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生产常规及规制因素分析
——基于对14名媒体人的深度访谈
2016-09-10冯强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冯强(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我国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生产常规及规制因素分析
——基于对14名媒体人的深度访谈
冯强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通过对14名与食品安全议题相关的新闻从业者进行深度访谈的研究发现,食品安全议题报道的空间网络涵盖系统化和社会化场所,时间节奏与所跑部门同步化及“文化历”特点明显,新闻价值以关注度为导向,消息来源偏向政府部门等特征,并因记者所处媒体性质及工种之分而呈现出明显差异。政府对食品安全议题的控制较弱,但企业的公关和干预较多,组织内部审查和绩效制度也影响到食品安全议题的常规实践。这种常规实践不可避免地带来新闻的同质化和模式化等结构效应。
食品安全;新闻常规;新闻规制
近些年以来,食品安全问题成为我国公众关注程度最高的社会焦点问题。按照《小康》杂志社联合清华大学媒介调查实验室每年开展的“中国综合小康指数”调查结果,从2012年至2015年,食品安全问题均排在最受公众关注的十大焦点问题(腐败问题、医疗改革、贫富差距、房价、社会保障、物价、环境保护等问题)的首位。
由于食品问题涉及的群体范围大,影响面广,涉及利益群体多元化。食品安全也是媒体组织非常重视的新闻议题,然而,食品安全议题的相关素材最终成为新闻产品,需要经过一系列的生产操作流程和加工机制。本文拟采用“新闻常规”(news routines)这一概念,来分析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生产流程及日常实践,以及新闻常规形成和实践过程中所受到的规制因素,从而探讨食品安全议题报道模式化和结构化特征背后的生产机制。
揭示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常规对于我们理解食品安全演变为社会风险问题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食品安全议题的公共论述过程中,大众媒体承担着对相关议题进行报道、阐述、归因和建构的功能,是人们了解和判断食品问题的重要信息依赖渠道。然而传媒对社会风险议题的采访和报道是经过选择和加工的,这种选择和加工的背后隐藏的规则值得我们去研究和探讨。新闻常规是考察传媒状况的落脚点。“从理论上看,新闻社会学的三个研究路径——制度分析、组织分析和文本分析——都绕不开对于新闻常规的考察,否则就失去了判断的依凭。”[1]
一、作为工作模式的新闻常规及制约因素
收集新闻和生产新闻的日常工作常被描述为一种常规化的过程。新闻常规,是指的一套有关“新闻如何做”的习惯性工作方式。新闻常规是模式化的、常规化的、重复进行的实践形式,媒介工作者运用新闻常规开展工作。[2]新闻常规存在于媒体的新闻采集、处理和转换流程,例如截稿时间、倒金字塔结构、新闻采访范围等。常规还涉及媒介属性,例如,相比较纸媒同行,电视媒体更强调具有良好视觉和画面感的新闻材料。[3]
新闻常规对于新闻机构的日常运作具有重要作用。新闻常规的存在,可以保证新闻组织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新闻的产制,以符合新闻生产周期的要求。借助这些常规,新闻组织可以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失去这些常规,新闻组织将只能勉强运营,甚至失败。[4]同时,新闻常规是新闻生产的规律、模式和通则,是新闻界成文或不成文的行规。新闻常规可以使个体组织面临法律诉讼的风险降到最低,也可以让从业者免受同行非议。[5](p75)一言以蔽之,由于组织资源的有限性以及潜在的新闻素材的无限可能性,新闻常规是对媒介组织和从业者日常需求的实践性应答。[6](p168)
对于新闻生产者而言,新闻常规非常实用,它把“如何把事件变成新闻”这项“天生难以管理的工作”提供了规律性和可驾驭性。[7]受制于截稿时间、新闻版面、新闻价值判断和事实选择等因素,新闻工作者必须把新闻报道变得具有常规化的性质,以使得工作变得具有可操控性和确定性。早期的研究发现,报道常规深深嵌入记者采访系统,同时也与消息来源的可用性和便利性紧密勾连。例如,官方信源在内容中占据统治地位,事件被作为新闻是通过科层制可管理的实践,客观性通过平衡双方对公共议题的陈述来体现,真相是官方或专家的职权,而不属于新闻从业者。[8]
尽管常规概念在新闻生产研究中处于核心地位,但少有学者对其进行严格的操作化。“新闻常规的研究通常不从‘常规’概念出发,把它当作是后设概念,而从新闻分类、报道策略及消息来源等单一面向来检视媒体表现。”[9]这种情况广泛存在于运用常规概念展开的研究中。对于新闻从业者而言,消息来源、实质内容(新闻价值)、产品(故事的好坏优劣)、价值(客观性、意识形态和恒久价值等)、政治、商业和受众是新闻生产常规中经常考量的因素。[10](p100-101)因此,本研究把新闻生产常规放置于新闻从业者的新闻工作方式和报道模式中考量,比如寻找新闻选题,获取新闻线索,联系消息来源,判断新闻价值,在截稿时间压力下完成稿件,与线上公关人员或通讯员互动等。
新闻常规的形成及日常实践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受到各种社会力量的控制和制约。“新闻生产不可避免地是权力行使的过程,是社会控制得以运作的过程。”[11]新闻常规的形成是新闻工作者与组织内外各种力量互动的产物,是新闻生产与社会结构间张力的呈现。实际上,常规理论所阐释的正是新闻从业人员的实践活动和他们与其他社会主体的互动。[12]这些力量包括来自外部的因素,比如政府部门、行政政策、宣传纪律、广告商、公关力量等等,同时内部的因素也影响到新闻生产常规的塑造及实践,例如媒体利益、编辑部方针、出版周期、新闻劳动制度、员工守则等等。但所有的新闻规制因素最终体现于新闻工作者的生产常规形成、运作及其实践过程中。新闻常规的形成是新闻实践过程中各种力量结构化(structured)的产物,同时又是新闻实践者不断抗争或妥协、收编或内化,使其结构化(structuring)的结果。
本研究通过对不同媒体机构相关从业者的深度访谈,试图描摹食品安全议题报道中的或隐含或外显的新闻生产常规和运作逻辑,并解释新闻常规背后的各种控制因素,如权力、市场、公众及新闻组织等。本研究关注食品问题的跑口记者和调查记者在新闻常规上存在的差异,也探讨机关媒体与市场化媒体在食品新闻生产常规方面的不同,并解释不同性质的媒体组织在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生产过程中背后规制因素的差异。
二、资料收集方法
本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访谈的定性方法收集资料。研究者通常选择其个体经验在某些方面对研究问题处于核心地位的受访者进行深度访谈。[13]食品安全问题报道涉及不同条线,本研究既访谈不同部门的跑口记者,包括食品安全办公室(“食安办”)、食药监、工商、卫生、公安等不同政府部门的跑口记者,也对从事过食品问题报道的热线记者和深度报道记者进行了访谈。访谈名单见表1。
为保证受访群体的多元化和异质性,同时也使得受访对象之间的观点相互比较、诠释和验证,在选择受访对象时,研究者在对其所在的媒体性质、所在地域、采编岗位和从业年限等均予以慎重考虑。2014年1-2月,研究者共访谈了广州、武汉和济南三地的新闻从业者共14人,他们来自6家不同的媒体,其中党报3家,都市报3家。在这14名新闻从业者中,包括普通记者11名、部门主任3名(含编委1人)。同时,从从业年限来看,从事新闻业3年及以上的记者12人,3年以下的记者2人。对绝大部分从业者(13名)通过面对面的实地访谈方式进行。每位从业者的面访时间平均在1小时以上,同时,也对受访者身份进行匿名处理,在征得对方允许的前提下,研究者对访谈进行了录音。
表1 访谈对象资料表
三、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常规
(一)空间网络常规。
对于新闻生产常规来说,新闻采访空间网络的形成是一个重要标志。新闻网络是一个由信息采集人组成的等级体系,给社会生活设置一种秩序,它限制了新闻事件发生地的可能性。[14](p47)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空间网络既涉及到食品问题的监管部门,也涉及食品问题的涉事企业和发生场所。
首先,对跑口记者来说,食品问题涉及农业、质监、工商、食药监、卫生和公安等不同职能部门,这些“系统性场所”由于经常受理和查处食品方面的问题,因此可以说拥有大量媒体所需要的信息,这要求媒体安排记者负责在这些部门采集信息。这种渠道被称为“常规渠道”(routine channels),形式包括提供新闻通稿和召开新闻发布会等。
然而,这些常规性政府题材的报道却又很难被媒体部门重点对待,“量多但字数少”是这类稿子的特征。“小一些的全是会议的,正常工作程序性的。热点事情的政府回应啊,塑化剂,奶粉、地沟油怎么办、怎么监管?小的会议的,一般就500-600字。”(S11)政府部门的常规性报道带来的最大问题就是新闻的同质化。因为这些信息是由政府部门同时提供给不同媒体,但是这些新闻又是媒体维护与政府部门的关系所必需的“交换物”。
其次,从事食品问题报道的调查记者的新闻网络更多的是涉及食品生产经营企业,去调查企业的问题及对百姓健康安全和日常生活的影响。这就必然要求记者去生产经营食品的“社会化场所”去实地调查,从而发现值得报道的新闻线索。同时,一些记者在访谈中提到,只要有食品的地方,就可能存在食品问题。因此只要留心关注,就能发现问题。一位记者提及,他的食品问题调查范围广泛,涉及各种各样的食品:水果、蔬菜、馒头、鸡肉、牛肉、羊肉、生蚝等等,地点涉及菜市场、私宰场、窝点和超市等环境场所和生产加工地点。
(二)时间节奏常规。
在新闻生产研究中,时间是新闻运作常规的重要考量。在新闻生产常规化、日常化和周期化的媒体时代,新闻从业者必须在规定的截稿时间(deadline)内完成采访和写稿任务,以完成媒体的生产要求和版面空间的预先规划。这就要求记者必须合理安排工作时间。
对于日报而言,由于每天“填版”的需求压力,新闻更多的是事实性信息为主,而纵深的、多角度的、大背景的调查性新闻报道较少。具体到新闻实践中,新闻生产由于涉及党报和都市报的区分、跑口记者和调查记者的区隔、新闻选题等的类型化差异,这些因素均影响到报纸新闻工作的时间节奏。食品安全议题报道同样牵扯到以上方面的差异。
党报的工作节奏要慢一些,一天让我写俩稿子都很紧张。都市报的记者他们说很正常,一天写两三个。但我们有时候两三天写一篇稿子也是有的。当然有时候我们一个星期没太大事情,自己掌握的信息也没重点的事情,就比较清闲。(S5)
市民投诉的新闻1-2天,暗访的话要1周或者以上做出来。(S14)
从访谈可以看出,日报和都市报、跑口记者和调查记者存在新闻生产时间节奏的差异性。相对于日报记者,都市报记者时间更为紧张。另外,由于跑口记者不少新闻线索来自部门发布的新闻和召开的会议,这些工作一般在机构的正常工作时间进行,他们要做的是配合这些消息来源的工作时间,在他们上班时定期或不定期地获取信息,这体现为跑口记者与所跑部门的“工作时间同步化”。[14](p61)
对于调查记者而言,他们的工作时间需要根据采访地点进行选择,同时由于涉及暗访和卧底等技术问题,新闻采访和写作周期比较长。一位记者(S14)提及,部门一位记者为了解济南“变态鸡翅”的用油问题,在某店打工了半个月,然后再出来写稿。一位在省会城市的都市报长期做调查报道的记者诉苦:
做黑猪肉这个稿子,光凌晨采访就有3-5天,这还是光凌晨,不算白天。很多时候,还要带朋友去,还有开车去那些地方啊等等。前前后后花了半年时间来做个调查,等到发出来,都离调查一年时间了。(S10)
另外,舒德森提出,另一种新闻节奏表现为新闻媒体所提供的“文化历”上,如情人节就有公开接吻的活动报道,元宵节来临也就是花灯上市专题刊登之时。新闻媒体通过定期、定量地处理新闻的模式告知社会大众某种社会活动,从而使得与时间相伴的事件成为例行性的新闻报道内容。[15]在食品报道中,媒体会在重要的时间节点做一些关于食品安全的调查和重要稿件。这些时间节点与某些季节性食品密切相关,比如中秋节时的月饼问题,夏季时的西瓜问题,过年时的年货调查等等,还包括3·15消费者维权日等等。在这些重要时间点,媒体会安排相关记者做一些采访和调查。“快过年了,我们做了一系列食品问题的调查。包括年货调查,像牛百叶啊金针菇等等一系列的。”(S12)
(三)新闻线索常规。
新闻线索的搜集和获取是新闻生产的起点。为及时且有效地获取新闻,现代新闻业对新闻采集网进行了周密部署,从而保证新闻线索从新闻发生地输送到媒体的新闻生产流水线上。[1]新闻线索的多寡和好坏也是判断记者工作能力的重要标准。对于记者而言,他必须密切关注所负责的新闻领域的相关线索,并及时跟进和报道,也即所谓的“守土有责”。从新闻线索来源或选题来源上讲,由于食品议题的新闻报道涉及跑口记者、热线记者和调查记者,他们在媒体新闻生产中的分工不同,他们在新闻线索来源上也会有较大不同。
如甘斯所言,跑线新闻是一种可预期的新闻(anticipated stories),这类新闻的媒体接近渠道和可用性也是预先确定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故事选择者对于没有足够新闻填充杂志或电视节目的长期的忧虑。[10](p107)对于跑政府部门的专线记者而言,政府部门的新闻发布会、会议、官方网站和通讯员等等是获取新闻线索的重要来源。一位跑工商和食药监等食品管理部门的省级党报记者谈到:“线索方面,大概起码80%来自政府部门。其他就是同事告诉和留意到的。再就是自己做些市场层面的,比如违反法律条文的问题报道。”(S5)
然而,即使是作为党报的跑口记者,他们也并非完全是被动地等待新闻或者说叫靠天吃饭,他们也会去做一些市民投诉乃至自己去留意一些线索,包括身边的食品问题或者通过互联网去搜索本地的食品问题信息。而对于都市报的跑口记者而言,仅仅依靠政府部门的通稿或者说同行都能得到的公开信息是远远不够的。不少都市报类报纸跑口记者指出,只跟所跑部门的宣传部门或通讯员打交道还不够,要主动跟所跑部门里面其他人做好沟通。这样他们有新闻或线索时,也可能会透露给记者。一位在某都市报跑卫生线的记者(S11)这样说:
一个单位,某个局长跟你关系特别好,正好手头有件事,比如采取什么措施,没事聊天,聊起来,你就做了。所以,跑口面的记者,光盯着宣传口是不行的。还要广撒网,广交朋友,他有事情的时候,想表达一下,你知道了,就可以做独家。
对于热线记者而已,他们承担着媒体采集突发性新闻的任务,比如交通、火灾或其他意外事件,同时他们也会做一些较大的调查报道,因此这时候他们又具备调查记者的身份。对他们而言,报料电话、网络报料平台和稳定的线人都是在日常采访中经常接触的信源。一位跑过多年热线的记者说:
主要是新闻热线的热心人提供爆料线索。比如他由于工作关系或生活,发现了食品隐患问题,他们愿意提供,因为有危害性嘛。还有网络爆料平台和论坛,他们也会爆出来。另外有些线人,跟记者形成稳定关系,比如跟行业有密切关系的人,他们更有新闻线索来源。(S6)
部分受访记者还指出,一些爆料人,是跟食品行业接触比较密切的业内人士。这些爆料者提供的信息往往是可靠的和真实的,对于某些重大食品新闻事件的曝光,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些业内人士,他们给的料往往是真实的,它们给的料影响力更大,也就是深喉。”(S2)
(四)新闻价值和事实。
新闻判断是对新闻故事的评估能力,这种评估基于被广泛认可的新闻价值。实际上,新闻价值提供了事件是否具有报道价值的尺度,并构成了受众导向的新闻常规。[6](p170)甘斯用“新闻故事的适宜性”来描述媒体和从业者对新闻价值和事实的选择和判断标准。他指出,新闻价值和事实的选取是否适合本媒体的需要,通常基于三种考量因素:实质性考量,用来判断新闻内容和消息来源提供的信息的新闻价值;产品考量,用故事的好坏优劣;竞争性考量,检验故事的市场竞争能力。[10](p184)尽管以上考量因素也一定程度上适用于我国的新闻媒体,但由于我国不同媒体的性质不同,以及跟权力的接近程度不同和在权力等级体系中位置的差异,导致市场因素或者新闻产品本身的质量并非构成新闻价值的唯一标准。这正如一位报社编委所指出的:
我常说做新闻要坚持四个标准:领导怎么看(这个新闻),这是政治标准;同行怎么看,这是业务标准;采访对象怎么看,这是事实标准;老百姓怎么看,这是市场标准。做记者只考虑单方面的标准,这样是不行的。稿子如果出来,要看各方面的反响。当然,作为党报,政治标准要放在首位。而对于都市类报纸可而言,有时候可能把市场标准看得更重要。(S1)
有关食品问题的新闻受到新闻采编部门的关注度比较高,稿件也容易被重视。就食品问题的新闻价值判断而言,事件的影响力、老百姓的关注程度是很重要的判断和取舍标准,这点在都市报记者,特别是做调查报道的记者眼中尤为重要。一位做过多年食品问题报道的调查记者说,相比较趣味性、时效性等新闻价值而言,重要性在食品问题中最为重要。“这个事件是否关系到人民的生命和健康安全,市场的危害程度是否比较大,是判断食品安全问题新闻价值的最重要标准。这跟其他新闻不一样,你比如娱乐新闻可能强调趣味性,突发性事件强调时效性等等。”(S7)在食品安全问题的调查性报道中,问题的严重性和恶劣性以及影响波及的区域和群体范围,都是判断新闻选题价值的重要因素。
然而,在记者和编辑那里,他们对新闻价值的判断标准和具体操作中也存在张力。一位记者(S3)提到,他做了一个“三无吸管”的调查报道,调查发现部分吸管是垃圾甚至是医疗垃圾制造,这个爆料源自某吸管制造厂的工人,同时,他也采访了工商局人士。最后他写了4000-5000字的稿子,但最后见报稿件不到2000字。编辑认为,应该调查医疗垃圾到吸管制造厂的产业链,这样更有价值。但该记者认为,有内部人士的说法以及相关调查足够,而采访医院和吸管厂暗中的勾结难度是非常大的。这也说明,在食品新闻里面,在对新闻价值和事实理念的具体执行中,采编部门内部存在争议。
在食品问题的调查报道中,记者特别注意事实的搜集,这些事实正是体现新闻价值的新闻点。他们关注生产经营的相关资质问题,生产工艺流程是否存在问题等等,包括相关手续和证件是否合法和完备,卫生消毒情况是否达标,进货渠道是否正规,食品原材料是否质量有保证,食品是否采用非法的化学物质等,这在不少记者的访谈中也有具体讲述,一位记者说:
正规的地方,看它是否具备食品生产企业的手续,比如车间、手艺、工人、卫生等情况,看它是否达标,食品企业的办证要求很难;如果是黑作坊,就看它多脏、多乱、多差。(S11)
同时,在采访和调查中,记者注意搜集和留存证据以规避报道风险。这些手段包括拍现场照片、采访录音、录像等等。因为在被企业或其他群体指责报道虚假事实时,如果拿不出采访证据,就可能引发法律纠纷。一位记者(S10)讲述了他做某食品调查报道的经历,由于新闻报道涉及某知名食品加工企业,他在调查采访中保留了录音、照片等等重要证据,从而有效规避了法律行政纠纷,体现了自我保护意识。
四、食品安全议题新闻常规实践的规制因素
(一)政府层面:管制存在,但禁令相对较少。
在我国党管媒体的基本原则下,对于食品问题而言,党政部门有各种方式来影响媒体的新闻生产,特别是涉及到重大民生问题时,如大米和奶粉等问题的曝光等,会有一定的干预和控制。比如,一位长期关注湖南镉大米问题的记者说,大米作为主粮,如果曝出问题,会造成恐慌,政治上无法把控。2013年,他发了第一篇调查报道后,翌日,省委宣传部就有禁令不让跟踪报道(S3)。
同时,如果某些食品问题的报道触犯了当地和职能部门的利益和形象,政府也会采取一定的干预。一位记者(S11)提到,济南章丘的“毒韭菜”事件被媒体曝光后,由于触及到本地政府的利益,他们就找到媒体来干预。另外,受访记者大都指出,在重要的时间节点,比如每年两会期间,政府会控制舆论,以免影响稳定。
然而,与冲突性社会议题相比,记者在食品新闻报道中受到的宣传纪律和禁令相对较少,而更多的是工作业务方面的摩擦。这是由于食品新闻更多的是企业和经营者自身的问题,责任承担方主要在企业和经营者身上,政府只是监管者。这一点在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那里得到证实。
从访谈中了解到,食品问题的政治敏感性较低,因此政府部门对于食品安全的调查性报道具有较高的容忍度。在食品问题上,政府治理与媒体的舆论监督对象具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另外,由于我国媒体具有一定的行政级别,当他们面临级别较低的政府部门的干预时,他们具有可以运作的空间;最后,由于食品问题深受中央政府重视,食品问题的曝光符合党中央的政策和精神,尽管有些食品新闻涉及政府部门对食品问题的治理漏洞,但这些问题的曝光有利于上级政府对下级政府部门的监管和督促,进而维护权威体制,因此食品问题的媒体报道又是一种权力运作的治理技术。
(二)企业层面:公关和事后干预较多。
媒体在市场化进程中,需要考虑政治和市场的双重标准。尽管在我国大多数媒体中采取采编业务和经营管理相分离的原则,但在实际运作中,报道常常要顾及所在媒体重要广告客户的利益,当稿件触及到重要客户或本地知名企业的生产经营问题时,企业会通过各种途径进行公关,并向媒体经营部门和领导层施加压力。一位在济南某媒体从业十年的记者对此深有感受:
大企业的干预力度更强,特别是有合作关系的。没有直接业务关系的大企业,他们在防止后续报道的时候,也会找关系,比如它在济南投资比较大,会找市里领导。或者找朋友圈跟报社认识的,特别是领导。有的还直接对抗,通过别的媒体说我们是假新闻。(S11)
这位记者还举了一个自身媒体的案例来加以说明,该媒体对某食用油企业宣传“生产的调和油1∶1∶1的配方是最健康的”进行了调查和质疑。由于该企业是他们媒体的重要广告客户,因此在写稿中,他们隐去了该企业的名字,没有“点名批评”。然而,摄影记者的配图中并没有把该企业名字隐去。该企业看到报道后,当即终止了在该媒体的广告投放和业务往来。“该企业跟我们有全年100万的合同,结果当时合作就停了,中途就停了。领导说再沟通吧,本来我们还有跟进报道的,结果报道就停了。”他认为,保护大客户的利益是每个报社都要面对的事情。
实际上,许多企业的内部问题之所以被某些媒体曝光,也可能是因为其与媒体在业务合作(比如投放广告)等方面存在矛盾。当这些媒体报道后,其他媒体又会跟进,即使这些媒体得到了企业广告。但他们会以“其他媒体已经曝光,我们不报道就是失职”这样的理由来应对涉事企业客户的不满。
另外,多位记者提及,由于大企业在经济资本、政治资本和社会关系网络中的显著优势,面对媒体曝光时,它们运作的渠道较多和空间较大。然而,小作坊、屠宰场和摊位等面对媒体的公关和干预策略相对匮乏。
(三)组织层面:自我审查和绩效考评。
在国家和市场的生存环境的影响和制约下,媒体的新闻生产常规也必然是与国家和市场互动的产物。对负责新闻编辑和管理的媒体部门和领导来说,规避报道的政治风险和获取市场的竞争空间是新闻生产中需要牢记的标准。食品问题关系到千家万户,如果报道量过多,影响社会秩序和正常的生产经营,进而影响政治和社会稳定,也不利于报纸的生存发展。一位报纸编委认为:
尽管很少遇到有关食品方面的审查,但我们在报道过程中,会意识到问题,报道多了也会控制。从报道大局上、报道量上和频次上注意效果。报道多了,会影响稳定,也会影响到生产者的基本权利。你像西洋菜问题,说农民种植有重金属,他是不好,但这个是量积累的问题,农民也有正常生产和种植的权利,因此不能一味的报道和渲染。(S1)
“不渲染”、“不炒作”这样的词汇既是宣传纪律的常用语,也经常成为媒体内部规训从业者采编行为的口头禅。一位记者(S5)也提及,沃尔玛“狐狸肉”事件曝光后,媒体在继续追踪报道时,他们部门领导在其写稿前,便叮嘱她写作要中立和平衡,不要突出矛盾。
从数量上讲,调查性报道相对于常规性报道较少,这既是受到日报的新闻生产周期的影响,也与报社的绩效考核体系——工分制有关。政治力量和市场力量是塑造媒介产品和新闻劳动形态的无形之手,通过内部的绩效制度,更直接和深入地参与到新闻劳动和媒介的塑造和实践中。[16]工分制是媒体激励和考核员工的一种制度设计,在提高了新闻采编效率的同时,也使得记者对新闻的生产和操作更为功利化。林富美对台湾媒体的研究发现,在绩效考核压力下,媒体的员工往往会在新闻选题和采写操作上主动迎合组织的发稿标准。[17]在食品安全的调查中,由于企业的生产经营往往比较隐蔽,因此记者往往采用暗访甚至卧底的方式去曝光。但是由于花费时间较长,同时还面临报道触犯某些行政部门和企业客户利益的风险,因此,有些记者认为做这类报道“得不偿失”或“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
一位跑口记者(S8)通过分析考核体系对自身生产新闻的影响来说明这个问题。她这样估算她做的食品新闻选题报道的数量构成比例:市食药监部门的活动占到了60%,包括新闻发布会或带记者去现场等活动;全国性和外地的食品事件或新闻的本地化处理是20%;最后,重要时间节点的新闻和市民投诉占到了20%。从构成比例也可以看出,来自政府部门的新闻数量达到了六成以上。按照报社规定,每位记者要完成每月1200分的基本分数,中等长度(1000字左右)的稿子是80分左右。如果是食品新闻的调查性报道,部门重视度比较高,发的比较大,分数自然比较高。但她认为,除非是市场出现大的问题,不然如果花时间和精力去暗访,很多时候新闻发不出,新闻性比较欠缺,在考核上就吃亏。“食品问题太多了,哪个分量都不够。需要有没有住院的啊,有没有死过人啊,或者有大规模的中毒。”相对应的是,从会议新闻中指出新闻点,给的分也会很高。“找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样打分时会加星,加一颗星多给50分。”她分析道,做调查性报道的动力之所以不足,跟媒体的绩效考评体系存在关系。
五、结语
通过对14名与食品安全议题相关的新闻从业者进行深度访谈,本研究从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空间网络、生产时间节奏、新闻价值和事实、选题线索等四个方面分析和讨论了媒体从业者对食品议题报道的新闻生产流程及日常实践。同时,本研究通过对新闻报道常规的规制因素(政府、企业和媒体组织)展开分析,也可以更好地理解媒体与社会结构的有机勾连。从新闻生产的规制因素而言,与其他冲突性社会问题的报道相比,食品议题的政府管制尽管时有发生,但禁令和纪律相对较少。但是食品议题受到企业层面的事后公关和干预较多,包括金钱收买、投放广告、私人网络、官方渠道等等。从组织层面而言,媒体在国家和市场的格局中,存在着对食品问题报道的自我审查和否定现象。最后,由于食品调查报道周期较长,受制于绩效考核体系,调查性报道面临成本和收益不对等的困境。
需要指出的是,常规原本是组织在有限的资源下有效运作的产物,但并不表示为完成任务而形成的常规就必然是正面的。研究者指出,常规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结构来框限组织成员的行动,使常规化下个人的行动“程序化”。[9]常规意味着对个体劳动的一系列规制,常规形成了即时语境(immediate context),并贯穿于从业者的整个新闻生产过程。[6](p165)个体行动的程序化带来新闻文本结构的框架化、模式化和内容同质化等效应。
理解具体报道议题的新闻常规,可以从生产层面解释新闻结构的框架化和内容同质化问题,也对理解新闻客观性迷思具有重要意义。通过对食品安全议题的新闻常规及其规制因素的分析可以看出,风险议题的信息生产和传播并非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受到媒体工作模式及多种因素的影响及制约。作为信息接受者的个体,要结合媒体的新闻生产逻辑,来批判地阅读和分析新闻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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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郁之行
G21
A
1003-8477(2016)08-0191-08
冯强(1986—),男,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在站博士后,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8批面上资助项目(2015M580664)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自主科研项目(410500050)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