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昔日罢征求—廉州知府王鉴事迹考证
2016-09-09陶喻之
□ 陶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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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画坛“四王”之一王鉴(1598-1677)人称“王廉州”,与其明末崇祯年间出任当时属于广东的廉州(今广西合浦县)知府有关①。广东省博物馆藏王鉴崇祯十二年(1639)《北固山图》轴,有其当年六月自跋和同年暮冬叔祖王士騄题跋,系已知王鉴于就职前夕自陈赴任经过和人称“王廉州”的最早记录。自叙曰:
余自戊寅(1638)入都,日为案牍所苦,笔墨不知为何物②。今岁仲夏,出守粤东,回思风尘马背光景,如脱笼之鸟矣。归舟望见北固山,不胜沾沾自喜,拈笔写此,不问工拙也。己卯六月,王鉴识。
王士騄跋文更开门见山道:
家廉州玄炤,摹古画靡非优孟也;而于董、巨尤深入。昨岁一麾,时甫离案牍,历长路风尘,望江南佳山水而作此图。神襟奕洽,意色欲飞,更是其得意之笔。蓄此者,亦厚幸矣。披玩不忍释手,终当攘之。崇祯己卯暮冬,七十外老人士騄手题。
题竟而蓄者见之,遂割爱。易一宣炉,其值颇不轻也。并识。闲仲又书。
又,同里学人吴伟业顺治十一年(1654)《送王元照》七绝八首题下自注:
王善画,弇州先生曾孙。偶来京师。旧廉州太守也。
此说虽非“王廉州”称谓之始,但该诗就王鉴被称“王廉州”来龙去脉,引经据典,言简意赅。诗云:
始兴公子旧诸侯,丹荔红蕉岭外游。席帽京尘浑忘却,被人强唤作廉州。
因吴诗好用旧典,非浅学所能遽解;至乾隆间,遂有就吴诗康熙版本及诗余作笺注者,其事盖始于里人程穆衡。程氏原笺、清杨学沆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版《吴梅村诗集笺注》卷七《送王元照》曰:
《娄东耆旧传》:同里王宏导赠之诗曰:金谷此时忘燕集,珠厓昔日罢征求。画推北苑仍宗伯,家寄东林是故侯。深以为知己。所云“罢征求”者,谓与税使争执采珠池也。宏导诗,固称绝唱,此亦令人黯然矣。
[清]王鉴 清夏云山图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此说就王鉴任职、去职关系发微初见端倪。即乾隆《镇洋县志》卷十二“人物类”介绍王鉴“出知廉州府。是时粤中盛开采,鉴力请上台,得罢。居二岁,拂袖归”云云,势难望文生义,实与王鉴阻止当地开采矿业无关。
案,廉州乃盛产南珠胜地,今广西合浦;王鉴“居二岁,拂袖归”,当祸起力谏滥采南珠劳民伤财而为权贵忌恨。就此,上述程穆衡《娄东耆旧传》卷二有较之《吴梅村诗集笺注》更为详尽的铺陈。
鉴,字玄照,号湘碧,由恩荫历部曹,出知廉州府。是时粤中盛开采,公力请抚、按二台,又数与采使争得罢去。迈金、摩堆二治州北海有青鹭、杨梅、平江、乐民四珠池。每采珠用舟筏,兵夫万计,往来洋岛,因以为盗。公未任之先,剧贼黄山秀亦起于珠池。采使缘公言竟,公任得缓采。居二岁,拂袖归。年甫强仕,即屏绝声色,不异初地老僧,萧然世外。……同里王弘导赠之诗曰:金谷此时忘燕集,珠厓昔日罢征求。画推北苑仍宗伯,家寄东林是故侯。公以为知己。③
案,王鉴其人,似长于画艺、画论而不擅诗词文章,故而平生并无诗文著述传世,由此为后世了解、探讨其生平事迹带来不少求证困难。已知其廉州赴任、离任自述,除上述行前画跋,另一长跋见诸清陆心源编《穰梨馆过眼录》卷三七著录今佚《王廉州仿宋人巨幅》轴,自叙云:
予己卯(明崇祯十二年,1639)岁,待罪廉阳④,正毖予,张公节制两粤时也。张公乃大司空半芳刘公之至戚。予素荷司空知遇,为忘年交。张公以司空故,特破格提携,不以属礼相加,予愧无涓埃之报。而廉阳僻处海隅,少簿书鞅掌。每多公暇,仿得宋元诸家四巨帧,欲为张公寿。甫成其半,而张公应少司马之召,遂不及奉赠,至今犹抱耿耿。及予放归,复为贫累,浪迹天涯,萍踪无定,诿置箧中者,几十五年⑤。今长夏无事,避暑弇山,偶简出绢素,如对故人,不忍抛弃,稍加涂抹,以竟前工。然余精神消亡,颠毛种种,非复当年矣。掷笔为之惘然。壬辰(顺治九年,1652)夏六月既望,娄水王鉴。
[清]王鉴 北固山图 103.3×46.6cm 纸本水墨 广东省博物馆藏
又,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王鉴清顺治十三年(1656)《仿王蒙山水图》轴诗堂位置,其友人张学曾题跋,也涉及王鉴廉州为官始末。清陆时化编《吴越所见书画录》卷六录其跋文曰:
曩在都门,王廉州时为比部郎,余与孙伯观中翰、陆叔度明经、王志石司农,晨夕往还,共论琴画。别来廿载,廉州挂冠归娄东,余承乏吴郡。先是,廉州游济上,归时,余将解组矣。会晤甚难,动阔旬月,欲如曩日过从无间,好友追攀,岂可复得也。廉州罢郡,在强仕之年⑥,顾盼林泉,肆力画苑,笔墨之妙,海内推为冠冕。吴自沈(周)、文(徵明)后,兹道久已荒榛,得廉州而复震。予获观其盛大,为吴门吐气,故乐得而称道焉。客有持此画来索题,知为得意之作。余不暇论,惟有深服其画品之高,并叙其俯仰今昔之情如此。丙申(顺治十三年,1656)中春,会稽张学曾。⑦
综合以上文献线索,王鉴不惑之年出仕廉州与戴罪真相以及弃官海归原委逐渐清晰起来。
崇祯十一年(1638),王鉴因祖荫进京在刑部作官,《娄东耆旧传》所谓“部曹”,是指明清朝各部司官之称。譬如清末李伯元章回谴责小说《文明小史》第二九回有记:“那时刑部堂官,是个部曹出身,律例盘得极熟。”上述张学曾题跋说王鉴为“比部郎”,愈加明确其在刑部任职的真实性,因“比部”正是明清时期对刑部及其司官的习称。清姚衡《寒秀草堂笔记》卷三“(婕妤妾赵印)篆法、刀法精妙入神,恐近时人,未必能若是也。此印现藏潘德舆比部家”可证。
正是在这一年,工部尚书、总督河道、提督军务刘荣嗣(1570-1638)⑧遭首辅王应熊、次辅温体仁等陷害,以治河失策为名下狱问罪,论死有年。也正是在这一关键时间节点,适值为人正直的王鉴在刑部办案,他深为在狱中以诗言志的刘荣嗣抱不平。似乎正是得力于在刑部具体办案的王鉴为之上下奔走,才使得刘荣嗣终于在崇祯十一年(1638)被保释出狱,这应该就是王鉴上述“案牍所苦”和刘引其为忘年之交的背景。尽管他在保释刘荣嗣过程中究竟发挥过多大的作用,尚有待相关史料的钩沉、支持和进一步确认。但王鉴因此得罪欲置刘荣嗣于死地的朝廷政敌当是不争事实,因为他仿佛正是在办妥保释刘荣嗣出狱后未几,即被明升暗降外放地处岭南边陲海隅⑨、号称“中国穷处”的廉州作知府。而甫上任,便发生了他“席帽京尘浑忘却”“珠厓昔日罢征求”,因力阻劳民伤财滥采南珠而与朝廷内监的激烈斗争。
[清]王鉴 仿王蒙山水图 93.3×40.8cm 纸本水墨 故宫博物院藏
[清]张学曾 题《王鉴〈仿王蒙山水图〉》 纸本
有关廉州产珠记载,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八援引当时宦游广东的清人钱以垲《岭海见闻》云:
蚌闻雷而孕,望月而胎珠。中秋蚌始胎,中秋无月,则蚌无胎。凡秋夕海色空明,天半有朱霞光起,蚌晒珠也。珠之名类不一,有精珠、褪光珠、珰珠、走珠、滑珠、磥砢珠、官雨珠、税珠、篦符珠。珠重七分为珍珠,八分为宝珠。合浦人以珠为贵,生男曰珠儿,生女曰珠娘。
而关于包括廉州在内的明代广东境内珠池,《明史》卷八十二、志五十八《食货志》“食货六·珠池”有详尽的记录:
广东珠池⑩,率数十年一采。宣宗时(1426-1435),有请令中官采东莞珠池者,系之狱。英宗始使中官监守,天顺间(1457-1464)尝一采之。至弘治十二年(1499),岁久珠老,得最多,费银万余,获珠二万八千两,遂罢监守中官。正德九年(1514)又采,嘉靖五年(1526)又采,珠小而嫩,亦甚少。八年(1529)复诏采,两广巡抚林富言:“五年采珠之役,死者五十余人,而得珠仅八千两,天下谓以人易珠。恐今日虽以人易珠,亦不可得。”给事中王希文言:“雷、廉珠池,祖宗设官监守,不过防民争夺。正德间(1506-1521),逆竖用事,传奉采取,流毒海滨。陛下御极,革珠池少监,未久旋复。驱无辜之民,蹈不测之险,以求不可必得之物,而责以难足资之数,非圣政所宜有。”皆不听。隆庆六年(1572)诏云南进宝石二万块,广东采珠八千两。神宗(万历皇帝)立,停罢。既而以太后进奉,诸王、皇子、公主册立、分封、婚礼,令岁办金珠宝石。复遣中官李敬、李凤广东采珠五千一百余两。给事中包见捷力谏。不纳。至三十三年(1605)始停采。四十一年(1613),以指挥倪英言,复开。
又,明末地理学家王士性《广志绎》卷四有谓:
若官司开采,则得不偿失。万金之珠,非万金之费无以致之。世宗朝(明嘉靖间),尝试采之,当时藩司所用与内库所入,其数具存,可镜矣。盗珠者,虽名曰禁,实阴与之,与封矿同。不则,此辈行掠海上无宁居,然亦非有司之法所能捍也。
这里所谓“世宗朝,尝试采之”,是指嘉靖八年(1529)的滥采南珠恶政。当时廉州太守林兆珂之父、正德间(1506-1521)巡抚两广总督林富曾有《乞罢采珠疏》奏章,痛陈滥采弊端;而林兆珂《采珠行》、顾梦圭《珠池叹》诗形象描绘的“以人易珠”悲剧,几与唐文学家元稹《采珠行》诗咏叹惨绝人寰的“万人判死一得珠”情形相仿佛。因而王鉴同时稍后曾身临合浦游历考察的“岭南三家”之一屈大均(1630-1696),在其被列为乾隆朝禁书的《广东新语》卷十五《货语·珠》中,亦曾发出过这样的紧急呼吁:
圣明在上,不宝珠玉,以朴俭身先,是所望于今人矣。……留心民命者,可不知之?事实上,除顾梦圭《珠池叹》道及当年朝廷阉党以采珠为名来廉州巧取豪夺,横征暴敛,所谓:
廉州平江、青鸾、杨梅池,雷州乐民池,产珠地也,并序先朝,率十五六年,或十年一采,始得美珠上供。迩者,三年再采,珠已竭矣,所得皆碎小。藩臬有司,并受诘责;不知此物生息甚难,取之太频,安得圆美。每采,费舟筏、兵夫以万计。顽悍之民,因缘为盗。今雷、廉凋敝已极,采取不止,将有他虞。余承乏摄此事,傥议复采,当疏闻圣明,必不以无益害有益也。
汉家嫔嫱无丽饰,南海逍遥养泉客。昭阳新宠斗新妆,照乗之珠苦难得。孟尝美政龚黄班,今人反怨珠来还。玺书三年两颁降,骊龙赤蚌皆愁颜。往时中官莅合浦,巧征横索如豺虎。中官去后玺书来,谁诉边陲无限苦。野老村童不着裈,四山戎马夜纷纷。竹房无瓦瓶无粟,犹折山花迓使君。
王鉴的曾祖父王世贞(1529-1593)在其《弇山堂别集》卷九十一《中官考·二》中,也曾提到明英宗天顺四年(1460),廉州知府遭奉命采珠太监诬陷事:
四年七月甲午,广东廉州知府李逊,为镇守珠池内使谭记诬奏其纵部民窃珠,下逊锦衣卫狱。逊悉发记杖人致死,及强入民家敓财物诸罪状。上命执记与理,记具伏,遂锢之,而命逊复职。
另外,清杜臻撰《粤闽巡视纪略》卷一“珠池”,也有详尽记述历代采珠弊端,不赘。
很显然,王鉴正是有鉴于历史教训,本着避免采珠伤民苛政与为民请命初衷,却不幸重蹈其曾祖父笔下前任得罪宦官冤屈的覆辙。
又,清内阁学士陈廷敬(1639-1712)《午亭文编》卷四十七《吴梅村先生墓表》前即为《清故前兵部尚书张公墓碑铭》,而刘荣嗣《刘简斋诗》序,正出自张镜心并以“相台眷弟张镜心题于云隐山房”结款,明确了张镜心跟刘荣嗣为至亲关系确凿,由此证明上述王鉴跋语不虚。至于《穰梨馆过眼录》著录今佚王鉴仿宋元诸家巨幅四轴创作时间、目的,如其自陈,当在因上书开罪主张弛禁采珠当局,却受张镜心暗中保护的赋闲廉州任内;遂拟知恩图报,以一己画艺感谢张知遇之恩并贺张半百寿诞的。真可谓:“宦海多艰险,书画传真情”。
另外,关于王鉴廉州任期时限,《娄东耆旧传》与《镇洋县志》《太仓州志》等均谓两年,当有所据,这与清《廉州府志》卷十六有关“王鉴,江南官生,崇祯十四年(1641)任”并无矛盾。即十二年到任,十四年在任并离任。至于辞官谢职北归原因,应当与其官场的背景人物张镜心调任有一定关系。而王鉴崇祯十二年自北京南返过京口(江苏镇江)北固山望景生情作《北固山图轴》,当是他南下廉州临行前留存江南之作,或已流落市肆。所以,其叔祖王士騄同年暮冬获观并藏两题,并不能证明王鉴年内因阻止发民采珠得罪权贵即被罢官遣返还乡了。
另据“清初四王”之一王时敏之子、“娄东十子”之一王抃(1628-1702)自编《王巢松年谱》载,康熙十四年(1675),王抃曾得王鉴与老伶工林星岩助,编写传奇《筹边楼》;而屈指算来,其时距王鉴辞世只有短短两年时间。《年谱》曰:
清和之初,余欲将李文饶(唐朝名相李德裕表字)事,谱一传奇,盖专为任子吐气也。湘碧知之,特约余至染香庵,同惟次并老优林星岩商酌。间架已定,因家中为病魔所缠,几及半载,遂至不能握管,束之高阁,直待次年始成。
案,所谓“任子”,特指因父兄功绩得保任授予官职。王抃之父王时敏即因宰相之孙,以任子官清卿而不由科目;而唐李德裕乃宰相李吉甫子,亦起家门荫为会昌名相。故王抃以李德裕故事比其父王时敏而编《筹边楼》,一为任子案例扬眉吐气,同时也是为其父称觞祝贺83岁寿辰。
[清]王鉴 溪山深秀图 119.2×49.8cm 绢本水墨上海博物馆藏
[清]王鉴 仿北苑山水图 162.7×51.1cm 绢本水墨上海博物馆藏
又,《巢松集》卷一有《过王廉州湘碧染香庵》诗,不详其是否与此联袂编剧有关,但当初王鉴获悉王抃欲以唐代名相李德裕事迹作传奇而不顾年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至特地邀约王抃与老伶工共同赴其染香庵商量、斟酌剧情,其参与并领衔投入其中的动机、用意委实耐人寻味。
众所周知,《筹边楼》的主角李德裕为唐代牛李党争的核心人物,而宦官擅权是唐中后期政治腐败的一大表现,李德裕则力主抑制宦官专权。牛党攻击李德裕,连带其父、两朝为相的李吉甫;事实上,牛李党争正是从李吉甫当政开始的。后来,当李德裕为牛僧孺陷害,远贬海南崖州,当时社会有两句诗:“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孤寒”者,即指清贫应试学子。
唐朝中后期,西北、西南边防吃紧,饱受回纥、吐蕃和南诏轮番侵扰。李德裕身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整顿巴蜀兵力,成绩斐然,并使相陷已久的西川入吐蕃的门户维州归附唐朝;可此时牛僧孺为相,却执意放弃维州,结果李功尽弃,边防重地被平白丢却。此外,在对回纥的战争中,牛李同样政见对立。李倡导积极巩固边防,与友好少数民族保持和好关系,可牛党则一味主导退却。这就是当初唐王朝自身错综复杂政治生态,及其在应对风起云涌周边外部环境所呈现的内忧外患。
据上述唐代牛李党争历史背景不难发现,不独王时敏,甚至跟王时敏相比较,王鉴的个人身世、经历,跟牛李党争的主人翁李德裕愈发有相似之处。
首先,王时敏与王鉴均以荫官步入仕途,这与李德裕重门第而不由科目举贤任能观念相一致。所以,非但王时敏之子王抃以李德裕比其父,王鉴同样会以起家门荫为会昌名相的李德裕自比而产生跨越时代的感觉。
其次,王鉴一定程度上是因参与保释贤良忠臣刘荣嗣而开罪朝中政敌,才被放逐远在五岭以南海滨一隅的廉州为官,又因与推行弛禁采珠的宦官争执被罢官的。因此,他跟李德裕力控宦官权势的政治理念完全相似。
再次,王鉴在廉州被以戴罪名义留任,显然是出于其政坛靠山张镜心的暗中庇护;而张身兼两广总督、巡抚,对西南边防的巩固做出过重要贡献,曾著有管控安南(又称交阯,即今越南)及两广安危的纪事长编—《驭交纪》。而王鉴反对采珠,应当说既出自关心民生的人道主义考虑,更重要的恐怕是出于担心酿成民变的施政策略,而这种理政思路与经验,不仅与张镜心所见略同,显然也跟李德裕上述外交方针不谋而合。此诚如清邵廷采《交阯议》中指出的:“汉弃珠厓、唐弃维州,皆末世事,不足为法。其不可弃者八也。”
又,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十二载:“吾宗鹤尹兄抃,工于词曲,晚作《筹边楼传奇》,一褒一贬,字挟风霜,至于维州一案,描摹情状,可泣鬼神。尝属予序之,而未果也。今鹤尹殁数年矣,忆前事,为之怃然,聊复论之如此,将以代序,且以见传奇小技,足以正史家论断之谬诬也。”殊不知,“字挟风霜”“可泣鬼神”云云,背后实有身临其境仿佛置身于现实版《筹边楼》中角色而感受真切的王鉴功劳。
另外,王鉴步入仕途既因祖荫,还得力于张镜心不拘一格,举贤任能,王鉴上述自叙:“特破格提携,不以属礼相加”,足见一斑。而张镜心此举,又恰与李德裕提倡重门第、不必经科考取士人才政策相仿佛。
[清]王鉴 长松仙馆图 138.2×54.5cm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清]王鉴 云壑松阴图 108.3×52.2cm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清]王翚、杨晋 王鉴行乐图 81.5×52.7cm纸本设色 浙江省博物馆藏
最后,李德裕之被贬及老死地海南崖州,与王鉴任职所在廉州地域相近,同属古代被放逐或贬责官员下放之地。彼此相似的身世、相近的政治主张和相同的人生遭遇,自然而然形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异代同心沧桑感。
综上所述,如果作一个简单的合并同类项归纳,王鉴无疑是相当于唐李德裕派系阵营传人的。也因此,当他步入晚景,回首前尘,感慨良多,其间的酸甜苦辣,诚不足为外人道,也是可想而知的。适值此时,王抃欲替其父王时敏编写以李德裕故事为剧情的传奇一部,王鉴闻讯,感同身受,即邀王抃与老伶工光顾染香庵互通款曲,吐露心声,同工一曲也是不难想见的。尽管《筹边楼》编剧署名王抃,王抃自撰年谱对王鉴参与程度并不明确;但可以预料,《筹边楼》凝聚有王鉴心血,蕴涵着就己早年宦海沉浮又急流勇退的庆幸。人们可以将此剧视为一位老艺术家在接近人生和艺术终点前夕,借用另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托古言志,巧妙传递自己平生价值取向,婉转表达个人政治抱负而鲜为人知的廉州惊梦。与此同时,人们更可以通过《筹边楼》本事和编剧背后逸事,追溯迥异于已知王鉴弃官从艺潜心绘画之前,于明末强仕之年恩荫在朝刚正不阿和贬谪在野不屈不挠与闲云野鹤般的官场生态。而就王鉴此举解读,或许使人重新认识身退染香庵潜心画艺和成为画坛巨擘之前的王鉴,在不惑之年曾经是一位在朝秉公办案和在野关注民生的清官。
也正因为如此,与廉洁奉公一语双关的“王廉州”称谓播于人口,有了耐人寻味的特殊涵义。尽管王鉴赴廉州任知府就其个人命运而言是不幸而带有被流放意味的,况且稍后又被罪加一等,以违抗上峰旨意罪名而遭罢官留任察看,但是他在同道和正人君子心目中的印象,却是清廉无私、为民请命的楷模。因而就他而言原本并不吉利的职场所在地廉州,反而倒成了人们连(地)名带姓称赞他洁身自好、坦荡守己的代名词,诚如《娄东耆旧传》就其小传总结点评的那样:“论曰:从来迹躔朱阁,而心期岱岭者,盖由其性之所近焉。湘碧公泽可怀民,已小试之于廉州矣。而竟甘息影者何哉?毋亦知时之不可为欤。”
(作者为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
注释:
①[清]徐沁撰《明画录》卷五《山水》:“王鉴,字元照,太仓人。弇洲之后。官雷州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06页。笔者案,官雷州画人有王鉴之后王玉璋。王玉璋,字鹤舟,别号松巢外史,晚号厂隐山人。天津人。嘉庆间官雷州,山水浑厚古朴,雅近王原祁,时人有“王廉州后复雷州”之咏,人遂以“王雷州”称之。后侨寓吴门,每与汤贻汾诗酒唱酬。
②上海博物馆藏王鉴水墨绢本立轴《溪山深秀》款署:“溪山深秀。戊寅正月仿北苑笔意,呈彦翁叔父教政。小侄鉴。”款下钤印其一作朱白文方印:“臣鉴印。”此图当属作于晋升京官赴任时期的留别之作。
③叶衍兰、叶恭绰编《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王鉴》所载略同。赠诗作者王弘导,此作“王曾武”,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5月,第68页。王曾武,字弘导,发祥子,江苏太仓人。诗文博茂渊雅,性和而介,不事奔竞。卒年五十四。著有《经史纪略》《寓楼诗草》《涌月轩诗集》等。
④此王鉴自述崇祯十二年(1639)已到廉州并且已因阻止采珠开罪当局。上述王鉴崇祯十二年六月《北固山图》自跋也提到自己上年进京为官,本年仲夏出守廉州。但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王鉴水墨纸本立轴《山水》款署:“己卯小春画于虎丘山房。王鉴。”仿佛该年十月尚未启程南下,犹在苏州虎丘作画,由此跟其本年抵达廉州并且力阻发民采珠时间空间多有抵牾,待考。
⑤此“十五年”当指张镜心自明崇祯十年(1637)总督兼抚广东始,到清顺治九年(1652)王鉴题跋已历时十五年。
⑥“强仕”为四十岁代称。语本《礼记·曲礼上》:“四十曰强,而仕。”张学曾题跋及稍后程穆衡《娄东耆旧传》均道及王鉴年甫强仕即去意坚决,专注绘画艺术。案其廉州任期始于1638、1639年左右,由此上溯生年似为1598年不误。
⑦单国强《王鉴精品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99年12月。见《仿王蒙山水图轴》张学曾题跋。
⑧刘荣嗣有《简斋先生集诗选》十一卷、《文选》四卷传世。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和常熟市文管会共有其传世书法作品四件。刘荣嗣任职情况,参看张德信编著《明代职官年表》相关记载,黄山书社,2009年12月。
⑨史上华南沿海、雷州半岛和海南岛的廉州、雷州、崖州,多为封建王朝贬谪官员地区。早在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就颇多记录,如卷一载:“陈莹中迁谪后,为人作石刻,自称‘除名勒停送廉州编管陈某撰’。”卷四载:“绍圣中,贬元祐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又,卷八载:“世传寇莱公谪雷州,借录事参军绿袍拜命,袍短才至膝。又予少时,见王性之曾夫人言,曾丞相谪廉州司户,亦借其侄绿袍拜命云。”略见一斑。
⑩珠池:于近海岛屿周围,由官府划定区域,定期采捞珠贝,名为珠池。
[清]王鉴 秋山图 124.2×54.5cm 纸本设色上海博物馆藏
责任编辑:陈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