踵事增华—从历代书画庋藏到《石渠宝笈》
2016-09-10梁江
◇梁江
踵事增华—从历代书画庋藏到《石渠宝笈》
◇梁江
中国最早涉及艺术鉴藏的记录出自《尚书》。其中《顾命》所述彩玉、雕玉、越玉、漆器、大璧、琬琰、天球、河图等,都是周王内府藏品,清代阮元《十三经注疏》曾作考注。《左传》有关先秦宝器的各种记述不下五十处,《公羊传》《韩非子》《吕氏春秋》也说到其时玉器、青铜、图画乃至作伪的状况。至汉武帝刘彻,“创置秘阁,以聚图书。汉明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又创立鸿都学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这是可知最早的宫廷收藏库和皇家创作院。诚如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图画之妙,爰自秦汉,可得而记。降于魏晋,代不乏贤”。
隋唐朝廷的搜求直达天下,书画宝物名器汇聚于皇室“秘府”。隋炀帝杨广专门建造“妙楷台”庋藏法书,“宝迹台”贮存名画。李世民还是秦王时已开始收藏字画,内府收藏的署记、鉴别、分帙各方面条理井然。所藏书画,多由魏征、虞世南、褚遂良等进行鉴别。褚遂良目光精审,据说经他甄别的法书,真伪一无舛误。李世民对王羲之书迹的搜求不遗余力,征集来的书迹重加装池,其书每缝皆用小印印之。“贞观”“开元”印押缝,乃开帝王鉴藏印玺风气之先。
北宋建秘阁,天章阁、龙图阁、宝文阁和后苑图书库,分贮书画典籍。淳化三年(992)王著编次刊刻的《淳化秘阁法帖》,后人称为“法帖之祖”。是书刊唐以前法书作品450件,惜五代以来书家作品并未收录。至宋徽宗赵佶,内府收藏大为扩充,保护和整理更下功夫。书画重新装裱编成卷帙,多押钤“大观”“政和”“宣和”印鉴,赵佶亲自题写标签,分级入藏。装裱所用材料精美华贵,使用皇室绫锦镶裱或整绫挖嵌,轴杆多用檀香木,轴头用白玉、翡翠、玛瑙,华丽古雅。这种极为讲究的形式,世称“宣和装”。北宋梁师闵《芦汀密雪图》,绢本设色,曾经元代大长公主祥哥刺吉收藏,今藏故宫博物院。此图装池至今保持着“宣和装”原格式。
宋徽宗时《宣和睿览集》《宣和书谱》《宣和画谱》与《宣和博古图》之编纂,是中国收藏史上第一次最系统、规模最大的著录工程。《宣和睿览集》汇集内府所藏名画达1500件之众,惜此书已不存。《宣和博古图》著录宣和殿所藏商代至唐的青铜器839件。这是宋藏青铜器精粹所在,其中晋姜鼎、齐侯镈等都是著名重器。《宣和画谱》收录魏晋以来画家231人所作名画6396件,分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十门,并“随其世次而品第之”。《宣和书谱》著录历代书家197人1344件作品。
元代虽不设专门的书画创作机构,却由秘书监承担艺文管理的部分职能。秘书监设辨验书画直长,负责鉴辨书画。约有二十余人担任过此要职,最著名的当为柯九思。元代内府法书名画,主要接收金及南宋旧藏。元代王恽《书画目录》又名《元破临安所得故宋书画目》,所记法书名画228件。流传至今的孙过庭《书谱》卷、怀素《自叙》卷、黄庭坚《廉颇蔺相如列传》卷,名画如顾恺之《洛神赋图》、阎立本《历代帝王图》等,即在王恽所见之列。文宗时期设奎章阁,“奎章阁学士院”下设“群玉内司”,管理供御览或鉴辨的图书秘玩古物,这样专职的机构是以往未见的,时为礼部尚书的康里夔夔就兼领过群玉内司。书画名家虞集、揭奚斯、欧阳玄、柯九思等皆为奎章阁各项书画鉴藏活动之主要人物。至今仍存的宋拓《定武兰亭真本》(台湾)、王献之《鸭头丸帖》(上海博物馆)、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台湾),名画如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辽宁省博物馆)、关仝《关山行旅图》(台湾)、赵斡《江行初雪图》(台湾)、赵佶《芙蓉锦鸡图》(故宫博物院)等,钤押“天历之宝”“奎章阁宝”等印章,有些还有柯九思、虞集等人题记。
按《明史》“职官志”,明代仁智殿设监工一员,专事“掌武英殿中书承旨所写书籍、画册等,奏进御前”。文徵明次子文嘉撰《钤山堂书画记》,记抄没严嵩家藏书画近4000件重入内府,有展子虔《游春图》、李思训《海天落照图》等名作,李公麟作品竟有18件之多。此类资料说明明代内廷收藏尚有一定规模。
承续历代朝廷重文物典藏的风气,清初皇帝多喜好书画及古玩。康熙钟爱董其昌作品,乾隆花几十年时间搜觅宋代马和之《国风图》,到手后庋藏于学诗堂。收到唐韩滉《五牛图》,又专门筑“春藕堂”收藏之。内府不仅收藏大量历代名帖,还翻刻重要作品。康熙时,把明肃府本《淳化阁帖》重刻于西安,乾隆时又据宋拓本重辑刻于内廷。梁诗正等奉命铨次清宫所藏历代法书,集众工摹勒上石,得32册巨制。其中有《快雪时晴帖》《中秋帖》《伯远帖》等稀世之珍,因名之为“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
进入清宫廷的书画多经鉴定和品评,区分等第逐一著录。奉敕编纂著录的梁诗正、董邦达、阮元、胡敬等人也多为目光过人的鉴赏行家。皇帝酷爱书画,赏鉴之余喜欢往上题诗钤印。所加钤收藏印鉴,以乾隆时期最多。入选《石渠宝笈》《秘殿珠林》正编的,一般有“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乾隆御览之宝”“乾隆鉴赏”“石渠宝笈”或“秘殿珠林”五玺。选入重编的精品,加钤“秘殿新编”“珠林重定”或“石渠定鉴”“宝笈重编”二玺,称为“七玺”。加钤收藏处印的,如“乾清宫鉴藏宝”“养心殿鉴藏宝”“重华宫鉴藏宝”“御书房鉴藏宝”“宁寿宫续入石渠宝笈”,称为“八玺”。还有加钤“寿”“古稀天子”“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徵耄念之宝”等。嘉庆之后,所钤印记明显减少。
至乾隆、嘉庆年间,清宫秘藏法书名画及各类珍品数量已很庞大,分了好几处贮藏,遂有动用庞大人力物力对内府庋藏书画珍品及典籍进行系统整理和编纂的大工程。所编纂的著录,如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皆以内府储藏,得于目睹者为据”,涵盖陶瓷、玉石、金银、笔砚、钱币、工艺品以至外域诸品等多种项目。如《南薰殿尊藏图像目》,著录内务府库房所藏历代帝王图像79轴,《茶库贮藏图像目》著录内务府茶库所藏历代功臣像21轴,胡敬《南薰殿图像考》记南薰殿及茶库所藏帝王像及功臣像凡121种,大小画像583帧。张照,梁诗正等编《秘殿珠林》,收录乾清宫、慈宁宫、万寿殿、天穹宫、中正殿等处书画、石刻、木刻及织绣等藏品,其后又出二编、三编。康熙四十七年(1708),孙岳颂、宋骏业、王原祁等十一人编纂一百卷的《佩文斋书画谱》,征引书目达1844种之多,被近人余绍宋誉为“自有书画谱以来最完备之作”。
从清宫内府著录的资料看,所收达数万件之多。而著录内府书画最负盛名的,当推《石渠宝笈》四十四卷。是书继《秘殿珠林》而作,各依贮藏场所分类,成于乾隆十年(1745)。其后又命王杰、董浩、阮元等人续纂正编未收及新录之作,续编达四十册。至嘉庆二十年(1816),英和、黄钺、胡敬等人奉敕编纂的三编完工,收书画三千余件。至此,内府所藏书画大备于此。各编分书册、画册、书画合册,书卷、画卷、书画合卷,书轴、画轴、书画合轴九类。每类又分上、次两等。唯三编未梓印,仅有抄本。延至1969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才出版三编著录影印本并附索引。至此,《石渠宝笈》三编方告出齐。
书画等艺术品收藏虽然历来以宫廷为中心,但私家或民间收藏同样历史久远,且规模也至为可观。朝代更迭之际,宫廷藏品每每大量散佚流向民间。即使政局承平,达官显贵、富商大儒也能搜集到不少珍品。清代的私人鉴藏大家有梁清标、孙承泽、耿昭忠、安歧、卞永誉,高士奇、孙星衍、梁章钜、吴荣光、陆心源、邵松年等。吴升、安歧、吴其贞既是著名书画商,也是收藏家,有著录书籍行世。以金石收藏著称的有王昶、陈介祺、吴大澂、孙冶让、翁方纲。收藏印章甚多的有汪启淑等。其他如周亮工、阮元、宋荦、钱坫、何绍基、姚鼐等人,也莫不以鉴藏闻名。朝野收藏鉴赏风气兴盛,著录著述数量也大增。一些私家编纂著录书至今仍有较大影响。顾复《平生壮观》、吴升《大观录》、吴其贞《书画记》、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等,均为历来鉴藏者所重。近人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等曾多方搜求中国书画论著,得850余种。尚有学者从经、史、子、集各类各属中钩稽辑佚,得历代画学论著篇目近3000种,其中清代著述达833种,约占35%,这个比例是很高的。
《石渠宝笈》之编纂,是盛清一件大事。踵事增华,它承续了宋代《宣和画谱》之长而另创新猷。这种集大成式的系统工程,起了尊文物尚正统的作用,对保存和发扬历史文化传统功不可没,其意义不下于清代鸿篇巨制的《古今图书集成》和《四库全书》。
1860年,英法联军入京,圆明园各宫所藏书画被洗劫一空,顾恺之《女史箴图》即由此时运至伦敦。1900年八国联军入北京,宫廷书画损毁更甚。1911年清帝逊位,宫中1200余件精品为傅仪运出宫禁,散佚严重。重提《石渠宝笈》,检视历经颠沛流离而尚存的历代书画珍品,相信我们会对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更添一份珍重之心。
(作者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博士生导师)
[南宋]苏汉臣 秋庭戏婴图轴 197.5cm×108.7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