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想做回普通人
2016-09-12程映虹
程映虹
美国东岸的特拉华州很袖珍,只有五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不到100万,首府多佛人口不到5万。但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州里,却有一个增长迅速的华裔职业中产阶层,他们主要分布在高科技公司、金融机构、两所州立大学和州政府机关。
这个华裔社区中最早的群体是1960年代初来到多佛的一批国民党高官二代,他们绝大多数又都在州政府公路局工作,历史背景、社会身份和生活经验与同期美国华裔移民的主流叙述(劳工移民和社会下层)完全不同。笔者在位于多佛的州立大学工作,和这个群体的成员有所交往,近日对他们作了访谈,在此与读者分享。
多佛华人社区元老何绍牧
何绍牧先生是最先来到州政府公路局工作的华人。他是贵州兴义人,生于1934年。父亲何辑五是国民党陆军大学毕业生,官至中将,抗战时衔蒋介石之命巩固大后方,在贵州从事地方政务,当过贵阳市长,建立了贵州企业公司,对贵州的资源开发和基础设施建设有所贡献。1949年,何绍牧随父亲去了台湾。
何绍牧是多佛华人社区备受尊敬的元老。我第一次去他家拜访时,他详述了家世背景。他的伯父是何应钦,国民党在大陆和台湾时期的军政重要领导人。何绍牧直言由于何应钦在国民政府做大官,其弟弟们和年长的侄儿也受惠,好几个从军,参加北伐,进入军校,步步高升,包括何绍牧的父亲。当然,何应钦带他们入门后,主要还是靠个人努力。
何应钦五弟何应炳参加北伐,后来官任中国邮政储金汇业总局局长,到台湾后任台湾邮政总局局长。何应钦一个名叫何绍周的侄儿辈分虽低,但年岁比其他侄儿都长很多,所以北伐时就从军,抗战时任远征军第八军军长,人称“侄帅”,参与指挥了著名的云南腾冲战役,其中的松山战役是抗战时有名的攻坚战和歼灭战,为此他还获得了“青天白日勋章”,麾下103师以战功获最高荣誉“飞虎旗”。何绍周的儿子也在多佛,下文将介绍。
何绍牧的太太也姓何,叫何毓琰,他们育有一儿二女,都在特拉华的地方公立学校毕业后出去念大学。儿子何祖光在香港金融界工作,儿媳是著名演员温碧霞。两个女儿则留在了美国侍奉二老。何太太的父亲何竞武也是中将,1930年代曾任陇海铁路局局长和交通部次长。何竞武很有才情,喜交文友,其中就有同乡又同窗的诗人徐志摩。他的大女儿何灵琰还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干女儿。何太太说她父亲最后一次见徐是去机场给徐送行,谁料飞机失事。另一个与何家有关系的著名文人是钱锺书。抗战前在上海时,何竞武聘请钱当家庭教师,负责教当时在震旦大学读书的何灵琰英文,前后持续两年多。据何灵琰回忆,当时钱正在构思《围城》,课余还会和自己谈起,甚至说已经以她为原型写了一个会画画但字写不好的太太。我在何家墙上看到一幅国画山水,就是这个“会画画但字写不好”的大家闺秀的作品,上面有钱的题字和图章。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何绍牧竟和共产党的高层也有密切关系。他自得地告诉我,他和1980年代的中宣部部长朱厚泽是老朋友。抗战后他们都在贵阳的花溪中学(原名清华中学,是抗战时内迁的)读书,朱年长两三岁,两人是校足球队的主力。何绍牧说当时学校师生中共产党人很多,他感觉朱是共产党,但两人私人关系很好。当时自己的父亲何辑五和堂兄何绍周都是贵州的军政大员,他和朱的这层关系就非常微妙。他说朱聪敏非凡,为人厚道。1980年代中期,中国驻美大使馆派人找到何绍牧,说受朱部长的委托找到了他,前来看望,并请他参加当年大使馆的春节招待会。
除了朱厚泽,何绍牧在中共高层还有一些朋友,有的是老同学,有的是后来朱厚泽介绍他认识的。我看到他的名片夹中,除了有朱厚泽,还有贵州省原省长王朝闻、广西壮族自治区原区委副书记丁廷模和贵阳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赵西林等人的名片。何太太家和大陆也有一些说得上的关系,例如她的三姑父蒋百里是钱学森的丈人,她的大姐和国家教委原主任彭珮云是同学和朋友,她的哥哥何飞在福建,是共产党的老干部。名片夹翻过一页,是“台湾总统府国策顾问汪敬煦”。汪是蒋经国时期的“国安局长”,台湾转型时期的情治大佬,他是何绍牧的姐夫。何绍牧夫妇两家在国民党高层圈子内还有不少老同学和老朋友,例如陈诚的儿子、陈立夫的儿子是何绍牧在美国读书时的同窗。何绍牧说,他读书时还去过陈立夫在新泽西州开办的养鸡场打过工。
二老多次回中国都受到官方热情招待。何家在贵州的祖宅也改建成纪念馆。因为在国共双方有如此广的人脉,海峡两岸很多人曾力劝二老,想借他们的名义经商,但都被他们婉辞。自1953年从台湾来美国读书开始,何绍牧就不靠家庭的荫庇,过起自食其力的生活。他上的第一个学校是德州一个籍籍无名的学院,那是一个有教会背景的学校,会向台湾学生提供奖学金。他后来辗转换了几所州立大学,夏天去纽约等地的中餐馆打工,一个夏季就基本可以挣到明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说,1950年代时,美国很多地方的中餐馆里跑堂的都还是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他提到当时台湾经济困难,来美的留学生都有一个共识:出来后不能再向家里要钱。办留学签证或者转学时,美方要求有3000美元的保证金,很多人没有钱,就向已经到美国的同学好友借。一笔保证金常常会辗转借给多人——留学生到了美国后,校方和移民局也就不再检查保证金是否还在账户上了。
1962年,他在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攻读城市规划的硕士学位时,得到一份特拉华州公路局的工作,他先工作了一年,然后再回校拿学位。他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收集和交通路况有关的信息资料,例如每个路口各时段的车流量和事故多发地段的原因等,经过分析处理后上报给公路管理部门,作出改进。何绍牧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30多年,成为了专家,1999年退休后,州里请他每周再回去工作12个小时,又干了10年。
何绍牧开始工作时,特拉华州公路局急需各方面的专业人才,作为第一个来工作的华人,他的勤奋努力赢得了州里的信任,为后来很多华人来这个机构工作作了良好的铺垫。有一次,他和人事部门提起自己在纽约有个朋友是学电机工程的,正在找工作,对方马上说让他过来。这个朋友叫郑心平,他的父亲郑介民是继戴笠和毛人凤之后在国民党主管军情的,先后任军统局长和“国安局长”,官居上将。郑心平在州公路局工作了十几年后也成为专家,后受邀回台湾参加台北捷运(即地铁)工程的设计,退休后回美定居。
何绍牧1953年来到美国,直到12年后,即工作了3年(1965年)后,才有钱买机票回台探亲,心里想着要找个女朋友了。他在台北西门町偶遇何家小姐何毓琰,惊鸿一瞥之下马上托人打听,开始追求。相识几周后,何绍牧回美,两人鸿雁往来。后来双方家庭同意订婚,当时很多国民党元老高官都在订婚帖子上签名道贺,何绍牧记得有白崇禧、杨森和陆军总司令刘安祺等。何毓琰很快来到多佛,两人入乡随俗地在一个教堂补办了婚礼仪式。
何太太告诉我,当她同意和何绍牧谈恋爱时,知道他在美国的收入不高,也不是什么富人(何绍牧当时年薪约六七千美元,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四五万美元)。当时已在美国的兄长们都提醒她,和纽约、华盛顿、旧金山、洛杉矶这些华人聚集地相比,多佛是偏僻闭塞的乡下地方。但她看中何绍牧的刻苦和可靠。刚到多佛时,她住在一家华人洗衣店的楼上,在洗衣店打工,一小时1.5美元。她对我说,她从小就生活在国民党高官圈子中,见过很多荣华富贵的家族,包括自家的,她深知内里的复杂、难缠和莫测,不认为自己今后想追求这样的生活。在远离尘嚣的多佛,几十年下来,她和何绍牧已是神仙眷属。
有个中日混血母亲的何开先
何开先是何绍牧的侄子,父亲就是前文提到的远征军第八军军长何绍周。何绍周虽是抗日将领,但家世却和日本有着密切关系,他在日本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读过书,后娶了中日混血的黄宁馨。黄宁馨的母亲是日本世家,姓大田,20世纪初赴贵州开办医院,嫁给一个当地教育家后让子女都取中国名字,做中国人。中日战争爆发,黄回中国时还托日本亲戚照看自己的房子,战后才知道房子早已被美国飞机炸毁。
1949年何开先随父母离开大陆时还只是个小学生。在“仓皇辞庙”的混乱中,父亲何绍周和蒋介石以及其他一些军政要员发生不快,没跟去台湾,而是经香港去了日本。在日本,他们难以入籍,哥哥姐姐便赴美读大学,他和父母就去了当时愿意接受移民的巴西,以母亲在英美人开办的学校教书为生。1963年,他考取了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学院,学习土木工程。每逢寒暑假,他就在一个旅馆的餐厅里托盘子挣学费,旅馆为他提供免费住宿。1968年毕业后,他来到叔叔何绍牧所在的特拉华州公路交通局工作,此时,他的父母才离开巴西,移民美国。
何开先在交通局的前20年做的是技术活,后10年做管理,主要领域是公路设计和质量监督。他说,他当年来美时年纪较小,英文学得快,和老美更容易沟通。后由于主管设计和质量监督,他与美国政府及社会之间的接触要比一般纯粹做技术工作的华人更密切:美国民众动辄向议员告状,对道路交通方面的意见都会传达到议员那里,于是议员就向他质询,他因此经常和议员打交道。
何开先工作时期,特拉华州在建设两条平行的公路(一条高速一条辅助)。访谈中我问他,美国如何处理公共工程中的拆迁问题。他说各州情况不一样,但大同小异,主要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公共听证,州交通部门向受影响的居民解释工程的必要性,出示有时多达10个以上的选择方案让他们讨论,争取到比较一致的意见,最后地方议会进行投票。第二阶段是环境评估,参与的主要有环保专业部门。这个阶段还讨论历史保护问题。美国历史短,随便涉及一个上百年的东西都可能引起争议,最后或工程绕道或原址搬迁另建。第三阶段是由“选举产生的官员”(即州政府的财政、审计、司法等要员)讨论具体投资数目和方案,所有讨论都是公开的,选民可以知情。
走完这三个阶段需要多久?何开先说长达10多年都是可能的,但经过了这三个阶段,民众就不可能再有大的反对。这三个阶段过后,由州政府根据公正市场价向拆迁户开价买他们的地产,这在自由市场经济下也是公开的。到了这个阶段,民众只能在价格上和政府争议,如果不同意开价,可以把政府告上法庭,但必须搬迁。按照美国国情,政府不会在这样的案子中有任何优势,但法庭也不会支持那些狮子大开口的原告。在此过程中,拆迁中各种矛盾都有充分的时间暴露和消解。美国大规模的公共工程项目一般走的都是这个过程,虽然耗时费事,但一般不会再出现工程后遗症。
我又问,这样大规模的工程建设,有没有贪污腐败的可能?何开先连连点头,说怎么可能没有。工程虽都通过竞争承包出去,但质量检验总会有各种问题。此外,例如高速公路出口选在哪里,附近的土地买卖和商业区建设里就有很多猫腻,谁去买卖、什么时候买卖都隐藏着巨大利益,有的要多年后才看得出来。像他这样的州政府官员,是不允许在高速公路沿线买卖地产和投资经商的,为了防止在任时做手脚或离任后收好处,离开工作岗位后若干年内都不得受雇于任何与公路工程有关的公司或提供咨询。州主要官员和有关人员的全部收入来源要随时接受检查,州审计部门、司法部门和联邦调查局会明察暗访。即便如此,还是不可能完全避免腐败,只不过腐败发生得很少。
赴美时年龄最长的郑有年
郑有年和周毓怡是我访谈的第三对夫妻。郑有年是海南文昌人,和上文提及的国民党军情首脑人物郑介民同一个家族。他的祖父叫郑受炳,和郑介民平辈但年长很多,清末时在马来亚开咖啡店,因支持孙中山革命,曾两次被清政府要求英国殖民当局引渡回国。第一次他逃脱了,第二次半途中因辛亥革命爆发而不了了之,后来就在南京生活。郑有年幼年时在南京跟祖父生活过几年,郑介民对他们很是关心(郑介民早年也在马来亚开咖啡店,同时给报刊写文章,是个“文青”,1920年代回国从军,进入黄埔军校)。
郑有年的父亲是国民政府的职业外交官,二战前后在加尔各答、雅加达、马尼拉、吉隆坡和新加坡等地做过领事。少年时的郑有年随父母到新加坡生活。1941年,他作为保送的侨生回国进入海军学校学习,谁知回国途中遇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绕道印度和云南来到从福建马尾内迁到大后方贵州的海校,当时他只有14岁。1948年他从海校毕业,学的是轮机操作,被派往美国接收一批军舰。等这批军舰到达中国时,蒋政权在大陆已败,于是他就去了台湾,在海军总部担任美军顾问团的联络官,主要负责编译美国顾问团提供的有关海军的文件资料。
1963年以海军少校军衔退役后,郑有年在国际商船上工作了一段时间,1967年来美时已经41岁了,经亲戚郑心平(郑介民之子)介绍,来到特拉华州公路局工作。他是当时那批华人中开始工作时年岁最大的一个,也没有在美国拿过任何学位。但凭着丰富的工作经验,他改行做土木工程师,主要负责测量和计算道路建设和翻修需要的沙石、柏油和混凝土等原材料,直到1994年退休。
郑有年在台湾时和周毓怡女士结婚。周毓怡的父亲周宪章是安徽当涂人,留学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担任过驻英国大使馆武官和海军参谋长,少将军衔。抗战结束时曾经代表中国海军,和盟军代表一同接受日本海军的投降。周毓怡说,父亲喜欢文学,在英国时给报刊写中英文文章,为人处世文人气息浓厚,和顾维均、王世杰和司徒雷登这些学养深厚的中西外交官相处甚得。但她小时候和父亲相处时间很短,抗战八年父亲在英期间,她的祖母因为健康原因不能长途旅行去英国,父亲的兄弟姐妹又被隔在沦陷区,所以她的母亲就带着孩子留在贵州照看婆婆,直到抗战结束后全家才得以团聚。
周毓怡的家庭成员中还有一位值得一提的人——她的姐夫华锡均。华出身无锡世家,是台湾著名的“黑猫中队”飞行员,冷战时期在台海两岸对抗中,曾创下驾驶美国高空U-2侦察机在大陆上空飞行时间最长的纪录。他后来主持研发台湾“经国号”战斗机,获上将军衔。
1950年代,周毓怡在台湾东吴大学文学系修读英美文学,和蒋经国的女儿蒋孝章是同学好友。我看到蒋孝章1957年赴美留学前赠给周的照片上用英文写着“永远记着我”,落款“Amy”。周毓怡大学毕业后在台湾“中央信托局”工作了几年,1965年赴美留学,在旧金山大学念图书馆专业。1968年硕士毕业后,来到特拉华州和丈夫团聚,先在医院工作,1971年也进入了州公路局。当时公路局需要建立图书资料和档案系统,她便成为这项工作的主要负责人,从1971年做到2004年退休。和州公路局的其他华人相比,她和先生开始工作时的岁数都要大一些,但夫妻都受雇于这个机构的只有他们这一对。
自学电脑的张得胜夫妇
我访谈的最后一对夫妻是张得胜和邵伯利,双方家世与郑有年和周毓怡的背景类似,都和国民党海军有关。张得胜生于1945年抗战胜利后的重庆,所以取名得胜。他的父亲叫张泽善,在国民党海军编译处工作,编译过很多海军资料以及国际海洋和军备条约,军衔是上校。张得胜在台湾大学毕业后服役一年,在号称“反共复国前哨”的金门岛上的最高点太武山当炮兵观测员,他开玩笑说,他的工作就是数大陆打过来的炮弹。1968年他到美国,在密西西比大学获得土木工程硕士学位后,来到特拉华州公路局工作。
张得胜回忆起自己的受雇经历还宛如昨日。他当时投了好几个工作申请,其中一份是给特拉华的,因为他的姐姐当时在美国读完书,已在总部设在特拉华州北部的杜邦公司找到了工作。考完毕业口试的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收到特拉华州的电话,对方第一句话是:“张先生,您有工作了吗?”他说:“还没有。”对方就说:“您下周来这里上班吧。”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受到部门主管在生活安排上的热心关照。
他原来是学土木水文的,州公路局正好需要这样的工程师,但后来他向当时新兴的电脑领域拓展了自己的专业,成为州公路局负责道路和桥梁的电脑设计师,指导着有好几十人的设计部门。我去访谈时,他兴致勃勃地在地上摊开一摞设计图,大小有写字台见方,一尺多厚,是他多年来的工作成果之一。每一页都展示不同的路段,地上地下,密密麻麻各种颜色的数据、图案代表不同的设施和安排(例如电信和排水),遇到路口和高速路的分道更是复杂。这一摞图纸足有百多张,我以为是整条高速公路的了,但他说这不过是两三英里的路段而已。我从未想到,看上去如此平淡无奇的公路,其设计图竟会牵涉到如此多的学科,像精美的机器一样复杂。
张太太邵伯利女士的父亲邵正炎,父母早逝,由哥哥带大,12岁时就进入福州马尾海军学校读预科,然后升入本科,毕业后入海军,作为炮台炮手参加了抗战初期在吴淞口的战斗。邵伯利说他父亲奉命最后一个离开炮台,当时已是半夜,身边无人,本来已经走不了了,幸亏陆军一艘小艇离岸后折回炮台检查,把他接走。抗战后,邵正炎前往英国接收英方赠送的“重庆号”等舰,担任过其中一艘的副舰长,后来任台湾“国防部”联合作战设计督导委员会主任,上校军衔。抗战爆发时,邵正炎结婚仅一周,太太还留在沦陷的福建,夫妻分离了10年,直到抗战结束两年,他从英国接舰回来后才团聚。
张得胜和邵伯利是青梅竹马,一起在台湾眷村(从大陆撤到台湾的军人家庭住处)长大。1968年她从台湾大学经济系毕业后,也拿到了张得胜所在的密西西比大学的奖学金,于是便赴美修读经济和金融。她回忆,当时的生活十分艰苦,生活费全靠自己打工挣回来,最苦的时候一个月住宿吃饭和其它所有开销加起来只有36美元。
从密西西比大学硕士毕业后,邵伯利也来到多佛,和张得胜成婚。她后来在州政府的审计部门工作。和丈夫一样,她后鸟先飞,自修电脑技术,越做越出色,参与了州政府电脑系统的组建工作。用她的话说,当时从税收、车牌、商业执照和警察证件她无所不管,最后成为州政府IT部门的设计师和主管。她父亲邵正炎退休后来到她这里倚亲,闲不住要找事做,在一个为照管孤儿而设立的特殊学校里教数学,虽然报酬仅够车马费,但他乐在其中,做了13年。
结语
在特拉华州公路局(后来改成交通局)工作的华人最多时有近20人,这里采写的只是其中一些在这里工作到退休的原国民党高官的子女。在我写作本文时,何绍牧先生还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叫董兴的人要我提一笔。董兴的父亲是著名的甲骨文专家董作宾,1949年离开大陆后长期在香港任教。董兴在州公路局也工作过多年,后来因个人生活原因而离开。
访谈过程中,我被带回了近一个世纪中国和世界的历史风云中。从清末民初的共和革命,到抗战岁月、国共纷争和冷战对峙,又回到今天海峡两岸的和平共处。要说和想说的,何止一篇文章。所有的受访者忆起过往时,都已超越了旧日的两党政争和恩怨,表达了对祖国的深切眷恋和对中华文化的强烈认同。他们都曾多次回大陆探亲、访友和旅游,有的还慷慨资助地方慈善和文教博事业。
在访谈过程中,我感受最深的是这个群体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在战乱和动荡中出生和成长,家族的盛衰、父辈的荣辱、国运的沉浮,让他们选择了像普通人一样直面生活的艰厄——来到美国,从头开始。在这个付出一分努力就有一分收获的陌生国家里,他们认真读书,自食其力,懂得了每一分钱的价值。他们对待工作兢兢业业,奋发上进,为华人群体在美国社会赢得了尊敬。和他们那些曾叱咤风云的父辈相比,他们成了美国的普通人,值得骄傲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