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自述
2016-09-10吴鹏
◇吴鹏
学书自述
◇吴鹏
吴鹏 行书程颢诗二首 16cm×32cm 纸本 2016年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知道“书法”一词,如果勉强算是与“书法”沾边的,是童蒙之时父亲以“填红本”要我练毛笔字—所谓“填红”,亦谓“描红”,古人名之“双钩”,乃是古人摹帖之法,现在技术便利,此法实已式微。现在想起来,那填红本上的字,应非名家书迹,应是印刷体的楷书。内容从一、二、三之类的简单字形开始,其后愈加繁难。每个字的空心处都标明笔画顺序,想必编者意在让学生练习毛笔字的同时,也借此让他们记住汉字的笔画顺序。
在我读小学三四年级时,父亲为我购得《中学生字帖》,书名是叶圣陶先生所题,乃以柳体《玄秘塔碑》为字范。当时看到书名,便觉很有意思:我还是小学生,怎么给我练中学生的字帖啊?也许如俗语所说的“三岁孩儿四岁衣”,孩子疯长,读书习字也提前一些吧。但不知道是觉得太难还是偷懒,我当时并没有把它专心练好。然虽如此,“字帖”一词也已铭记于心,“书法”二字似有待解之缘。
其实父亲并没有专门练过书法,因此亦未能按书法的规矩来教我临帖。父亲少年家贫,粝食粗衣,时有所虞,苟活尚且甚难,惶论拜师学艺,因此他所受的教育,几乎来自祖父私授。祖父生于民国五年(1916),在民国快要结束的前几年,他也曾设馆课徒,收了几个七长八短的农家弟子,欲以稍解生活的燃眉之急—当然,父亲自然也顺便成为其中的一个免费学生。然而,遗憾的是,他的私塾学习却不到两年就结束了,乃因学生普遍家贫,交不上学费,而作为家中顶梁柱的祖父,必须养家糊口,私塾就只能解散了。
我从未听到祖父和父亲对我提及他们学习过什么字帖,也许是字帖不易得,只有学老师示范的字了今天看来,虽取法不善,但对于乡村孩童的习字启蒙,在当时来说,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小时候,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字是打门锤,学什么都要先把字写好。”当时人小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是“打门锤”,但我的书法(毛笔字)学习,就这样糊里糊涂开始了,如果说这就是我的书法启蒙,无疑,父亲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到了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逢年过节,或有婚丧嫁娶,父亲就带上我为乡亲们写对联,那时人多不识繁体,乡人称为“老章字”(不知是不是这三字,但我从未听过专业人士提此别称),我这个小学生有时能认出一些并且能写出来,更自以为了不起,尤其当自己写出来的“作品”高悬壁上而受众人仰观之时,其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当年为我购买的《中学生字帖》竟然幸存至今,虽已泛黄,有时取出翻翻,看到上面自己幼时稚拙的笔迹,睹物思亲,不免感慨系之。至今书店里尚有这种字帖在卖,几十年前的东西,已经是多次重印了,看到这熟悉的封面和几乎原封不动的内容,好像都在证明这个字帖的经典意义,父亲无意中为我留下的这份遗产也成为让我久久回忆的温情。
及至上大学,所学专业是历史学,我中学就喜欢历史,觉得适我所好。曾有某位老师上课,对着已经不知上了多少届学生的发黄的讲稿照本宣科,还要求学生听他念,抄笔记,当时甚是不爽,觉得这样抄笔记,还不如直接复印分发给我们行了,大家都得轻松。然虽心里抱怨,为免意外,总得做做好好学习的样子,于是便把书摞高置于书桌前,躲在书后练钢笔字玩,老师可能还以为我在认真做笔记哩。学校图书馆藏有一些古代书法字帖,我基本都借阅过,也时而就之临习,这成为我专业学习之馀的一项自修课程,陪我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然而,遗憾的是当时学校没有一个专门的书法老师,也未敢想去请教书协的前辈书家,没有专业师授,更无展览交流,学习书法基本属于自娱自乐,自说自话,因此也杂乱无章,逮到什么都写,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什么也没有写好。虽说路子不正,不如无路可走,但我当时确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自学书法。
在大学期间,我常常对帖赏读,爱不释手,但多不明白古人的书法为何如此高妙。于是想想自己学的是历史,那就到学校图书馆找些书法史相关的书来看吧,首先阅读的,便是钟明善先生的《中国书法简史》,后来又读到近代祝嘉先生的《书学史》,二者体例相似,内容甚简,阅读便易,在当时来说,基本上让我了解了一个极简版“书家+作品”的书法史轮廓。然而其后对之又意犹未尽,由此再加扩展,阅读《历代书法论文选》《中国书法史图录》以及《书法研究》《中国书法》等期刊(当时所了解的书法史研究学者并不多,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陈振濂先生,因其最为多产),从不知所云,到似懂非懂,渐而有所理解,也有所疑惑,慢慢接近古人的书法世界,也粗略了解了当代书法的学术进展与文化生态,从文字始源到书体演进,从执笔姿势到章法形式,从书学生成到体系构建,从书史考证到美学批评,发现原来书法内涵竟有如此之丰富,有时随而记之,有所感悟,便想不只要临池练手,更需进一步研文求道。而研求之首要任务,便觉应从文献入手。
吴鹏 行书世事胸中七言联 135cm×33cm×2 纸本 2016年
吴鹏 行书世说新语一则 33cm×33cm 纸本 2016年
吴鹏 行书陋室铭 27.5cm×24cm 纸本 2016年
我写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就是关于书法方面的,主题是对书法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蔡襄与蔡京进行比较研究,二人在文化意义上褒贬两极,书法造诣上则不遑多让。此一选题,缘于阅读古籍与书史过程中的一些感受与心得,于是便想作进一步的探索。今天看来,这一初步的尝试,虽囿于当时的学术水平和研究视野而略显稚嫩,却开启了我书法史学的研究之路。自此以后,便更专注于书学文献及古人法书,考究其史事,留意其本末,述诸文字,渐有所得。
其后我又考取贵州师大历史文献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师从张新民先生。在先生的建议下,研究视角主要关注地方史乘与书画文献,时限以晚明为重点。于是较多关注徐渭、杨龙友和马士英,他们都与贵州有所渊源,也都是在晚明文化史上有一定影响的人物。通过对他们文献的梳理,由此进而关注晚明文人的生活与文化。硕士期间,我即以杨龙友的文化选择为重点,并探究鼎革之际士人的“殉死”心态;硕士论文则以《徐渭的艺术精神》为题,对徐渭的生存境遇、艺术创作以及当时文人群体的精神心态,作了一些尝试性的考察。硕士毕业后,便即考取南艺黄惇先生的博士研究生,专门从事书法史研究,算是走上了正路,进入了书法研究的“圈子”。在作博士论文选题意向时,我向黄惇先生陈述了自己一直关注并搜集晚明士人的书法史料,欲以生活与书法为主体展开,探究此一特殊时代的艺术生态,经与先生多次沟通,最终得到了先生的赞同。在博士论文写作期间,我的文献视野除了关注晚明书家及其作品,其他诸如山人僧道、闺阁青楼、文人篆刻、小说戏曲、游记日志等,博观约取,不仅斤斤于文献的考证,亦注意观念的呈现。
至今,我在和别人聊及书法时,会半开玩笑说自己是“半路出家”,没有接受过专业性的书法技法指导,全凭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这个领域。如果要说自己如何习书,那我只能说是学古—在临习古典碑帖的同时,注意从古典文献中寻绎书法的笔法流变、字法渊源、风格师承与形式转换等重要因素,进而以此印证古人,观照当下。
古人云“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又有云“书学乃小技耳”。然书法虽为小道,却须时时用功。尤在前年,因文星兄力荐而入国家画院沈鹏先生的书法工作室,忝列精英班,时与同道相与砥砺切磋,见识益广、境界日增,自觉书艺大进。追想郑板桥之心得,眼熟方能心熟,心熟方能手熟,工夫所至,技在此耳。如是,虽是雕虫之技,却为赏心乐事。回想童蒙习字,性所好之,冥冥因缘,不亦幸乎!■
吴鹏 行书秋景夕阳七言联 135cm×69cm 纸本 2016年
责任编辑: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