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的手机
2016-09-10小河丁丁
小河丁丁
馆后边有一片山,不大,不高,也不陡峻,山上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松树,山路像任性的孩子一样在林子里弯弯拐拐,跟人捉迷藏。写作间隙,每天我都要到山路上走一走。
那天下午我来到后山,一边揉着有些酸胀的眼眶,一边沐着凉爽如水的山风,林子上方,不计其数的松针齐齐摩擦发出海潮般的声音,唏——沙——唏——沙——,听着多么心旷神怡啊,就好像胸怀当中也有一片松林,又仿佛鱼儿在海水中游荡。
“写作的人,就要住在山边才好……”正这样想呢,脚前忽然响起脆生生的女童的歌声:“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低头一瞧,是一部手机,小巧的旧式翻盖手机,壳子是黑色,才唱了两三句又停了。如今哪个不用滑屏的智能手机呢?这种东西简直称得上古董了,可是我却觉得格外亲切,因为我也用着一部这样的古董翻盖手机——它不能上网,不能聊QQ刷微信看新闻玩游戏,连拍照的功能也没有,对一个躲到旅馆写故事的人来说,恰恰是最大的优点。
会是什么人的手机呢?
是老头儿老太太,还是像我一样不爱与外界联系的书呆子呢?
四下望望,山路上不见人,附近亭子里也不见人,这座山除了我少有人来。拾起手机,翻开盖子,呀,里头有几十条未读短信和几十个未接电话,从前天积累到今天。
发短信打电话的是同一个人,“好朋友”,通讯录上唯一的名字。短信语气全是那么焦虑,“你在哪里?”“怎么不接电话?”“没事吧?”“究竟怎么啦?”“喂,给我回个电话好不好?”……
这样的手机,一两百块钱就可以买到,丢失了主人也不当回事吧,那个好朋友却急坏了。
嗯,我要把手机交还给失主,就跟这位好朋友联系好了。
我打“好朋友”的电话,嘟……嘟……嘟……才响了三下,那头传来一个充满怨气的声音,劈头就问:“你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
“啊,对不起……”我顿时觉得好抱歉,就好像我是手机主人。
那头听出声音不对,换了一种担心的语气问道:“你是谁?我朋友怎么啦?”
我解释说:“是这样……我上山来玩,在亭子前边捡到一部手机,想还给失主,就打了你这个电话,因为通讯录里只有这个号码。失主是你的好朋友吧,你能帮忙把手机还给失主吗?”
说了这么多,我意识到自己表达不准确,“上山来玩”,究竟是哪儿的山?喜马拉雅山也是山,阿尔卑斯山也是山!正要补充,那头“哦”一声,恍然大悟地说:“你就在山上啊,那么你过了亭子一直往山上走,到岔路口往左拐,再到岔路口往右拐,又到一个有好几条岔路的路口走最小那条路,路尽头就是我的家,222号,我在家门口等你。”
咦,山上还有人家?从来没有见到过呀……是我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座山吧。那么住在山上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是拥有隐蔽而又昂贵的小别墅的有钱人,还是世世代代住在山上的本地山民?
我好奇极了,穿过亭子快步往前走,一路只见到山麻雀、画眉、蝴蝶、蜻蜓、蚱蜢、蜥蜴,就是不见人,也不见房屋,只有草木。
第一个岔路口到了,左拐。
第二个岔路口到了,右拐。
第三个岔路口大概在山肚皮的位置,果然有好几条分岔,其中一条小径半隐半现在草间行进。
沿小径进去,松树越来越高大,林间越来越幽暗,地上松针铺得厚厚的,走着走着就没了路,别说房屋,连一片屋瓦都不见,哪里来的222号!
怎么捉弄人呢?或是我走错了?正要转身,左上方从空中传来电话里那个声音:“喂,你是来送手机的吗?”
扭头一瞧,十米开外有一株合抱粗的古松,在离地两层楼高的位置有个树洞,一只小动物蹲在洞口,双手抱着一部银色的手机,也是翻盖的,黑胡须一抖一抖,正瞅着我呢。它的眼珠像黑玛瑙一样发亮,下巴和胸前的毛是白色,从鼻子到额到头顶的毛黄黑混杂,耳朵又小又薄,好不可爱。
原来是一只松鼠!
树洞下方挂着一块古树名木保护牌,编号正是222。
松鼠放下手机,拖着毛蓬蓬的大尾巴沿树干溜下来,那么敏捷轻盈,好比五线谱的音符在横线上闪动。它来到我脚跟前,尾巴卷成一个大大的“2”,冲我伸出前爪说:“谢谢你呀!”
我弯腰将手机递给它,说:“不用谢,应该的。”我本来就应该这样说,可是说出来却觉得自己好笨。这是为什么呢?
松鼠接过手机,眨眼间又溜到树上,钻进树洞不见了。
我悻悻地往回走,总觉得心里不满足,总觉得还欠缺什么。回到旅馆坐在书桌前,我才明白自己多想与松鼠聊一聊啊,可是初次相识,彼此都不了解,有什么可聊的呢?怎么开头呢?我是一个书呆子,不爱跟人说话,多少年了,早就习惯了跟书交谈,跟文字交谈,这种交谈是不需要开口的,也不讲究什么礼节,更没有任何顾虑,目光读着文字,心里自然产生各种感想,无声无息就与古今中外的人物掏心掏肺了——这样一个人,当他面对面跟人说话,多么难开口啊。
到了晚上,我坐在灯下,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望着空白的屏幕,一个字也敲不出来,满脑子仍然想着那只松鼠。在后山我只见过这一只松鼠,不消说它是多么孤单。它的好朋友手机里只有它一个,它的手机里也只有好朋友一个吧,唯一的好朋友联系不上,它寂寞得快要发疯了吧,两三天就打那么多电话发那么多短信。
离开房间来到楼顶,只见紫黑色的天空镶着一弯金色的新月,那么华贵夺目,仿佛是用纯金打成。月光下,后山朦胧的松林在看不见的夜风中涌动,唏——沙——唏——沙——,仿佛那不是树,而是无人理解的孤单,无边无际的寂寞。就在这样的世界深处,在一棵大树上的小洞里,松鼠一定彻夜难眠吧,那它在做什么呢?在数松果?在听松风?在像我一样望月亮?啊,失主是它唯一的好朋友,那么在我将手机还给它之前,它总还有一个希望,不知何时好朋友就会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给它,说些让心儿暖暖的话,如今它连这个希望都没有了。
好想去山上看一看松鼠,好想!
可是现在都十点了,况且要一个人走山路……
我轻轻叹一口气,回到房中,赫然发现书桌上放着一部手机,就是下午交给松鼠的那部,放在键盘边显眼的位置,手机底下还压着一张纸片。
拿起纸片一看,上面有字:
我的好朋友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看着手机就伤心,还是你来保管吧。哪天有了好朋友的消息,再跟你联系。
啊,松鼠来过了!洁净的窗台上添了几个小小的爪印,它还在回家的路上吧!
我立即用翻盖手机给松鼠打电话,一打通就说:“怎么来了也不见个面说说话?”
那头说:“我只跟好朋友说话——”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喉咙里好像卡着核桃。
哪有这样说话的!
正要挂呢,那头巴巴地说:“你假装是我的好朋友好不好?我好想跟好朋友说话,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跟好朋友说话了。”
才三天没有跟好朋友说话,就憋成这样?我有些瞧不上它,却也不好拒绝,就说:“你就拿我当那个好朋友,有什么话尽管说。”
松鼠连声道谢,然后就向我倾诉起来:“一年多了,一年加五十三天,你的手机怎么前天才开机?(啊,是这样……难怪它……)我天天打,天天打,前天发现你开机了,好高兴,可是你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我一个人好孤单啊,这么大一座山就我一只松鼠,别的松鼠都搬走了你不知道吧。我要等你回来,只好待在这儿。(它对好朋友真好……)一年多了,我整天整天没有人说话,整夜整夜没有人说话,我就跟松果说话,跟风说话,跟月亮说话,可是那不叫说话,它们又不能回答……”
松鼠说个不停,语速那么快,叽叽咔咔叽叽咔咔,再快一点我都听不清它说什么了。我根本来不及插话,只能“嗯”“嗯”地应。后来它终于停了一下下,是到家了,嘴巴也说干了,要倒一杯水喝。
“不要挂啊,我们一边喝水一边聊。”它不许我挂,继续说。喝了一杯水,它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越说越慢,最后就没有了声音。
是手机没电了吗?
看一下,明明还剩两格电。
是信号断了吗?
信号明明是满格。
正纳闷呢,那头传来打呼噜的声音。
嘻,这家伙,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
我好气,又好笑,又好同情它——这一年加五十三天,看来它没有跟任何人倾吐衷肠。
只跟好朋友说话,真有这样的人……不过它又是多么直率多么真诚啊!
我挂掉电话,怕松鼠随时会打来,也不敢关机。第二天一早看看只剩一格电,赶紧充电——我自己的翻盖手机用的充电器刚好合适,接口是一样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给松鼠打电话说:“现在你放心打电话,我给你好朋友的手机充上电了。”
“啊……呜……嗯嘤……”那头感动得语不成声,啜泣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就说:“你不要太感动,我们又不是真正的好朋友,我只是假装你的好朋友!”
那头愣怔一下,破啼为笑,说:“可是你装得太像我的好朋友了,世界上只有我的好朋友不嫌我啰唆,不管我说多久它都听着,还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是最受不得表扬的,人家一表扬,我就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忙说:“我去看看你吧,既然是好朋友。”
那头却急了,说:“别来别来,你只是假装是我的好朋友,当着面怎么假装?电话里聊我才好当你是好朋友,你不知道,你的声音跟我好朋友很像,简直一模一样!而且我这么啰唆只是在电话里,当着面我就不爱说话。告诉你呀,我是一个书呆子!平时我只跟书说话,一边看书一边自言自语,很少跟人说话的。”
啊哟,书呆子遇上了书呆子,原来松鼠也有书呆子!
我脱口就问:“你都爱看什么书?”
松鼠回答:“什么书都爱看,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山下有一个图书馆,在公交站附近。”
我不禁拍一下大腿,说:“我知道那个图书馆,离旅馆才三四百米。我就是冲着那个图书馆才住到这家旅馆,我写故事经常要查查资料。”
我是儿童文学作者,就是专门给小孩子写故事那种。遇上这只松鼠,我信手就把它写进去了嘛!我写了一个啰唆无比同时又真诚无比渊博无比的松鼠,故事里有了这只松鼠特别好玩,我写着写着就笑起来,笑起来就忍不住要打电话告诉松鼠。
松鼠好高兴哦,它说:“我没有想到啰唆也还有人喜欢啊,还可以写进故事里去啊,那么我索性再啰唆一点吧。叽叽咔咔叽叽咔咔……”
转眼过了两个多月,我的故事写成了,我的钱袋也快掏空了,该离开了。退房那天中午,我打电话给松鼠,不知道为什么它没有接。
我早已订好下午的火车票,时间不能耽搁,想一想,给松鼠发短信说:“你好朋友的手机寄放在柜台,你有空来取吧,我马上就走了。”然后我就收拾好行李,到柜台退房。
我把黑色翻盖手机放在柜台上,对服务员说:“这是山上一只松鼠的好朋友的……”
我话未说完,那个化着淡妆的女服务员就拱着细细的眉毛咯咯直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山上捡到这部手机,后来认识了一只松鼠,它说它的好朋友失踪了,请你来假扮——它哪里有什么好朋友啊,这是它的花招,骗人跟它说说话而已,已经一年多没人上当了。这事怪我,是我忘记提醒你,我以为同事已经提醒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将手机重又拿起来,仓促地说:“我还是自己处理吧,不麻烦你了。”
一出旅馆的门,我就给松鼠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我已经找到你的好朋友,将手机送给他了,有事没事尽管给他打电话。
插图/胡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