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剧中“真实”的媒介再现悖论
2016-09-07罗旻
罗旻
摘 要:肥皂剧的创作,既遵循文类戏剧中的“类型逼真”,又遵循“文化逼真”。当“类型逼真”和“文化逼真”随意糅杂不遵循既有象征编码的规则时,肥皂剧构建的媒介真实就呈现出一种“悖论”状态,从而扰乱受众认知基模的运作,使得受众对“媒介真实”和社会真实的认知出现混乱。肥皂剧作为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再现“真实”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真实悖论”和对受众的影响,值得关注。
关键词:肥皂剧;文类逼真;文化逼真;媒介真实;培养理论
中图分类号:G2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6)07-0099-03
一、肥皂剧中的类型逼真与文化逼真
伯明翰文化学派认为,在肥皂剧的创作中,“类型逼真”(Generic Verisimilitude)是其最为重要的规则之一[1]。“类型逼真”即一旦确定了文类,创作者和受众就能够迅速联想起它所关联的场景、特质、主题、风格、甚至固定情节。比如,一部完全无声的电影不能称之为“音乐片”,一部在北冰洋拍摄的电影不能称之为“西部片”。肥皂剧也有着构成自己类型的一系列规则,如题材、场景、人物关系、展示方式、叙述方式、情节等。在这些规则作用下构成的表征被生产出来然后被认同、消费。
除了“类型逼真”,肥皂剧中还遵循着 “文化逼真”(Cultural erisimilitude)的规则[1]。都市肥皂剧作为娱乐具有虚构性,但是它又具有极强的真实意指。这不仅仅指的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它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也因为它在建构故事内部社会的时候,展现了极强的对现实世界规范、风俗和常识的模仿,从而形成斯蒂夫·尼尔提出的即对现实中主导文化的再现。类型片对“文化逼真”的追求,甚至导致了“伪纪录片”(Mock-documentary)的出现,即用拍纪录片的方式拍摄类型故事片。这种文本符码形式上的改变,让观众进一步忽视其内在叙事的虚构性,而在“文化真实”的暗示下收看经过精心设计的故事情节[2]。有学者认为它起源于“文献纪录片”(Docufiction),随后发展的“文献纪录片”(Docudrama)、“真实电视节目/真人秀”(Reality Television)等样式,都给了它启发。也由此看见,“文化逼真”对“虚构”故事的重要影响。
肥皂剧的生产者既不希望消减类型片给受众带来的快感,又希望受众在默认的读解循环中获取意料之中的快乐、不断消减类型文本所带来的距离感和陌生感。也就是让“娱乐的虚构”中“虚构”不断消减,而“娱乐”继续保持。而“文化逼真”正能通过不断引入现实中新的变化与冲突,让肥皂剧“旧瓶装新酒”、保持文本的新鲜感。
在“类型逼真”规则主导下,肥皂剧不可避免地“从诞生之日起就被诟病公式化[3]”。但恰是以表征固定的形式确定了意义解读的便捷,从编码解码的双向活动中,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文化循环模式。这种文化循环模式有利于受众在观览肥皂剧时获取快乐。
REN? WEBER 等研究者对肥皂剧观看者进行连续10周的跟踪调查,他们通过配置理论对观众的反应进行深度分析计算后发现,当剧情中的幸福与灾难,遵循道义原则降临时(Morally Deserving of Them Outcomes),不但肥皂剧会获得高收视,肥皂剧消费者的愉悦指数也如期上升[4]。对“道义原则”的遵循同样可以被视为是“类型逼真”的一种。
肥皂剧最早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广播中,是为妇女听众设计的通俗虚构故事的特殊种类[1]。随着全球电视行业的迅速发展,肥皂剧的媒体形式多样化,内容也迅速类型化、多样化、成熟化,影响力也覆盖全球。肥皂剧的重大影响不仅引起欧美学者的关注,印度、土耳其、荷兰、韩国、越南等国家的学者也发现肥皂剧的普及给其社会等带来了巨大影响[5]。
随着网络的日益普及,肥皂剧在我国的影响也日益增强。研究者刘新慧称[6],华语电视剧发展迅猛,中国大陆早期最获成功的《渴望》就具有肥皂剧色彩,台湾的“琼瑶剧”和香港无线和亚视推出的《创世纪》《天地男儿》《珠光宝气》等也同属肥皂剧。在互联网普及的今天,我国受众对肥皂剧早已不陌生,而随着肥皂剧类型种类的增多,它也成为中国现代大众文化中重要的构成。
二、《欢乐颂》中的两种“逼真”
(一)《欢乐颂》中的“类型逼真”
2016年播出的《欢乐颂》,被其出品方东阳正午阳光影业有限公司定义为“都市女性时尚题材电视剧[7]”,是一部典型的中国式肥皂剧。它的电视文本在创作中很多方面都遵循了“类型逼真”的原则。《欢乐颂》中主角的家庭背景、教育程度、性格等看似大相径庭,但实际上每个人的设定都符合了类型文本生产中“特性”丰富的类型真实原则。“不论它们的指称多么自然……只是速写式地指称特定的文化感知。[1]”
1.人物性格设定:《欢乐颂》中住在同一层的五位女性,有华尔街出身的金领安迪,也有需要靠父母支持才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小城姑娘邱莹莹,有被视为“办公室油子”的樊胜美,也有还没从实习生转正的关雎尔,还有“白富美”富二代曲筱绡。他们每个人的出身阶层、受教育程度以及职业路线都有着强烈的代表性,彼此重合的地方很小。
2.外貌形象:除了出身阶级不同,她们的外貌气质类型也大相径庭,樊胜美因为“拜金”,所以她长相美艳波浪长发;乖乖女关雎尔则用清汤挂面的发型和大大的眼镜来表征她出身城市中产,拥有“良好家教”和“较高文化水平”;富二代被形容成“古灵精怪”,所以她拥有孩子气的短发和单薄如同幼女的身形;被设定为精英金领的安迪,她的美貌是智商之上的附加品,价格不菲的职业西装,更强调的是她在职场上的成功。
3.叙事结构:《欢乐颂》的情节叙事也同样遵循着“文类逼真”。例如,身处在多段情感关系中的女性,是肥皂剧在叙事方式中最为重要的结构之一。
《欢乐颂》里,五个女性角色全部被设定为单身,这样他们在中国现代社会文化环境下,顺理成章地展开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故事也可以有多条情感叙事线索。她们每个人至少有两段亲密异性关系,且无一例外经历过各种情感上的挫折和纠结。安迪前有老谭,中有“奇点”,后有小包总。曲筱绡一见钟情了赵医生,却也一直和自己的“备胎”姚滨暧昧不清。就连乖乖女关雎尔,也一面暗恋赵医生一面被人暗恋,并且和曲筱绡组成了一明一暗的三角恋关系。尽管一季落幕,安迪的情感归属还不明朗,曲筱绡和赵医生看似感情触礁,其他人的情感也没有明确的结局。但正是这种“不明确”推动着故事继续发展。
4.背景与场景:剧中的上海,成为高度抽象、高度现代性的符码。在《欢乐颂》第一集,就运用大全景配合画外音,不厌其烦地描述上海作为一个大都市的高度发达。这一场景置换成“纽约”、“香港”等其他现代性强的城市也毫无困难。构成城市的真实与独特的历史和内在事实被虚化,除了偶尔的方言用语提醒着“上海”可见重点并非是上海这个城市的在中国现代社会的现实坐标,而是它被“速写”之后的现代性特征。
(二)《欢乐颂》中的“文化逼真”
《欢乐颂》中的文化逼真,主要集中在现代性城市与社会就有传统道德之间的冲突。这样的处理不仅是因为作为场景的“上海”是一个高度现代性的都市,也因为这是整个中国高速发展时不断面对的巨大文化现实。在这个文化现实下,新的冲突和矛盾有着极强的戏剧张力。
《欢乐颂》中,樊胜美身上被着力刻画了两个标签特质:“都市大龄剩女”和“拜金凤凰女”。“剩女”和“凤凰女”与社会观念及原生家庭之间的冲突,实质上是新女性身上的现代性与中国传统社会观念与家庭观念之间的冲突;曲筱绡身上“富二代”、“白富美”的标签通过“有钱才能性格洒脱”、“钱能通神”等象征,意指的则是消费社会中金钱的强大力量与传统伦常价值观之间的抵牾。而群租房与房东、邻居之间发生的冲突,更使北上广深一线城市年轻人有亲近感。
除此之外,《欢乐颂》对白领女性在事业上遇到的家庭与事业兼顾的困境、现代都市富有阶层对财富的强烈不安全感、普通人对金钱所代表的权力的迷恋、不同阶层的人之间存在的“鄙视链”等矛盾都有细腻刻画。
这些都属于“文化逼真”,这些“文化逼真”让《欢乐颂》更加“接地气”、也容易让电视剧的目标受众感到近亲,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读者评价《欢乐颂》“真实”,甚至是“过于真实”的原因。
《欢乐颂》并不是唯一在中国式肥皂剧中重视“文化逼真”的电视剧,曾经引起热议的《奋斗》《蜗居》都有着同样类似的特点。
三、肥皂剧受众:不同文化认知基模影响下的混乱理解
因为“文类逼真”里一些狂想是可以被允许的,但是“文化逼真”则会调动人们在现实世界累积下来的认知,并以此为基础解读象征,然后产生认同。但是当“文类逼真”与“文化逼真”同时放在受众面前,并且不按照他们各自的逻辑去呈现的时候,受众就无法顺利判断应该用何种认知基模去理解当前的“真实”。
比如曲筱绡在故事中和复旦博士毕业的年轻才俊赵医生展开恋爱关系。在类型片中,女主人公的恋情通常会遭遇挫折,这属于“类型逼真”。但是赵医生和曲筱绡的“恋爱挫折”并不是类型片中常见的 “产生误会-误会爆发-误会消除”套路,而是源于不同教育背景和文化涵养之间的碰撞。赵医生在牌桌上发现曲筱绡不学无术后,第一次提出分手。这意味着,阶层和教育背景、内涵素养的巨大鸿沟是造成他们无法继续亲密关系的原因。这种“矛盾”的产生,不再属于“类型逼真”,而属于“文化逼真”。
但是如果观众在“文化逼真”的认知基模下理解赵医生和曲筱晓的情感,那么,他们过于戏剧化的相识与相爱就无法用“文化逼真”的解码逻辑来解释。观众只用从“类型真实”的基模来理解,赵医生和曲筱绡之间跨越阶级、文化背景的浪漫爱情才能成立。这样毫无预兆的置换将让受众感到无所适从——既不能用日常“浪漫爱情”的故事逻辑判断剧情的走向,也无法遵循日常生活中现实文化的逻辑看待剧情的发展。
又比如,女性角色之间的关系也是肥皂剧“类型逼真”重要的组成部分,五个差别如此巨大的人物聚在一起的背后逻辑就只能是“类型逼真”,也就是所谓“剧情需要”。但是他们相处在一起的细节,却常常遵循“文化逼真”的编码规则。比如,爱慕虚荣、家境普通的樊胜美和富二代海归曲筱绡,在第一次见面就暗自比拼身上的名牌服饰;曲筱绡背地用“富二代”的口吻轻蔑地称想钓金龟婿的樊胜美为“捞女”;大企业高管的安迪,纵使维护樊胜美的“虚荣心”,但是内心也鄙视樊胜美是“办公室油子”……当这些“文化逼真”的细节展示给观众之后,五位女主角还要重新遵循“类型逼真”的规则,依旧亲密无间地维护彼此,观众就无法自如判断自己是应当用哪种“逼真”的逻辑来解读当前的剧情。
四、思考:肥皂剧在大众文化建构中作用的再认识
“类型逼真”在肥皂剧中较易被辨别,但是其中混杂的“文化逼真”则更为隐秘也更具有说服力。“文化逼真”也被用来加强“类型逼真”的说服力,这让观众在不自觉中就被并不反映现实的肥皂剧所暗示和劝服。
实证研究发现,如果观众长时间接受肥皂剧中不幸角色的不幸命运,他们对个人生活的满意度、对现实生活的评价以及对世界的认知以及什么是合理化的目标成就的判断都会受损[8]。作为一种潜藏的“说服”方式,肥皂剧对观众的“暗示影响”并不能忽视。
甚至有研究者认为,这样的肥皂剧具有非常强的“培养性”(Clutivation Effect),这种强培养性不但会促使他们认知的改变,还会改变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行动,比如促使他们去异地旅行、甚至改变他们的婚姻观念[9]。该研究发现,越南女性在收看韩国肥皂剧的时候,虽然并不认为其中的主人公就一定真有其人,但是会认为电视剧中的社会环境更和平宁静、更适合浪漫化的生活,从而促使喜欢看韩剧的越南女性在生活中较其他越南女性更为青睐通过婚姻而去韩国[9]。也有研究者认为,在面对两种“逼真”产生的混乱时,受众会通过内化的主动理解,并且积极设想肥皂剧中的场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自己应该如何应对。这种行为之普遍,甚至超越了种族之间巨大的阶级与文化鸿沟[10]。格布纳(S.G.Gerbner)认为电视中的故事是对现实的“表征”,虽然人们认为故事的情节是虚构的,但是依旧会认为故事中的社会“背景”、“教训”和“道德”是真实的。然而事实上,即便社会“背景”是尊崇了文化真实的,“教训”和“道德”也有可能选择性遵从“类型真实”。
而且,因为“文化逼真”经常出现在以“拟态真实”的大众媒介中,而大众媒介曾被赋予“社会守望”、“价值评价”等责任,这也培养了受众在接受日常“文化逼真”型文本时,会将这些文本中所隐藏的价值和文化认为是主流文化。
肥皂剧中的“文化逼真”在被受众用“类型逼真”的循化解读中,受众在两重真实中不能完成同一个象征物在意义地图的耦合,反而引起怪异的错位,最终造成了“矛盾”的读者:一面被人物的命运和逼真的细节所吸引,但是看完之后又内心深处并不认同这一系列叙事的“真实”,并且担忧“扭曲了的重现会变成对某种价值观的推崇。”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明知是虚构,观众依旧会对肥皂剧中角色的言行举止进行强烈的“三观指责”。《蜗居》之后,批评者认为对“贪官”宋思明和“小三”海藻的塑造会影响观众现实中对贪腐与婚外情的价值判断;《奋斗》播出后,即便是为其中青年人奋斗的青春热血叫好者,也诟病他们的“成功”太过容易,并不能作为现实“北漂”青年的学习榜样;《欢乐颂》也被认为太过美化夸张富有阶级和特权阶级,对阶层固化进行粉饰。
在肥皂剧的创作、传播、影响力日益广泛、编码解码更为隐秘精巧的今天,肥皂剧构建的真实、这种真实所带来的影响值得研究者重新思考。我们不能再单纯将肥皂剧视为提供“纯娱乐”的消费品,而应该重视它作为大众文化中的重要部分的价值,并重审视其背后所连接的受众与生产者、文本象征与社会意指之间的关系。
参考文献:
[1] (英)斯图亚特·霍尔编.周宪,许钧主编.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M].上海:商务印书馆,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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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chael Morgan and James Shanahan. The State of Cultivation [A]. 2010 Broadcast Education Association Journal of Broadcasting & Electronic Media 54(2), 2010.
[6] 刘新慧.解读肥皂剧消费的“快感机制”[J].当代传播,2010(2).
[7] 刘涛、蒋欣、王子文、杨紫、乔欣加盟《欢乐颂》/侯鸿亮、孔笙、简川訸联袂打造都市女性成长大戏[EB/OL].http://weibo. com/p/1001603877581588939775?from=page_100606_profile&wvr=6&mod=wenzhangmod
[8] Barbara B. Stern, Cristel Antonia Russell, Dale W. Russell . Hidden persuasions in soap operas: damaged heroines and negative consumer effect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dvertising, 26(1), [C]pp. 9–36. 2007 Advertising Association
[9] Hong Tien Vu, Tien-Tsung Lee. Soap Operas as a Matchmaker: A Cultivation Analysis of the Effects of South Korean TV Dramas on Vietnamese Womens Marital Intentions. [C]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terly 90(2).
[10] Joost de Bruin. Dutch Television Soap Opera, Ethnicity and Girls Interpretation[C]. Gazette Vol. 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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