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中共上海情报科的无妄之灾
2016-09-12贺越明
贺越明
隐蔽战线,亦称“看不见的战线”,时刻面临生与死的考验。上世纪40年代初,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中、日两国两军除了战场上拉锯作战,反复较量,双方在隐蔽战线上也彼此侦防,互有得失。其时,中共中央社会部辖下的上海情报科,触角四通八达,无孔不入,获取的各种重要情报很多出自南京的汪伪政府甚至日本东京的首相官邸,持续不断地报给延安的党中央,有些还供苏共中央和共产国际的领导人分享,不仅对中国抗日战争,还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贡献良多。然而,就在1942年7月,上海情报科潜伏在沪、宁等地的许多成员被日本警方逮捕,整个系统遭到严重破坏,损失惨重。
以往涉及中共情报史这段史实的叙述,大都片断而零星,而且无不展现我方情报人员英勇、壮烈的一面,却未显示其间还有出卖、变节的另一面。因而,难以解答与此相关的一连串疑问:这一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为什么会发生?一个极其严密的情报单位何以瓦解?究竟是哪个或哪几个环节出了问题?而一些关于那场变故的文字资料逐渐刊布,如情报科成员对当年被捕前后情况的忆述(金宇澄《火鸟》,载上海《收获》2015年第5期)、历史学者对情报科成员在审讯时口供的解读(程兆奇《六十余年前的特殊“口述历史”——〈中共谍报团李德生讯问记录〉书后》,上海《史林》2005年第5期)等,让人感觉岁月的流逝如同海水退潮,历史的真相似礁石那样显露出来。
佐尔格间谍案线牵中国
对于当年的中共上海情报科,那场无妄之灾的火星,原本与它相距十分遥远。那颗火星,最初在日本东京暗中闪现。
1941年,随着向亚洲其它国家或地区扩大军事侵略,日本国内增强了清查反战势力尤其是日本共产党的力度。这年9月,警视厅通过翻查档案,拘留了曾在1939年被捕的前日共党员伊东立之妻青柳喜久代。她在一家军需用品厂做工,承认自己属于日共妇女支部,供述中提到她是北林智子的外甥女,而北林智子与美国共产党日本科有关连,主要工作是搜集日军的情报,再通过美共组织送往莫斯科。这对日本警方是一个重要线索,紧接着抓捕了北林智子。由于北林智子曾在美国洛杉矶生活,还租过房子给一个名叫宫木的人,招供时提到了他,警方怀疑此人也有美共的情报关系,在10月11日将他逮捕。没想到,翌日宫木供认自己是一个名为“拉拇扎”小组的成员,该小组是隶属苏联红军情报部门的间谍组织。真是意想不到的斩获,警方喜出望外。接下来,通过监控宫木的住宅,警方又逮捕了担任情报员的宫木之女久津见子和译电员秋山。至此,这个小组的外围已经扫清。
10月14日,警方逮捕了首相近卫文麿的顾问尾崎秀实,没想到他当天即供出实情,使案情有了重大突破。尾崎秀实以中国问题专家身份成为近卫文麿的亲信,进而利用这一便利条件获取了苏联所需的许多重要情报。涉案的日本人,还有望族西园寺公望之孙西园寺公一、前首相犬养毅之子犬养健等,震惊日本朝野,近卫文麿宣布辞职,被软禁在帝国饭店,陆军大臣东条英机上台,内阁全部改组。
在这之前,苏联红军秘密情报人员、“拉拇扎”小组核心人物佐尔格收到一张报警的小纸条,警告他危险正在逼近。他决定和日本情人石井花子一道逃离。可是他没有烧毁那张小纸条,而是随手扔在了路边。尾随他的秘密警察捡到小纸条,并作为他的间谍罪物证之一。10月18日,佐尔格在石井花子家中被捕。差不多同一时间,小组的其他成员也全部就擒。佐尔格在严刑拷打下,承认自己是苏联间谍,1933年9月奉命前往日本建立情报网,以“拉拇扎”为代号,经多年努力发展到39名成员,拥有4种国籍,掌握9种语言,分布18种岗位,为苏军统帅部提供了德军进攻苏联的计划和日军在远东的战略意图等重要情报。
“拉拇扎”小组成员中也有数名中国人,但与中共没有直接联系。按佐尔格的说法:“不能与中共直接接触,是莫斯科的严格命令。”所以,日本警方审理该案时,一开始并没有产生与中国的联想。但当调查越来越深入后,警方发现其中的日籍成员尾崎秀实与中国有联系,他涉嫌将包括天皇御前会议决定在内的信息发给人在上海的中西功。查究下来,尾崎秀实与中西功的渊源很深,亦师亦友,关系密切。中西功每次从中国回到日本,都会与尾崎秀实相约见面。于是,警方把调查的范围扩大,将尾崎秀实在中国的关系人纳入了监控的视线。
日籍红色特工狱中吐实
沿着尾崎秀实与中西功这条若明若暗的线索,那颗火星慢慢燃到了一水之隔的中国境内。中西功和西里龙夫等几位日本人当时正活跃在隐蔽战线上,是中共上海情报科获取重大战略情报的重量级成员。中西功在情报系统的战友中,化名就叫“大王”。
“中共上海情报科”,一个很像地方性情报单位的名称,却是从1927年5月成立的中共中央军委特务情报科(简称“特科”)演变而来。由于特科的负责人之一顾顺章于1931年3月被捕后叛变,中共中央机关撤往江西苏区,特科进行了改组,后受上海临时中央局领导,1936年3月至1937年秋,由王学文负责;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特科改组为上海情报科,由徐强领导,名义上从属远在苏区的政治保卫局。因应客观形势的变化,上海情报科主要从事对日本的战略情报收集。为此,组织和人员也有所扩充。中西功和西里龙夫等日裔成员,就是在这个阶段参加工作,并在庞大的情报网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这些日本人之所以会成为中共上海情报科的重要成员,与特科前负责人王学文的未雨绸缪密切相关。王学文是老资格的中共党员,曾在日本留学、生活17年,能说一口纯正的日语,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任教时,有意识地对来华留学的日本学生宣传社会主义思想。在他的引导下,一些学生如中西功、西里龙夫等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西功还是团支部组织委员。1932年“一·二八”淞沪事变发生后,日本海军陆战队要求同文书院的学生参加侵沪战争,但共青团支部在校内开展反战运动,结果全体学生遭遣返日本。精通中文的中西功回到日本后,随同尾崎秀实进行社会科学研究,很快成为中国问题专家,而西里龙夫则继续从事进步活动,一度被日本警方逮捕入狱。1933年春,出狱后的西里龙夫到上海就任日本新闻联合通讯社上海总局记者。第二年,他找到老师王学文,并加入了中共,开始情报收集和分析工作。1937年,日军攻陷南京后,西里龙夫就任日军中支派遣军司令部奏任级嘱托(顾问)、中华联合通讯社指导官和日本同盟社首席记者。1934年,中西功经尾崎秀实介绍,进入最大的日企南满洲铁路株式会社大连总社调查部工作。一段时间后,他认为日本侵华的策划中心移至上海,又设法调到满铁上海办事处,还通过西里龙夫联系上王学文,于1938年加入中共。他兼任日军支那派遣军特别嘱托(顾问)和日本中国抗战力量调查委员会驻上海委员,又在满铁上海办事处设立调查室自任主任,安排程和生等上海情报科成员任职这个特殊的日本驻华情报机构,利用工作之便对机密情报明取暗窃都易如反掌。王学文赴延安之前,向组织移交了西里龙夫和中西功等人的关系。
1939年2月,上海情报科归属新成立的中共中央社会部。4月,该部副部长潘汉年潜赴上海,着手加强和扩大情报力量,并建立与延安党中央直接联络的秘密电台。同年夏,徐强和妻子李云被召往延安,另一位前特科成员吴纪光接替负责。有个形象的说法:吴纪光把上海的中西功当“第一军”,南京的西里龙夫是“第二军”,隐蔽在南京中华联合通讯社的采访部主任陈一峰为“第三军”,已在汪精卫身边担任日文翻译兼秘书的汪锦元像“独立旅”,其他在上海、南京、无锡的情报员是“游击队”。李德生负责的南京组,是个承上启下的交通站,把得到的情报由交通员张明达迅速送到上海,再通过电台发报给延安。此外,还有北平的尾崎庄大郎、钱志行,山西的白井行幸等人,等于驻华北的“野战军”。这个以几位日裔特工为经纬编织的情报网,往往从日伪高层得到有价值的情报,及时为中共中央判断时局变化和制定战略决策提供依据,获得毛泽东的高度评价。
1941年10月中旬,当日本的尾崎秀实被捕前预感到危险时,人在上海的中西功接获发自东京而仅有三个字的电报:向西去。从发报人署名“白川次郎”,中西功明白是尾崎秀实发来的警讯。中西功早年撰写带有左翼观点的文章时,用过“白川次郎”的笔名,这只有尾崎秀实知道。可是,他却没有向西到中共领导的新四军根据地去,反而乘船回了一趟东京,既确认尾崎秀实等人已经被捕,又发现日军准备南进的战略动态,回到上海后继续坚持对新的战争动态进行分析报告。大半年过去,他似乎没有了危机感,结果在1942年6月16日被日本特高课警察诱捕。同一时间,西里龙夫在南京、白井行幸等人在华北被捕。
中西功和西里龙夫作为要犯,被押送东京都内的巢鸭拘留所。在狱中,他们经受了漫长的审讯,受到严刑拷打,甚至内脏出血不省人事。过去一贯的说法称,中西功始终不肯说出接头人,只承认自己是出于信仰才向中共提供情报的。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个案子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续的事件发生。然而,7月29日,在日本警车持续的呼啸声中,上海情报科与这两位日本籍情报员有关系甚至沾点边的成员,包括在上海的情报员程和生、倪子朴、丁弢,南京的负责人李德生、情报员汪锦元、陈一峰、陈三百,悉数被捕。唯一的例外,是往来沪宁的交通员张明达临机应变,逃遁脱险。很明显,日本特高课的搜捕行动是有备而来,非常精准。这一场无妄之灾,是否可以预先防范而避免呢?
沪宁战友被捕命运各异
中西功和西里龙夫被捕且押回日本,在第一时间为中共情报系统所悉。对于与他们关系密切的情报单位来说,这就是火警。按照周恩来领导特科时期就定下的铁律,一旦有人被捕,不论此人是否可能叛变,与之有关联的其他人都必须立即撤退隐蔽。这时,上海情报科的上级原本也应当机立断,通知所有与这两位日本同志有工作关系或有过联系的情报员立刻转移,可是却做出了相反的决定,要求有关人员坚守岗位。
上级这个决定,是希图通过表面的原封不动,让日方误以为中西功和西里龙夫是清白无辜的,也得不到指控他们的证据。不能不说这设想非常大胆,超出常人的想象,也需要相关人员具有坚强的意志。但奏效的前提,是被捕者坚贞不屈,坚不吐实;若这前提不存在,中国战友的坚守就毫无意义,反而变成冒险犯难。也许,领导觉得有关情报岗位来之不易,如程和生等人在满铁上海办事处调查室的职位,陈一峰在中华联合通讯社的首席记者,汪锦元在汪精卫身边当日文翻译兼秘书,一旦撤离,情报来源就断了,所以还存在着侥幸心理。当南京的陈一峰得知西里龙夫被捕后,深感危险,向负责人李德生建议逃离。李德生对他说:现在如果逃跑,将加重西里龙夫的嫌疑,所以不可;而且也没有上级的指示,只能坚守。与西里龙夫有工作联系的固然如此,和中西功没有直接关系的竟也如此。本名金大鹏的丁弢也是情报科成员,曾与中西功的联络员程和生短暂同住,但他在汪伪背景的《先导》杂志当编辑,与程没有横向的工作关系。他在那几天已觉得是出了什么事,因上级在布置运走别处的资料,但既不告知也未通知转移,结果在同一时段被捕。
当年12月,丁弢经审讯被判7年徒刑后,与上海科的情报员倪子朴同囚一室,从对方口中获悉,是先被捕的两个日本籍成员供出了他们。到了晚年,他给一位老友写信说,汪锦元正巧住在其隔壁弄内,汪告诉他当时没有办法,日本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党员身份及地址,都是日共西里龙夫招供的,而程和生两个地址,中西功都知道,程和生和我等三人被捕,都因日本人知道了地址,我住的辣斐德路斐邨,中西熟悉,不招供怎么知道住址?”丁弢当年与程和生同住是组织上安排的,因当产科医生的女房东想把亭子间改成产科病房,一再催程和生搬走,而程讷于言辞,领导就让丁假冒程的弟弟,化名程维德住进去应付房东。在那之前,中西功曾到那地方故意用日语大声打电话,以吓唬那位女房东。两人同住半年,程和生就搬走了。但丁弢没有迁出,也被中西功供出。
其实,组织上这种安排本身有些轻率,因程和生是广东中山人,丁弢是江苏吴江人,口音很不同,扮成同胞兄弟实在勉强。当时审问他们的是日本人,如果是汪伪“七十六号”的特工,马上就会发现破绽。程和生原名郑文道,参加过中共领导的江南抗日游击队,经历过战场上的枪林弹雨,被捕后当即跳车自尽,重伤未果,半个月医院治疗后提审时,再向窗外纵身一跃,壮烈牺牲。他没有留下一句口供,表现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这种慷慨赴死的行动,哪怕在刀锋上行走的隐蔽战线也不多见。即使平时已有面对凶险忍受痛苦的心理准备,但真的遭到严刑拷打,要挺过这一关并不容易。据1982年在日本公布的《中共谍报团李德生讯问记录》披载,南京组负责人李德生在审讯时供出了上海情报科的组织、人员、日常活动、联络方法、工作重心、获取传递情报的途径和手法,以及所获各项情报内容,供述事无巨细,十分详尽。上海的历史学者程兆奇读罢这份冗长的讯问记录后评述:“李德生在第十六次法庭讯问中自承‘罪孽深重‘惭愧后悔,并表示若蒙释回,愿以余生为‘大东亚圣战奋斗。不论这一表示是否只是权宜之计,甚至不论以上供述是否尚有‘伏笔,李德生的‘知无不言,都已远远超出‘神圣的革命与战争年代对‘贞操要求的底线。从这一点上说,任何理由都已无法为‘变节洗刷。”但也指出:“从第一次到第十五次讯问,无论对自己的‘革命经历,对中共反抗‘国内反动派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努力,以至对‘共产主义理想,李德生都以较‘正面的口吻加以叙述。……所以,李德生的供述对以后的情报工作是否造成危害是一回事,他的屈服是一回事,他是否已成死心塌地的背叛者是另一回事。”尽管李德生的供词有“悔悟”之意,但特高课认为此案“危害绝大”,对东京法院量刑的建议是“严重处断”,他还是被判无期徒刑。被判无期徒刑的,还有汪锦元和陈一峰。由于汪锦元此前在汪精卫身边工作时表现得勤勉尽心,深得汪妻陈璧君的信任,视同家人,她力促汪精卫出面向日方说项将汪等三人遣送回国,终使他们于1943年7月被押回中国,关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服刑。
包括上海情报科在内的中共上海情报系统,内勤外勤加在一起约为30至40人,各个时期合计也不过100人左右。仅1942年这场无妄之灾,就有各地十多位成员被捕,可谓损失惨重。尽管后来大都以不同方式出狱,经过审查重新入党,回到了革命队伍中,又在不同岗位上为情报保卫安全事业作出了贡献,但被捕的经历就像阴影一样伴随着他们的人生,在政治运动及干部审查中不时遭到质疑,影响任用和升迁。1955年3月潘汉年事件发生后,更是无一例外地受到牵连,被停职拘押审查,再三申诉也无济于事,直到1982年8月潘汉年冤案昭雪后,才得以全部平反。
丁弢在1985年7月17日内部召开的“抗战时期上海情报史座谈会”上发言说:“中西功等日本人在被捕前为我们党做了不少工作是事实,但是怎样看待他们的被捕表现:招了口供,供出上海/南京我情报部门地下党员(代表上级的联系人)地址,造成了事实上的破坏,这究竟是什么性质,如果在审干中,该如何做结论,不是很清楚吗?对于出卖叛变的人,不能扬善隐恶。如果不分是非,就谈不上立准立好史料。同样的道理,对中西功等‘回忆录一类东西,也应联系被捕的表现,必须用清醒的态度对待之……”这是那场无妄之灾幸存者的直抒胸臆,是40年后对还原历史真相的呼唤。以往,当人们观赏以日本籍“红色特工”为主角的电影《东风·雨》和电视连续剧《智者无敌》时,很容易被复杂的故事、跌宕的情节、惊险的场面以及大智大勇的人物形象所吸引所感动,对他们的原型油然而生景仰之心和追慕之意。他们的名字:中西功、西里龙夫……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70周年期间,一再出现于各种中文媒体。这些早已故去的日籍“红色特工”,作为世界反法西斯的功臣、国际主义战士和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不断地获得热烈颂扬和崇高评价。然而,人们通常不会追问其中的事理逻辑有无任何漏洞,更不会想到他们还有某些从未曝光而出乎意料之外的行状。历史上有些隐秘的真相,一旦揭示出来,就是如此冷峻。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