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民与去“外交神秘化”
2016-09-12宗道一
宗道一
【突然离世引起媒体和民间的强烈关注】
2016年6月18日凌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知名外交家吴建民遽然离世。
吴是最早到达并常驻联合国的新中国外交官,他具有里程碑式的外交职务是:外交部发言人、新闻司司长,常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和瑞士其它国际组织代表、特命全权大使,驻法国大使和外交学院院长。上世纪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后,中国在国际上的处境困难重重,时任外交部部长钱其琛,让没有新闻司经历、从布鲁塞尔使馆参赞任上卸任归来的吴建民执掌新闻司,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胆的人事决定,可谓“奉命于危难之间”。面对西方媒体的种种刁钻难题,吴建民应对自如,他用“最惠国待遇不是恩赐”抨击美国的要挟,曾获高层好评。吴建民在发言人的任期内,美国国务卿克里斯托弗来访,“申奥”“申博”大获成功,更兼领导外交部的常务副部长田曾佩、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开明,成就了他职业生涯的精彩与辉煌。
2016年6月24日,吴建民的告别会在八宝山殡仪馆大礼堂举行。四周挂满的花圈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来自现任中央七常委,以及前中央主要领导人、政治局常委的花圈。前来参加告别会的各界人士的队伍形成长龙,在大礼堂外的走廊上蜿蜒。会上派发的“吴建民同志生平”介绍中特别指出:吴建民“注重调查研究,实事求是,为中央决策提供了可靠依据”,使“中法全面伙伴关系取得突出进展”,“为上海成功申办2010世博会作出重要贡献”;退休后“积极发挥外交经验丰富、专业知识深厚、人脉资源广泛等优势,参加大量国际会议,促进中外沟通和交流,积极推进中国公共外交事业的发展,为配合外交工作大局作出了重要贡献”。
以往多年里,从未有过一位退休外交官的去世,如吴建民般引起传媒和民间的强烈关注与反响。
以官阶论,吴建民还不是“货真价实”的副部长,他至多算副部级官员。在中国外交界,此类高官不在少数。到目前为止,外交部的79位副部长中已去世的30余位高官中,无一人有此“殊荣”。当然首任外交部部长周恩来是一个特例,在“四人帮”肆虐的“文革”期间,朔风凛冽中“十里长街送总理”成为中国当代史上的一幕壮举。其余如前外长姬鹏飞、吴学谦、黄华等去世,则是一以贯之的官方报道。
【善用数字表达观点】
吴建民的如此“哀荣”,无疑得益于信息社会。然而,除了恰逢信息时代这个重要机缘之外,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吴建民的个人魅力。许多媒体提及他的能言善辩、外交风采。但以我之见,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因素。除了政治头脑,外交官靠的就是一支笔、一张嘴,外交界口若悬河、能言善辩者不在少数——前联合国副秘书长沙祖康大使的口才,就丝毫不逊于吴建民。此外,前驻越南大使齐建国先生也是外交部的“大侃”。
吴建民口才的妙处,在于善用数字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自己就说过:“精确的数字是最有说服力的。”在1993年美国国务卿克里斯托弗访华时,吴建民曾怒斥西方媒体:“中国人按自己方式走路已经有五千年了,很难想象一个国民经济以两位数增加的国家会垮台!”字字掷地有声。2002年中国申博成功的当晚,法国广播电台电话采访吴建民,提了一个情绪性很强的问题:“为什么好事全给了中国?奥运会给你们了,世博会也给你们了。”吴建民在电话里反诘道:“你不能只看这两年,你要看过去的151年——从1851年到现在。中国是文明古国,我们的人口占世界的22%,过去什么机会都不给中国,这公正吗?有谁为中国讲过公道话?现在我们有条件来办了,这是对历史不公正的一种纠正,也是我们中国人对国际社会尽自己的义务。”
1995年夏,从海牙回国休假的吴建民来到杭州,下榻离西湖只有一箭之遥的平海街杭州友好饭店。他见到笔者时,说起了一桩趣事:
法国驻荷兰大使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外交官,也为时任法国外长朱佩所赏识,但他对出使海牙多有不满,满腹牢骚。在一次晚宴中,坐在他边上的是位小有名气的荷兰年轻女记者,善于交际。觥筹交错中,这位法国大使亢奋起来,谈兴甚浓。初次见面,女记者便问他喜不喜欢荷兰,法国大使直言:“不喜欢,我本来想到摩洛哥当大使,结果未能如愿;来的时候就带了一把牙刷,希望牙刷用坏了就走。”这本是饭桌上的一句戏言,没想到女记者将这段话写成新闻,次日见诸报端,顿时传遍了海牙市和荷兰外交界,甚至传到了荷兰女王和首相处。荷兰民众很不高兴,甚至有人讽刺地给法国大使寄了两箱牙刷。吴建民认为法国大使犯了外交的大忌——外交官不能随意指责所驻国家。另外,公开讲话如覆水难收,对新闻界尤其不能戏言。
至于各类媒体提及吴建民的“儒雅”,只是吴建民的一个方面。追溯以往,在苏东解体后的“后冷战时代”初期,我以为他并不是“鸽派”,而是地道的“鹰派”。1996年4月,在日内瓦第52届联合国人权会议上,对西方的提案,吴建民唇枪舌剑予以回击:“在过去6年里攻击中国人权状况最凶的国家,也正是历史上人权领域欠中国人民债很多,践踏中国人权十分厉害的国家。”他高举右手投出庄严的反对票的那个镜头,永远定格在了他的外交生涯中。
1998年,在第54届联合国人权会议开幕之前,依照惯例,有一系列的午餐会、晚餐会,讨论有关人权会议的事项。2月24日上午,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罗宾逊女士、副高级专员特尔霍斯特会见各国人权大使。在罗宾逊介绍自己就任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以来的一些情况后,吴建民发表讲话:“第54届人权会议要开成什么样的会议?我赞成塞勒先生的意见,要开成一个心平气和、互相尊重的大会。这就不能有对抗,至少要减少对抗。不能把会议变成‘法庭。”说到这里,吴建民慷慨激昂起来:“现在有些人把世界上的国家一分为二……一部分国家是Saints(圣人);另一部分国家是Sinners(罪人);一部分国家是Goodguys(好人);一部分国家是Badguys(坏人);一部分国家是Tutors(教师爷);一部分国家是Pupils(小学生)……”发言博得了很多国家代表的喝彩,活动结束后,还有不少代表向中国代表团索要吴的讲话稿。
【去“外交神秘化”理念】
吴建民之所以引人关注,还有重要的一点,便是他一贯的去“外交神秘化”的理念。他多年来始终站在媒体面前,不遗余力地宣传自己的外交理念,他的雄辩,他的坚持,深得开始关注国际风云的中国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也由此记住了这位不同凡响的外交家。
在上世纪90年代,外交官一向过度奉行“外交无小事”的圭臬,谨言慎行。采访时,他们通常只谈组织培养而不谈个人努力。记得25年前,我采访一位外交部原副部长时,他便以“几十年来,我没做过什么……”的话来“婉拒”提问,当时笔者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几十年来,你不做事能当上副部长么?”历史需要传承,当事人的亲历总有档案里不曾有的生动细节和具体形象,如果他们缄默不语,后人如何抢救史料?
以吴建民在新闻司的前任李肇星为例,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他对外交经历一律守口如瓶。李肇星主政新闻司时,正好遇上戈尔巴乔夫来访,开始活跃开放的大陆媒体,对政府官员尤其是外交官的“神秘性”不无微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青年报》根据搜集的零星资料写成关于李肇星的文章,刊在头版。我印象最深的,是文中介绍李肇星擅长“上树”,甚至连看书也在树上。对此,我似信非信。及至20多年后,待到李肇星的《说不尽的外交》出版,我方知《中国青年报》记者所撰不虚——在早期外交生涯里,李肇星仍不改少时习惯,在内罗毕的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里,“栽过一棵小树,爬过两棵大树”,李肇星说。
1991年8月,笔者在北京东四外交部新闻司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了吴建民。此前,几乎还没有外交部发言人接受记者私人采访的先例。吴建民开了一个好头,从那时候开始,笔者陆续采访了李金华、金桂华、沈国放、段津、李建英、范慧娟、陈健、唐国强、崔天凯、朱邦造、孙玉玺、章启月等十余位发言人,当然这也得力于顾子平大使的佐助。
如今外交题材的作品已成为“大众产品”,再也不是25年前的“小众产品”。“外交神秘化”开始进一步化解,读者已能面对众多外交资讯,外交官的回忆录也目不暇接——但20多年前,有关外交官成长的书籍还寥若晨星。是吴建民打破了旧有的惯例,而且他在受到各种责难、非议时仍坚持这样做。
也许,吴建民当年认为,笔者的采访和写作有助于实现他的理念,他在此后给笔者的信函中也多次强调这一点。笔者在外交部的朋友评论吴建民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这生动地刻画了他大无畏的个性。尤其是他从外交学院院长的职位上退下来后,没有了官方身份,更是尽显本色,才干与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民众也厌烦了往日吞吞吐吐,动辄“无可奉告”的官腔,所以一下子被吴建民的快人快语、真知灼见所吸引,难怪外界如此评价——吴建民外交生涯的第4个20年最为精彩。
吴建民为实践让老百姓了解外交理念,开启了“外交官进校园”的大门,20年间曾先后5次光临笔者供职的浙江财经大学。此后有包括国务委员、部长、副部长、联合国副秘书长在内的多位外交官来到我校,主讲了几十场国际形势报告。在就任外交学院院长期间,吴建民主持开设了“外交学院论坛”,陆续邀请前外长钱其琛、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原主任赵启正、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以及达沃斯论坛创立者施瓦布等开讲,讲座一直保持着很高的质量,成为北京高校圈的一个知名品牌。这些即“外交为民”的体现,也是去“外交神秘化”的重要举措。此外,外交部也有了开放日,可让经过遴选的社会公众进入参观。
有网民尖锐地指出:在落后时代,国家信息只掌控在极少数人手里,外交必定具有神秘性;在信息时代,几乎所有的信息都传播很快,世界外交的整体方向一直都在走越来越观化的道路,二战后几十年的历史也印证了国际外交是可以预测的。这样的见解,可谓一针见血。如今,很多外交进程都在民间和学者的引导下变成了现实,外交,已不再是外交部和外交官的事,它已是全民的事,要允许“民间外交”作为“官方外交”的补充。政府忽视民间的外交智慧是一种失误,民间外交的内涵极其丰富,形式的多样性远远高于官方外交,如果利用得好,中国外交的旧格局将会完全被打破,新局面一定会更加新颖实用。
【没有这样的“论敌”是寂寞的】
一些人反对吴建民这种“做派”,认为吴建民喜欢“作秀”“出风头”,自吹自擂。但吴建民并不在意,他在和笔者的多次信函往来中多有嘉勉鼓励。对于自己的忙碌和高曝光率,吴建民曾对媒体记者说:“我现在是名学者,因为我过去的经历和观察国际事务的视角是多数人不具备的,因此要多向老百姓介绍外交。现在是大辩论的时代,我讲话也是一家之言,但各种看法都还要通过实践来考验,包括我所讲的。”
2014年7月和军事科学学会副秘书长罗援少将的电视辩论,以及2016年同《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的争论,是近两年围绕吴建民备受关注的两场争议。
在和罗援辩论“当下中国如何与世界打交道”的节目中,罗援提出,如今中国所面临的遏制与战争形势仍存在。吴建民则指出,罗援犯了时代性的错误,并称“谁挑起战争谁倒大霉”。这场辩论,被一些人认为是“中国最大的鸽派和最大的鹰派之间的辩论”。在2016年3月的一次外交学院的内部师生讲话中,吴建民不同意《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对于世界局势的判断,称对方:“一上来把这个世界讲得一塌糊涂。我说你们的眼睛里没有全局啊,世界大势你看不到,抓不住主流。我心里说这就是今天的中国,他是报社主编,很有学问的,但是搞不清楚状况。”随后,胡锡进以公开信的方式回应吴建民,称吴建民的言论代表了“中国旧外交官的思维方式”,并评论道:“(好像)只有他们懂外交,而且应当由他们完全主导外交,媒体插嘴完全是添乱,是民族主义的祸源。他们希望媒体突出报道中国的‘外交成就,只报道中外友好合作的进展,别碰问题,说话严格以外交部表态为基调,鹦鹉学舌就行了。他们遇事最希望媒体不报道,低调报道。”
在论战中,吴建民从容应对,这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敢于亮出自己的立场观点,绝不动摇屈服的个性特点,实在难得,也获得了民众的礼赞。其实,笔者以为,吴建民和罗援说得都有道理。外交谈判自然由外交部主其事,对于战争,军队责无旁贷。回溯历史,第一次海湾战争,萨达姆终于低头,如果多国部队不介入,科威特断难收复家园。而伊朗核问题最终握手言和,叙利亚内战得见曙光,这些则是和谈(或曰“政治解决”)的结果。无论鹰派、鸽派,有争论总比鸦雀无声的好。
外经贸部前首席谈判代表、副部长龙永图的分析就很有道理:“现在搞外交和过去有所不同。在互联网时代里,每个人都可以对外交的事情品头论足,有时候当我看见有些国民在网上对外交事件的评论时,心情很复杂。有些评论确实是讲得好,甚至令人拍案叫绝,因为他们的评论既专业又理智。但是,有些评论确实让人感到很担心,不像一个大国国民应有的气度和素质。”“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里面,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外交当中,外交不再变得神秘,不再是少数人的事情。这就需要我们大多数人都懂一点外交,从而更加理智、更加专业地看待一些问题,发表评论的时候不要误导、不要添乱。要帮助我们的政府妥善地处理外交问题,特别是一些非常复杂的矛盾,使我们的外交更加成熟,更加有效。这不仅有利于中国,而且有利于世界的发展”。(龙永图《〈吴建民谈外交〉序》,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
当今中国没有吴建民这样的“论敌”是寂寞的。吴建民去世后,他最主要的“对手”罗援将军说:“我很惋惜失去了一位学术前辈和意见诤友。”“可惜我听不到他的反驳意见了,我们的对话竟成为阴阳隔界的自说自话,扼腕唏嘘,我失去了一个修正或印证我的观点的值得敬重的辩手”。胡锡进主编也在微博里写道:“吴大使与我有过论争,然而我相信,多元观点并存是中国社会最宝贵的正元素之一。”
【结语】
一位网民写道:“吴建民是一个孜孜不倦的人,自信、开放、阳光、进取。”其一,他外知世界、内知国情,中国要站上国际舞台,需要这样的人;其二,他在外交专业领域和国内外树立的社会威望,使他不仅善于讲理、勤于沟通,也成为少数敢于说话、敢于碰撞的人;其三,他为人真诚,为官正直,虚怀若谷,开诚布公,敢说真话;其四,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能够直接亮出哪怕是不合时宜的观点和立场,需要勇气,更需要情怀,吴建民两者兼备,不可多得。
笔者很欣赏吴建民常说的两句话: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为国家做点事。另一句是:舞台是别人给的,戏要自己演。
吴大使生前善言也好言,愿天堂里也有他的粉丝和听众!
(作者系浙江财经大学中国外交人物研究所研究员、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