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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

2016-09-10何夏寿

教学月刊小学版·语文 2016年2期
关键词:河虾一块钱饭盒

何夏寿

我系着网兜走在水田的田埂上,瞪着太阳,心里骂道,这么明晃晃地看我干吗,有本事变成硬币掉下来!我听到太阳也在骂我,而且骂得跟我父亲一样:就知道钱钱钱,一天到晚花钱去看书。你以为我开的是银行啊!有本事自己赚去!

我太理解父亲了。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全靠父亲忙时种地、闲时做些水产生意养活我们。以至于父亲不到五十,被人看作花甲之人。上个星期二,因突下暴雨,父亲来学校给我送伞。我们初一(2)班班长张东卫跑过来对我说:“你爷爷来了。”我相信,我们这位“又红又专”的班长,断然没有占我便宜,嘲讽我父亲之意。

父亲骂得没错,可是我想看书,这是我的错吗?谁让你把我生得喜欢看书。再说,是父亲自己把我拉进了村里的土戏台,让我看了一出又一出的戏文。这无疑是往火上浇油,我爱看书的干柴,常常被戏文烧得隐隐作痛。

广播里明明说今天是阴天有雨,可太阳就是这么与我作对,就这么傻乎乎地睁着大眼,撒野似地将热辣辣的光亮泼了下来。这么烈的太阳,别说抓不到田鸡(青蛙),就连田鸡的叫声都被烤灭了。

捉不到田鸡难道不可以捉别的吗?对了,猛太阳底下,下水去摸河虾啊。我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无比兴奋,一下子感到太阳对我真是太兄弟了——知我助我去赚钱。

我跑到了河边。虽说是骄阳当空,但毕竟是楝树花盛开的初夏,村里的小河边,除了几个大妈在洗衣什么的,河边静悄悄的,没有人下河去嬉水。就是么,我们这里,谁都知道“楝树花开,洗浴买棺材;楝树花谢,洗浴洗到夜”的规矩。这个时节应该没人下水游玩的。

正是天赐良机。凭我的经验,初夏河里的花生藤草底下,居住着好多过冬的河虾。中午时分,正是它们午睡的时候。我一个猛子下去,可以捉它个斤把。最便宜的河虾卖到村口的集市上,也应该有个三毛五毛的。这样,借一本《金光大道》应该没问题了。要是碰个巧,多捞点,卖上一块钱,东卫那一套《金光大道》,他说可以借一个星期啊。一个星期呢,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星期!连过年也比不上的一个星期!我想得心花怒放了。

我学着电影《英雄儿女》主人公王成的样,纵身跳入水中。

初夏就是初夏。尽管水面上还算温热,可水底下还是凉凉的。不过,花生藤草底下的河虾还真不少。一猛子下去,还真能抓到不少。我知道,花生藤草越密的地方,河虾越多。为了多摸点,我向更远处一块长得稠密的水草游去。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娘在岸上大喊我的名字。我知道,她是怕我出事。在这样一个“洗浴买棺材”的时辰下水,挨娘骂是注定了的。骂就骂吧,哪怕打!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吸了一口气,钻到水草底下。就在这时,我觉得脚下一阵刺骨,不好,这块水草底下,河水太冷了。常识告诉我,我得赶快钻出水面,否则双脚会抽筋的。可就在这时,我的双脚突然间刺痛,抽搐,整个身体蜷了起来。我拼命地用双手拨弄头顶,可水草像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将我死死地盖住了,任凭我怎样挣扎,除了一口一口地喝水,就是挣脱不出草丛。慢慢地,我觉得自己手软了,腿无力了,身子一点一点地往河底沉。

“救——命啊,救——命!”岸上娘和大妈们的呼救声,远得就像山上飘过来的小树叶,轻轻落地。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生产大队的医疗站里,父亲擦着满头的汗水,娘和姐姐抱着我,高兴地大哭。

事后,我才知道,幸亏义王道地的黄胖伯伯路过这里,赶快下河救我,要不,我转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真是因祸得福。那天晚上,娘为我收“小魂灵”(一种风俗),给我煮了两个鸡蛋,我讨了口福。姐还给了我五毛钱,哥将我摸的虾卖了,换了一块钱,我发了横财!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早早地在教室门口等着张东卫。

张东卫终于来了。我急急地迎了过去:“东卫,上星期六说的书呢,我有钱了。”

张东卫显得有点为难,说:“那套书,我爸也是每天出一块钱借来的。”听东卫的意思,我要借这套书,不是一个星期一块钱,而是每天一块钱。

我急了:“你爸不是县委书记的秘书吗?”

“秘书借书也是要给钱的啊!”东卫不屑地看着我,“你以为县里的图书馆是我爸开的!”

“那你说,我有一块五毛钱,能看多少天?”

“你真有那么多钱!”张东卫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我,过了好久说,“我回去跟我爸说说,看能不能便宜点。”东卫说得很困难。

“那书能让我看一下吗?”我迫不及待。

“《金光大道》吗?”见我点头,东卫没有立即说。他迟疑了一下,有点怪怪地说,“你说呢,‘宝书’能随便带来吗?一天一块钱呢。”

我本来想说,上周六放学时你不是说周一借我吗?还说好一块钱一套,借一个星期呢!可张东卫转身就进了教室。

整整一个上午,我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脑子里只有“芳草地” “高大泉”,只有《金光大道》。

吃午饭了,大家都蜂拥着去食堂取饭盒。我没有心思吃饭,盘算着等东卫取回饭盒后,再跟他说说,哪怕一块钱一天,也请他爸爸从县里替我借过来,至少我可以看一天半呢!

我走向东卫的座位,准备等他。就在这时,我发现东卫的桌肚里,放着厚厚的两本书。那时我们的教科书都是很薄的,这两本会是什么书呢?我好奇地把书从桌肚里拿了上来。啊,是《金光大道》第一部,第二部。明明有书,却不让我看。我气得听得见自己的血在哗哗地蹿。

“你在干吗?”东卫捧着饭盒,显得很吃惊。

“你不配做班长!”我像怒狮一样狂吼道。刚刚从外面取了饭盒回来的同学,被我的吼声吓呆了。要不是我太痴迷这两本书,我会用它们做两颗手榴弹,砸向这个万恶的“范克明”(谐音“反革命”,《金光大道》中的反面角色)。

我跑出教室,来到了操场中央的大树下。东卫太伤人了,亏他还是同学,而且算是比较要好的同学。上次,他想当红卫兵中队长,还是我替他拉了好多票,连他的决心书还是我给他写的。

我翻江倒海地回想着读初中一年多来,几乎每周都用娘给我中午买酱油下饭的钱,五分,一毛,从东卫手里借书看,从没有欠过他一分钱。他爸在县委当秘书,谁知道这书是他爸免费拿来的还是像他自己说的,也是花钱借来的。反正,我的钱就是这样乖乖地流到了他的口袋里。这我不怪他,是我自己要借的。但我气他有书不借,故意涨价,让我看不起书。为了这一块钱,我还差点死在河里。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还暗暗地发誓,以后我长大了,赚钱了,有了书,便将书丢在大路上,给每一个喜欢看的人读,就是不让张东卫碰一下。

“夏寿,”不知什么时候,东卫来到了我身边。听到他叫我,我想走开,可被他挡住了。

其实我不是被张东卫的手拦住的,而是被他手里的两本书给粘住了。我知道,那是一套两本《金光大道》,我整个人已经被那“金光”给吸住了。

东卫把书递过来,我很不争气地伸出手去。生怕它飞了似的,紧紧地拽住《金光大道》,那一刻,我真想咬咬手指,看是不是在梦里。

我赶快从口袋里摸出我的“性命钱”来。

张东卫摆摆手,说:“钱我不要!不过——”

我和张东卫之间,一向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书的。他也是靠我和班上的几个读书迷,积累钱,每个月“大方”地花“自己”的钱搞班级活动。钱对他来说,和我对书的感情一样,很深很深。可他居然不要钱,太意外了。“不过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张东卫没有回答,仿佛不认识似地看了我好一会。他的眼睛,像是刚刚下过雨的水田,有点薄薄的雾气。终于,他好像下了决心,很困难地说:“我语文一向不如你,你看多了书……我怕我考不好试,我这个班长……”

“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的语文成绩越来越好。”我笑了,“可是,东卫,我的数理化都不如你的。”

“那也不行,班长应该每门课都带头的。”见我挑明了,张东卫也直说了。

“这倒也是。那你要我怎样?”我问道。刹那间,我发现张东卫像个被捉住了的小鸟似的。没等他回答,我自告奋勇地说,“以后写作文,我只写电报一样的长,句子也不通顺;语文考试的时候,我考差点,行不行?”

张东卫的眼里马上亮起神采,他神秘地一笑:“下次,我给你带更多的书来。”

我们都说到做到了。这以后,东卫隔三岔五地让他爸爸借来好书。我读到了《西沙儿女》《艳阳天》《三探红雨洞》《青春之歌》等等“宝书”。我当然像书上说的那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每次写作文,不是把文章写成“电报”,就是把内容写得张冠李戴;语文考试,不是答得有一截没一截,就是错字别字满天。而张东卫的语文,无论是写作,还是考试,常常夺得全班第一。教我们语文的沈老师纳闷了,有一次他对我说,看你读书也不少,怎么成绩不但没上去,反而下降了?

这当然是个秘密!幸好那个年代,成绩好坏其实没有多少老师和家长真的在乎,要不,我们的秘密早就被拆穿了。一旦那样,我和东卫就两败俱伤了。

就这样,东卫靠着门门学科“全班第一”的自信与自律,茁壮成长着,毕业后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又因为他从小就擅长经营之道,终于成了漂洋过海的企业家。而我,因为东卫持续地“供书”给我,让我那个饥饿、无趣的少年时光,因为有好书抚慰、浸润,使我其乐无比,且让我受用至今。

少年时候一个荒唐的约定,现在想起来真是回味无穷。

(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金近小学 31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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