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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花开

2016-09-10李松寒

初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花苞花盆枝条

李松寒

他喜欢叫她“晓”。

当年幼的他第一次看到她时,本能地觉得应该叫她这样的名字,只因为这才符合她带给他的感觉,仿佛是笼罩了整个世界的黑暗中一抹遮不掉的亮色。

在他们相识的三天前,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一直不知道杀死父亲的到底是什么,只是隐隐听说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这种动物向来温顺……现在已经被父亲的同事当场击毙。怪物,这是他对其最好的总结。其实不仅是这个神秘的凶手,连父亲的工作也是国家一级机密,他也只在父亲生前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那些跟生命科学有关。虽然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年幼的他却牢牢记住了“生命科学”这四个字。

长大后他常常想,自己对于“怪物”的敏感,也许正源于此。

印象中,作为生物学家的父亲能答出他提出的最古怪的问题,而这印象也随着那次事故,永远地在他心中一块特殊的角落定格了。

邻居都说他的母亲不够格。“这种时候,当妈的要更坚强才对呀。”他们这样议论着,“妈是孩子的支柱,她这个样子,孩子怎么办?”那段时间,他觉得母亲的双眼就像开了闸一样,双颊上总有两条河在无声地奔腾。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大人哭泣,母亲沉默的泪水让他感到深深的害怕和无助。那些天,他感觉自己像在深渊里不停地坠落着,失重和黑暗迫使他试图抓住一切能碰到的东西,却因什么也抓不到而更加惊惶。他就是在那时发现了一盆花,静静地立在爸爸研究所的叔叔们搬来的杂物中。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一丝温暖从他的心底升起,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那株沉默的生命,当时就决定叫她“晓”。从此以后,她就在他的卧室落脚了。

母亲显然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那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和晓待在一起。他抱着晓说着悄悄话,而晓则静静聆听。一开始,他只是絮絮讲述父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稚嫩的语言断断续续,而她则报以耐心和宽容。不知多少天过去了,当母亲重新开始有规律地做饭和送他去幼儿园时,朦胧的直觉告诉他生活回归正常了,而他却早已习惯了有她的陪伴。放学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关上房门,抱着花盆讲述幼儿园里有趣的小事,直到母亲催上五六次,他才慢腾腾地出来吃饭。母亲偶尔问他“今天和小朋友玩些什么啦”时,他总是没精打采,随便敷衍几句了事。他的眉飞色舞似乎只在晓的面前才会展露。

母亲和邻居都说,这孩子是因为还很小就受了失去父亲的打击,留下了阴影。邻居们给了母亲很多建议,希望能帮助他走出阴霾。母亲也开始自责,怪自己没能给孩子撑起一片天。七岁那年,当他宣布将来要从事父亲的职业时,母亲几乎激动得哭出声来,但到底克制住了,因为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再流露脆弱。

他是在十三岁那年知道她有神经系统的。

那天,他正趴在床上看遗传学的入门教材,而晓被他放在摊开的书旁。他突然发现晓的茎向着书页微微倾斜。他不敢相信,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去,小心地把花盆转过一百八十度,然后他狂喜地发现,她的茎在几秒钟内就倾斜回来,依旧向着书页。他拼命压住尖叫的冲动,反复把花盆转来转去,直到她不再倾斜,而是直起“身子”,侧枝上扬,好像在抱怨他的捣乱。他粗重地喘息着,心跳声回荡在安静的卧室。

那天之后,对生命科学的追求好像有了更多的意义,不再只是一种缅怀。他愈发废寝忘食,扑在遗传学上,DNA双分子链在他的梦中跳着永恒的舞蹈。

他敏锐地意识到晓一定能够阅读,于是他拿起一张纸,写下自创的二进制编码和汉语拼音的对应关系,教她用三至八个二进制码指代汉字。她学得很快,五天后就能熟练地摇摆左右枝叶来和他交流,只比他背熟自己编的对应表慢了一天。当她缓慢地用枝条打出“你好啊”三个字时,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尖叫一声。母亲听到声音赶来,问他出了什么事,仿佛刚刚腾起的火焰被冰水浇灭,他立刻平静下来,淡淡地回答:“没什么,解出一道难题而已。”

“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哦,这是咱俩的秘密。”母亲走后,他对她竖起食指悄声道。晓摇晃花苞,似在点头。

这朵花苞迷惑了他很长时间。和印象中其他的花不同,晓的生命节律似乎很慢,花苞一直是未开放的状态,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花苞从当初的拇指大逐渐发育到拳头大。好奇心驱使他多次问晓,得到的回答都是: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到特定年龄才会开。而不久后,他又会忍不住再次问出明知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也一直迷惑于晓的感知能力。“我自然而然地就能看到、听到周围的一切”,当他问起时,她如此回答。“有些感觉说不定还是人类不具有的,我在读过的小说里没见过类似的描述。”知道这一点后,他更加为她的神秘着迷,将她身上的秘密全部挖掘出来的渴望与日俱增。

就算晓身上没有这些谜团,他也很喜欢和她待在一块儿。晓爱读书,尤其是文学名著;偶尔她也会看科学方面的书,但只对生物和化学感兴趣。她柔弱的枝条只能勉强摇动,翻动不了书页。所以他每天上学前会打开笔记本电脑,逐帧播放晓指定的书。放学回家后,他要先和晓聊上半小时,从学校里的趣闻到晓刚看的感人故事,然后才去赶完作业,再抱着花盆一直聊到熄灯。

他并不喜欢和人类交流。朝他投来的目光似乎总是充满同情,这有时让他产生“我也是月季”的错觉。这错觉往往伴随着一种溺水般的空虚和无助,每每让他困惑不解。

“你当时在实验室吗?”他问晓,因为她说自己记得发芽以来的大部分事情,虽然那时她的神经系统刚刚发育。

“在。”

“实验室里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动物?”

“我不知道,”晓摆摆枝叶,“我一直在你爸爸的办公桌上,从没进过实验室。”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花板。

他一直在揣测父亲的研究方向。父亲死后,家里得到了高额抚恤金,这暗示着父亲的工作有不寻常的一面。是国防项目吗?他无法知道。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个无所不知的男人不在了,现在他只有晓。

16岁那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被一所一流大学的生命科学院录取。收到通知书的那晚,他激动得整夜抱着花盆絮絮叨叨,直到再也找不到话题,他还是兴奋得难以入睡。他抱着晓坐在窗前,努力平复着心情。一人一花静静地听着窗外的蛐蛐声,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微弱的星光闪亮。晓突然摇了摇花苞,他连忙收回视线,看向晓。

今晚月色真好。晓温柔地摇摆着枝条。

他抬头看看,只见到躲在云后的模糊光晕。疑惑间低头看向晓时,他却惊得忘了呼吸。

晓的花瓣渐渐舒展,花苞一点一点打开,花蕊第一次露出了可爱的小脑袋,一朵饱满的月季终于绽开了明媚的笑颜。时间仿佛凝固在那一刻,他痴痴地看着等待多年的花朵,一瞬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花了三年就完成了本科学业。本来可以再早一年毕业的,但他一门心思研究晓的构造,毕业设计被他扔在一边。晓威胁“不再理他”后,他才赶快完成论文,又花了四年时间拿下硕士和博士学位。这之后,他留校任教,每个星期都有超过20个小时和晓泡在实验室里。

晓确实很奇特。她体内70%的细胞壁退化或消失,胞间连丝都完整,叶肉细胞内也普遍存在液泡和叶绿体。作为一株月季,她的茎有明显的木本植物特征,根系发达,几乎布满整个花盆,两根侧枝上各五片肥厚的绿叶更是有充满“树冠”之感。但最令他震惊的,是在她的茎细胞内找到的糖原和动物脂肪。他猜测晓是父亲某种实验的产物,一种结合动物和植物的尝试。

他坚信晓有自己的神经系统,却找不到任何相应结构,更别提感觉器官了。他也试过用晓尚未成熟的花粉来离体培养,但那些精细胞似乎总是处在单核期,不发育。也许这和动物单倍体育种不成功是一个道理,他这样想。

在晓身上,他意识到父亲当年达到的高度。到底是什么样的动物杀死了父亲?他在幻想中拼凑出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动物,竟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恐惧了,相反却有一丝激动。

也许这就是生命科学家的天性吧。

在他专心解读晓的基因图谱期间,那个女孩出现了。

“她是什么人?”晓问他。

“我的一个学生,比我小4岁。”

“对你好吗?”

“很好……带我玩过很多我没玩过的东西,还带我吃过米线,我以前都没吃过……对了,家里那只玻璃小猪是她买的,我只说了句‘好想要一只’,第二天她就送给我了。”

“很喜欢她?”

“我不知道。她挺活泼的,爱问问题,反应挺快……”

“想和她在一起?”晓打断他缺乏重点的叨唠。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这么问吧,喜欢和她一起出去玩吗?”

他扶了扶额头:“和她在一起确实挺开心的,还有……安心,好像不用再考虑任何事情一样。”

“去告诉她这些。”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晓不假思索地说。

“可……我不知道她怎么想,也……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适合……”

晓似乎激动起来:“去尝试,去冒险。爱情本来就是冒险,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不适合,分手就好;不尝试,连错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怔怔地盯着晓,忘了说话。晓扬起枝条,他连忙喊道:“别别别!我明白,我这就去找她!”

事实证明晓是对的。当他咬紧下唇递过三枝粉玫瑰时,女孩激动得抱住他亲了一口。

傻小子,一个因为你一句话就买下那只可爱小猪的女生,她的心思已经很明白了。看着他因幸福而泛起红晕的双颊,晓默默想着。有时候,一株月季也比你更懂人类啊。

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高兴。她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他的父亲,看到他带着那女孩回家时自己心头涌起的欣慰也好像在印证这一点。

“记得吗?咱俩的秘密。”趁女孩没注意,他冲着晓竖起食指。

那天,晓正小心翼翼地弯过自己的雄蕊,把花粉撒在雌蕊柱头上,他和女孩突然嬉笑打闹着跑到她所在的客厅。她想起他交代过的事,连忙停止动作,装成一株普普通通的花。看到他快乐的面庞,她忍不住想和他说点儿什么,却只能忍下了。一丝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突然扩散开,布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那段时间,是他和晓第一次从彼此的世界中抽离,而他看起来分外高兴。你不是不喜欢和人类交流,只是不知如何去做。这很好,你终究要融入人类社会的。

半夜,他被喉咙里火辣辣的疼痛烧醒。酸软的身体支撑起昏沉的脑袋,他趿拉着棉拖鞋到客厅接水喝。客厅里有莹莹蓝光,是晓在看书。视野没有死角的晓看到他进来,扬起枝条打了声招呼,问他感冒好点了没有,却没得到回应。

他的眼睛被屏幕上缓缓滚动的有机物结构牢牢吸引。那朵艳丽的月季花此刻竟幻化成色彩妖艳的蘑菇——那种身含剧毒的美丽真菌。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惨烈一幕,虽不真切,但对“异类”的恐惧却实实在在地挟住了他。他无法想象柔弱的晓能像当年的怪物一样害人,但她那对人类科学的渴望却似乎暗示着更为深刻的危险。

记得叔叔们说过,那凶手向来温顺。但是再温顺,也终究非我族类。

他连水都忘了喝,蹒跚着回到卧室。

他回想起自己20年来的点点滴滴,两股驱使他前进的动力——父亲遇害的真相和神秘的晓——今天鬼使神差地结合到一起。他感到后背像有一群群蠕虫爬过。高强度的脑力活动加上缠身的重感冒,拖着他迅速沉入梦乡。

他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终止对晓的一切研究。她冲他摇摆起枝条时,他像被针扎了一样本能地转过脑袋。后来,他干脆把晓放到了窗台上,再也不敢看她一眼。

可这又何尝不在刺痛?

这一天,他和女孩都没有课,在他家消磨时光。晓已完成自花授粉好一阵子,种子到了成熟的最后时期。只是,新生命在体内孕育的喜悦只有她自己知道。而那份淡淡的忧伤,她也明白,并不完全是因为没有他的分享。

她正静静地回顾着和他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时,女孩来到阳台打扫灰尘,扫把柄不小心碰到晓的花盆。晓翻滚着坠落,在一根晾衣绳上绊了一下,跌到楼下那块荒废已久的土地上,花盆摔得粉碎。他听到女孩的惊叫,从书房赶来,得知是晓掉下去了,连忙拥女孩入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一盆花嘛,回头再买一盆就是了。”

“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女孩自责着,而晓孤零零地躺在楼下。她们都没有注意到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晓试图挪动身子,可近乎折断的枝条却根本无法支撑起她的身躯。她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尝试,小心地把散落在地的花籽尽可能地播散开。做完这一切,她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坦然。

那些继承了她的遗传物质的花籽将会把根扎入远比花盆广阔得多的土地,更加发达的根系将支撑他们成长为更强壮的月季。晓不知道孩子们将会有怎样的命运,也不关心自己是不是在开创一个种族的未来。孩子们也许会拥有厚实的茎干和灵巧的双手——她以有限的遗传学知识这么猜测着。其实比起遗传学,她更喜欢文学的动人,但帮助他解开她身世之谜的愿望驱使着她啃下一本又一本枯燥的生物、化学书籍。在死亡临近时,她担心的却是他未来的生活——没有了她的陪伴、没有了以研究她为目标的生活。

她曾多次打算要他去看一看《夏目漱石集》,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夏目漱石集》序言的第五页,记载着这样一件温柔的小事:

夏目漱石教英文时,让学生把一篇短文中的“I love you”翻译成日文,学生答道:“当然是‘我爱你’了。”夏目漱石摇摇头,道:“日本人怎么能这么直白呢?说一句‘今夜月色很好’就足够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对于月季的种族,那天晚上意味着什么。

那时花开了。

(选自《科幻世界》,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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