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幺儿”
2016-09-10梁平
梁平
我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想母亲了。从床上爬起来,想给母亲写信,写下自己一直想写的文字。而每次坐在电脑前,总是呆呆地坐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情形孜孜不倦地重演,从我18岁离开母亲,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现在,尤其是在最近,从镜子里发现自己已经花白头发以后,思念愈发深重,想母亲会想得心很疼,那种疼不可名状,不能自已。
母亲健在,已经86高龄,一头青丝里间插的白发还只能算“挑染”。毕竟一大把年纪了,身体有些佝偻,人矮小了许多。我每次回家一定要回到她和父亲居住的家,紧挨着母亲坐在沙发上,任由她长时间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上,陪她聊天。这种聊天,其实就是听她唠叨,因为我说什么她一句都听不见,耳背了。父亲在一旁作“翻译”,也只有父亲的翻译似乎她能听懂,于是继续滔滔不绝。这个时候,一起来看望母亲的我哥、我姐以及孙子、曾孙们,即使满满一屋子人,都不来打搅我们。他们都知道,只要我回家,这个家在母亲的眼里,就只有我一人了。母亲上了年纪以后,嘴里经常念叨:老幺可怜啊,那么小就离家了,一走就再也没回到身边。这是母亲亘古不变的逻辑,儿女就应该在母亲身边,有母亲在,儿女就不会受苦。所以母亲常常是一边聊天一边给我拿这拿那,好吃的硬往我嘴里塞,看得我的儿子、侄儿侄女们常常拿“老佛爷”开涮,一起凑到她耳边大声地说:“你太偏心你儿子了!”然后,满屋掀起的笑浪让母亲不但没有尴尬,反而还多了几分得意。
母亲姓鲁,原来的名字叫鲁瘦梅,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却没有保留几年。因为家贫,母亲几岁就被送到了兰家,从了兰家的姓。兰家没待几年,几斗稻谷又被转换到了梁家,当了童养媳。梁家还算个望族,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家族不幸遭土匪袭击,一蹶不振。我祖爷爷、爷爷带领大大小小十来口人,背井离乡逃到了重庆。爷爷进了长安厂,就是当时从武汉搬迁来的国民党第21兵工厂。我父亲在家排行老大,随后也进厂当了童工。幸好逃难之前没有把我母亲扔下,而是跌跌撞撞拖泥带水一起逃亡,这样才有了新中国以后我父母的婚姻,才有了我哥我姐和我。母亲虽然身世流离、潦草,长大以后却出落得美人一个。在那个自然灾害“饥寒交迫”的时代,母亲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工装、一堆嗷嗷待哺的子女,美也被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乎没有人发现我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我,一直都认为母亲比其他小伙伴的母亲好看几十倍!母亲似乎一生都没有留下什么照片,不过有一张烫了卷发、穿一件白色碎花衣裳的旧照片,让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像民国时期那些旧海报上的美人一样,虽然是黑白照片,神情却有万千色彩。我问过母亲,母亲说那是结婚以后,被厂里的姊妹们硬拉去相馆照的一张,花了钱心疼死了。几年前,我回家想找这张照片,母亲说搬了十几次家,早就弄丢了,这一丢丢掉的是母亲的青春年华。母亲的心思一直都只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呢,连这唯一的一张照片都没能为她保留下来,每想起这事,心里总是一阵酸楚。
在我五六岁快要上学的那年,母亲打过我一次,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时近年关了,那时家家门前都有一个石磨,一个可以闲置一年的石磨。年前,再困苦的家庭都要买上几斤糯米,用洗脸盆盛满清水,把糯米放进去浸泡几天。然后一勺一勺添加进磨眼里,石磨上木制的柄在大人们的手里一圈一圈旋转,糯米就磨成了白色粉浆,再用一个白布袋接住,用一根绳拴牢,然后挤压、晾干,再打开来就是自家制作的汤圆粉了。与这个工序同时进行的,还有大人们背着小孩买回来的白砂糖、红糖、芝麻、花生米、猪油之类制作的汤圆芯子,这是每个小孩都想偷吃、闻闻都满嘴生津的美食,一定要防备。那个年代,能够做汤圆芯子的人家最多也只能做那么一小碗,藏得好好的,如果被小孩看见了闹着要吃,那动静是可以哭煞天地的。我家一样,自然防备森严,因为春节没到,汤圆没包,汤圆芯子没了,那节日就不是节日了。我呢,竟无意间发现母亲把装汤圆芯子的那碗,放在了碗柜的最高一层,心里得意着呢。等爸妈上班、哥哥姐姐上学以后,我迫不及待搬来木凳站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在碗柜顶层的最里面,端出了那碗。那香啊,还没进嘴就吞了口水!先是用指头抠了一小点放进嘴里,这一抠就止不住了。怎么办?我居然能够想出用食指弯进碗底,从里面抠出一大块,而且面上看不出太大的动静。一只手先把碗放回原地,再用这只手把木凳搬回屋里,举起抠出了汤圆芯子的手一路小跑,喊来邻家几个小伙伴一起分享。那是一种成就感啊,身心都感受到了一种愉悦。很快,母亲就发现了问题,径直把我叫到面前的时候,手里已经握了一根木条。我没等她问就坦白了,母亲一句话没说,拉起我的手啪啪就是两下,这两下顷刻就在嫩嫩的手上留下两条红印,我还没哭,母亲自己却满眼是泪。我后来哭了,我的哭不是因为痛,而是我看见母亲在哭。这次挨打,母亲记了几十年,多年以后在我面前提到多次。我也记了几十年,我记住的不是挨打,是母亲的哭,母亲落下来的眼泪比木条打在我手上的痛更痛。
母亲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了。上世纪50年代扫盲,我们几姊妹都陆续降生了,坐在教室里的母亲哪里有识字的心情和工夫,能逃课就逃课。好在扫盲过关和现在一些弄虚作假没有什么两样,过场走完也就和大家一起毕业脱盲了。当然,文盲还是文盲。一字不识的母亲,对我的学习要求却异常严厉,她对文化的唯一概念就是写字。所以小学、初中读书的时候,回家除了必须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外,还额外要我抄写几篇课文。她不识字,看见我写满几页字就心满意足了。起初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在我印象里,她对哥哥姐姐并没有这样盯紧过。后来她老了,有一次对我们几个儿女轻言细语地说,孩子都是自己的肉,没有一个不心疼。我和你爸没有文化,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保全三个,你们能够出一个有文化的人,我就满足了。母亲不说假话,怎么想,就怎么做;怎么做,就怎么说。她说了这番话,哥哥姐姐也真没有一点怨意,他们身陷一个红色年代,读书环境比我赶上的年代更为恶劣。母亲在家里的角色就是母亲,她甚至没有远见没有理想没有大道小理,却能够把控和操持巨细,让这个家无论阳光、无论风雨,都能够稳稳当当地坐落,坐落成一座山丘,泥石相拥相连,一寸一寸生长;坐落成一棵树,然后分出枝丫,成冠、成林,成为她自己的骄傲。
母亲从幼年改姓寄养门户,到少年更入梁家当童养媳,再到长安厂当一个普通工人退休,直到晚年都没有大红大紫过,没有参加党派,甚至没有带过红花,没有得到过任何褒奖,她最大的成就就是成为我的母亲。而我,现在能够引以为骄傲也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最近整理我的文稿,才猛然发现,这么多年,写的书已经一大摞了,写的文章也铺天盖地了,竟没有一篇文章是专门写给母亲的,这让我浑身发冷、冷得我毛骨悚然。母亲不识字不是理由,我忽略了母亲更不是理由,最终我才明白,在我的内心深处,母亲,就是我生命词典里最不敢轻易触碰的大词!
现在母亲膝下已经儿孙满堂,天伦之乐对于她来说,就是经常有小的们回她的家坐坐,吃一顿她亲手做的饭菜。我在她眼里是她永远的幺儿,直到现在都是幺儿长幺儿短的呼唤,我感觉美好极了。一声“幺儿”,可以让我心里一揪,立刻两眼潮湿。但是我不会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因为看见了我的眼泪就生分了,这是她一生不能改变的认定。我有这样一个寻常百姓之家,有一个最普通的母亲,一切的美好都在细微之处。我相信,越是不经意的感受,越能够惊心动魄。
人总是要老的,一个人上了年纪,记忆会逐年减少,少到只留下自己生命的印记,这是正常的生理规律。感谢上苍,母亲身体依然健朗。眼看又要过生日了,过一次生日又会减少一些记忆,百年以后,母亲的记忆里还会留下多少呢?我不敢多想,赶快写下这些文字,就当是从来没给母亲写过信的儿子,给母亲写下的第一封信。她不识字我依然写,因为我就是她延长的生命和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