰下滑由盛渐衰时,新生代们更希冀的是“拥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这种选择从生活、生产方式到看待事物的角度,当然也包括对公共权益、公民监督层面的关切。当下的这一青年世代相比起前几代台湾人,成长在公民素养更为完善的时代,因而对“程序透明”“公平正义”的诉求也更直接。
新一代台湾青年拥有父辈们所缺少的最大优势:没有蓝绿、统独的历史包袱,更不容易被意识形态所捆绑。在他们中间,“自己”这个角色才是重点。见证工业起飞的上一代人所相信的经济发展神话开始失灵,发展至上的意识形态不再能说服年轻人,这当然可以从两方面去分析:一方面是台湾的85后、90后在相对富裕的环境中长大,他们不必去捱父母辈的打拼之苦,所以有更多机会去选择“发展”之外的其它生活模式。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比他们的父母迷茫许多,看似有最好的条件、最多元的选择,但向上流动却变得异常艰难。成功不再是付出努力就能理所当然获得的,大学毕业生薪资2.2万台币(约合4300元人民币)也不只是供人惊讶唏嘘的新闻,而是青年世代的真实处境。他们要面对的竞争压力远高于年长世代,而他们眼中所看到的台湾现况,并不美好。
前两代人打拼了30年,让台湾成为全球化资本化链条中的一环,然而环境毒瘤接二连三埋下,媒体上负面新闻频传,官商勾结也好,其它经济问题也好,矛盾的实质始终是大资本在不断侵吞与兼并手工式、个体化的生产方式,和本该从容的生活质地。而这些,是近年来台湾年轻人非常抗拒的事。
当我们在为台湾青春片中“小清新”的美学感到陶醉时,往往会忽略它背后的语境——年轻人一走出校门就要面对低薪过劳的劳动市场。平均薪资如今甚至倒退回十多年前,新人没有出头天,才会转而思考还有什么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于是才出现那么多小咖啡馆,那么多手工肥皂和花布,出现甘愿回台东种田、珍视土地价值的选择。用前辈们的观点,或许认为从主流社会转身去经营自己小世界的决定是集体挫败、逃避与无能为力,但在新世代的价值观中,他们更想追求自我实现,而非搏命赚钱艰难升职,他们尝试追求主流价值以外的个人价值。
所谓“小清新”,看似美好柔软,但也内含了一种明确甚至坚定的价值取向:我选择这样的“小”,是因为我愿意这样选择,这是我的意志、我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它不会被任何执政党、公权力、主流价值或别人的意见所左右。今天台湾的青年世代既没有前几代人的“乡愁”,也没有他们的“悲情”,历史已成云烟,能把握的只有眼下和未来,因而社会、环境等议题上的正义对他们而言变得重要。新的价值观促动新的价值选择,新世代也在以他们的方式,去承担“小而美”的岛屿未来。
【香港青年:未来的新图景】
客观来说,香港青年所面对的矛盾与迷惑,比台湾更纠缠难解,这未必是现实状况所带来的,反而更像一种心理因素的影响——因为在现实层面上,他们很难逃脱大环境去种田或者开小咖啡馆,“小而美”的个人选择放在香港语境中谈太过奢侈。香港社会高度运转的节奏不会因为年轻人的困惑而停下来,他们只是被裹挟其中,来不及思考太多就要疲于奔命去应对。
对香港的80后、90后来说,97回归也好,SARS也好,这座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历经的所有重要节点,于他们都仿佛只是成长过程中的一块背景板。历史向前,发展如故,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既定程序”向前走,就像香港艺术家荣念曾2014年的实验剧场作品《观天》中所说“香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近年来,香港年轻人普遍向往的是台湾社会压力相对较低、有空间让青年人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非依循同一种价值的社会环境——“选择”本身,对于香港而言是相当奢侈的。
而反之,台湾新的世代这几年也开始关心香港议题,因为某种意义上,香港和台湾确实都需要面对“内地因素”——来自内地的资本、文化、人才、软实力输出,乃至游客对生活质量和民生范畴所带来的影响。而对已升入大学或刚步出校门的香港青年一代来说,水货客和双非孕妇(指夫妻双方都非香港居民而来港产子的孕妇——编者注)对他们的影响,都不及“内地生”所带来的冲击那样切身。举个简单的例子,10年前走在港大校园,穿流而过的学生大多在讲英文,而今则是普通话。香港国际化的高等教育吸引了大批内地精英学生,而香港同学对他们的印象往往是:不会主动去学粤语,仍用普通话和人沟通,对香港的公共议题缺乏热情参与,毕业留港更对本地学生构成巨大竞争。
其实,香港新生代要面对的最大挑战是自我定位,找到自己与香港之间真正的连结。他们想发挥的力量,无论是争取更多权益,还是去推动社会价值的改变,都需要先将心中“香港”的概念打磨得更扎实丰厚。一些基本概念也该被理清,譬如为了香港,才更需要加深对内地的了解。少一分偏见,多一些客观,本就是十足艰难的功课。
像2015年11月的区议会选举中,就有不少年轻人出来参选区议员,其中一位很有代表性的29岁女生,希望保存西营盘充满历史、小店、巷里文化的社区风貌,并推动能带来长远影响的社区营造项目,加强居民对社区的归属感——这实际上就是在社区的层面推动民主化——如果你爱你所在的社区,并觉得这一区的居民在饱尝种种不便,那么你就会真正去思考改变的途径,尝试用你的方式,把不好变得好一些,让居民受惠,这是身体力行地改变香港。
进入制度改变现状,比高喊理念更考验新生代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爱,和对自己所秉持价值的坚守。透过参选过程,他们也会明白现实政治不是一腔热血所能解决,有突破传统的胆量与气魄当然可贵,但更重要的是将勇气化为实际。
香港新生代的创新意识和独立思考能力,是他们之于父辈的优势,且香港融汇中西的环境,始终令他们有相比内地青年一代更变通的思维、更国际化的视野。善用这些优势,而不是永远缅怀“青山绿水不再依旧”,尝试从细小的、力所能及的层面去创造改变,抱持更大耐心与充满矛盾的社会脉络和解,也同自己和解,那么他们心目中的那个“美丽新香港”大概并不会远。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