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墨寿于金石:民国文学现场中的《海上述林》
2016-09-07傅修海
《海上述林》是一部以鲁迅为核心、由几个人捐资付印以纪念亡友的文学译文集。因此,书的编者,是彼时士林领袖之一的鲁迅。书的著译者,则是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早期首领瞿秋白。可以说,这部书从最初筹划到成书出版、传播流布,已然成为民国出版史上的靓丽风景。
《海上述林》也是一部有特殊意味的、生成于民国文学现场里的礼品书。它是鲁迅对瞿秋白的另一种委婉而自信的定位与判断,更是鲁迅对于民国文学现场的一帧久远而永恒的纪念。它不仅折射着鲁迅、瞿秋白等人留存的古典文人风骨,也映照着一个大变革时代的人间正道与沧桑。
一、《海上述林》的“诞生”
众所周知,鲁迅与瞿秋白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
1935年6月,瞿秋白在福建长汀被捕,不久后壮烈牺牲。对此,鲁迅悲痛不已。为纪念瞿秋白,虑及于公于私的两相情缘,鲁迅、茅盾和一些瞿秋白的其他友人决定,以搜集瞿秋白的遗稿和已发表的文章结集出版。1936年10月15日,鲁迅在给曹白的信中写道:“《述林》是纪念的意义居多,所以竭力保存原样。”①由是之故,世乃有《海上述林》——这部“在中国出版界中,当时曾被认为是从来未有的最漂亮的版本”②的书。
关于《海上述林》出版缘起,正如鲁迅对冯雪峰所说:“我把他的作品出版,是一个纪念,也是一个抗议,一个示威!……人给杀掉了,作品是不能给杀掉的,也是杀不掉的!”③1936年10月6日,鲁迅致信曹白说:“这是我们的亡友的纪念”④1936年10月15日,鲁迅致信台静农说:“今年由数人集资印亡友遗著,以为纪念……”⑤上述的纪念之意,也就是鲁迅在《〈海上述林〉下卷序言》中所说的——“所谓‘悬剑空垅的意思”⑥。
为了筹划编印《海上述林》,鲁迅首先廓清的是文稿的版权归属问题。1935年6月24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说:“现代有他的两部,须赎回,因为是预支过版税的,此事我在单独进行。”这里说到的“现代”的“两部”,就是瞿秋白译的苏联文艺论文集《现实》和《高尔基论文集》两部译稿。当初曾交给现代书局,并预支版税二百元。现在要编《海上述林》,需赎回译稿,并需归还现代书局预支的版税。
为此,鲁迅1935年7月30日、8月9日两次致信黄源,想让黄源尽快编发从而“速得一点稿费”,目的是向现代书局赎回瞿秋白的两部译作。8月12日,黄源代鲁迅从现代书局取回“瞿君译稿二种”,“还以钱二百”。9月8日,鲁迅致黄源信中说:“陈节译的各种,如页数已够,我看不必排进去了,因为已经并不急于要钱。”9月16日,鲁迅又致信黄源说:“如来得及,则《第十三篇关于L的小说》,可以登在最后,因为此稿已经可以无需稿费。”
鲁迅代为催取稿费,但随即又说“已经可以无需稿费”,个中曲折是因瞿秋白被捕后,本想用钱赎救。但后来营救无望,鲁迅自己于6月11日就判断瞿秋白一案“已经结束”且无话可说了,所以说不用稿费了⑦。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就义。可见在编《海上述林》之前,鲁迅为了瞿秋白的文稿归整已经单独开展了前期工作。
当然,收集并出版瞿秋白文稿以示纪念,并不是鲁迅一人的想法,而是“很有几个人”的共识⑧。从鲁迅给郑振铎写的信来看,主事者起码还有茅盾和郑振铎,但鲁迅是当中最用心力的人,而郑振铎是捐资较多的一个⑨。1935年6月24日,鲁迅致信曹靖华:“它兄文稿,很有几个人要把它集起来,但我们尚未商量。”
1936年7月17日,鲁迅明确致信杨之华,确定“先印翻译”⑩。到这个时候为止,《海上述林》的编辑工作不仅资金基本到位,稿件也大致集拢完毕。更重要的是,《海上述林》是为纪念瞿秋白这位堪称一代译才的友情出版定位,从此正式确定了。
二、《海上述林》的出版传播史
《海上述林》分上、下两卷,上卷“辩林”,下卷“藻林”,每卷前都有鲁迅亲自撰写的序言。书名和分卷书名都为鲁迅先生亲自拟定,并亲笔书写。
“林”想必是鲁迅对瞿秋白“瞿”姓的拆字解——上有双“目”,“双木”为“林”,即“瞿秋白”。事实上,瞿秋白自己在革命年代也经常化名为“林某”,譬如被捕时的化名“林祺祥”就是。所谓“海上述林”,意为鲁迅先生在上海编撰一部怀念瞿秋白的书。不仅如此,按照鲁迅的文字趣味和教养,此书名还可以读为“林述上海”,意思是瞿秋白在上海时期的著述文集。一部文集的命名,包含着鲁迅对友人的哀思与沉痛,可见两人的友谊深厚。
上卷“辩林”收了瞿秋白在上海翻译的“几乎全是关于文学的论说”11,下卷“藻林”收的都是瞿秋白“文学的作品……也都是翻译”12。瞿秋白的“辩”与“藻”,恰恰就是鲁迅对瞿秋白最为赞赏的两点——现代文艺理论修养和文学才情。譬如,鲁迅就曾认为瞿秋白的俄文中译“信而且达,并世无俩”、文风“明白晓畅”在“中国尚无第二人”“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13。
《海上述林》初版本每卷各印五百部,也即共印五百套,尺寸为22.7cm×15.3cm,十六开本,重磅道林纸印,配有玻璃板插图。其中,一百部为亚麻布封面,以皮革镶书脊,书名烫金,书口刷金,美轮美奂;另外四百部为蓝色天鹅绒封面,书口刷靛蓝,书名烫金。
1.上卷《辩林》的编辑出版
据《鲁迅日记》可知,自1935年10月22日“下午编瞿氏《述林》起”14。自此,鲁迅开始着手编瞿秋白的遗著《海上述林》上卷。1935年12月6日,鲁迅“校《海上述林》第一部(《辩林》)起”15。1936年4月22日,鲁迅“夜校《海上述林》上卷讫,共六百八十一页”16。1936年5月22日“下午以《述林》上卷托内山君寄东京付印”17。
在鲁迅1935年9月11日给郑振铎的信中说明已与茅盾商定,先印译文,并拟好篇目,等原稿看一遍后,与郑振铎约定时间,同去开明书店的美成印刷厂发稿付排。10月22日,日记写明是日下午正式开始编辑《海上述林》,到11月4日已将稿件编好,正式约郑振铎同去美成印刷厂发稿,洽商校对办法(见《鲁迅书信集》第1078号函)。18endprint
《〈海上述林〉上卷序言》写于1936年3月下旬,可知编定此书持续了将近一个半月时间,校订花费五个月。上卷《辩林》的版权页署“一九三六年五月出版”,可见从编定到出版又花了一个多月。
1936年10月2日,“下午《海上述林》上卷印成寄至,即开始分送诸相关者”19。1936年10月6日“复曹白信并《述林》一本”20。1936年10月16日“复曹白信并赠《述林》上。复静农信并赠《述林》。寄季市《述林》一”21。1936年10月9日鲁迅“夜寄烈文及河清信,托登广告”22。此即《〈海上述林〉上卷出版》23,最初刊载于1936年11月20日《中流》第一卷第六期。鲁迅拿到上卷的成书,再三校读后,又发现三点疏漏。于是,乘下卷出版之便,补上《〈海上述林〉上卷插图正误》24。
由上可见,为了这部纪念瞿秋白的书,鲁迅可谓将对文字的完美追求发挥到了极致。鲁迅的这些作为当然不仅仅是形式,而已经是“有意味的形式了”25,甚至可以说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1936年10月18日,《译文》刊出鲁迅亲拟的《海上述林》广告,时值鲁迅辞世前一天。
2.下卷《藻林》的编辑出版
1936年3月下旬,鲁迅写完《〈海上述林〉上卷序言》。1936年4月17日,鲁迅便“夜编《述林》下卷”26,期间还要完成上卷的校订。1936年5月13日“校《述林》下卷起”27。1936年8月11日“午后寄雪村信并《海上述林》剩稿”28。1936年9月30日“上午校《海上述林》下卷毕”29。
《海上述林》下卷《藻林》,其版权页署“一九三六年十月出版”。可见,下卷从编定到出版花费鲁迅至少五至六个月时间。1936年8月27日,鲁迅致曹靖华信中说《海上述林》上卷已在装订,“不久可成,曾见样本,颇好,倘其生存,见之当亦高兴,而今竟已归土,哀哉”,并对下卷进度太慢而深表不满。30
为了加快下卷的出版进度,鲁迅函告开明书店经理章锡琛,请他催促字局,但章并未回信表态,也看不出排版加紧,行动上毫不迅捷。鲁迅据此认为“在我病中,亦仍由密斯许赶校,毫不耽搁,而至今已八月底,约还差百余页。……这真不大像在做生意”,并委托茅盾催促,“从速结束,我也算了却一事,比较的觉得轻松也。”31
1936年8月31日,鲁迅给茅盾的信中说他看到《海上述林》两种装订样本时的喜悦心情。“那第一本的装订样子已送来,重磅纸;皮脊太‘古典的一点,平装是天鹅绒面,殊漂亮也。”32然而,真正等到此书下卷印装成时,已是1936年10月2日,鲁迅此刻已病重。据许广平回忆,鲁迅看到寄到的《海上述林》(上卷)成书后欣慰不已。在病榻上看着编辑精良、装帧优美的《海上述林》,鲁迅宽慰地对许广平说:“这一本书,中国没有这样讲究的出过,虽然是纪念‘何苦(秋白笔名),其实也是纪念我。”33
的确,这部书的出版,不仅是对瞿秋白的纪念,也成为对鲁迅自己的最后纪念。10月7日《译文》主编黄源来探望,鲁迅便把一本精装的《海上述林》送给他,并微笑着说:“总算出版了,这书不能多送,有熟人托你买,可打个八折”,又说能否在《译文》上登广告。分手时,鲁迅告诉黄源,书的下卷也已校好,年内可出版。34
1936年10月9日和10月10日,鲁迅在给黄源和黎烈文的信中,还念念不忘为《海上述林》刊登广告35。此时,距离鲁迅逝世不到十天。
1936年10月19日凌晨鲁迅逝世,此书成了其生前编辑的最后一部书。
3.《海上述林》的再版
《海上述林》这样一部独特的书,无论其再版或不再版,本身无疑都是一件“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大事情。
事情的确如此。1949年前后有关瞿秋白的著述出版就是重要的风向标。陆定一说:“1966年之前,只出版秋白的关于文艺方面的著作和译作,这样做是他的主意,目的在于当时要出版毛泽东选集,不要引起某种不一致的可能。”36从维护最高领袖权威的角度看,文艺思想当然也属于应该避嫌的“不一致”的范畴。陆定一的考量,想必和鲁迅当年编《海上述林》时的“印一译述文字的集子”37、“先印翻译”38的意思有异曲同工之处。
《海上述林》既然是鲁迅编纂出版的、由瞿秋白翻译的苏联和欧洲的文艺理论文章以及一些文学作品,属于允许且应当出版的范畴。检阅一过,可以发现:1941年7月,上海文艺流通社再版过《海上述林》;1948年东北书店、1948年东北新华书店辽东分店,也曾出版过《海上述林》的局部(现可见的为一卷本,其实就是《海上述林》的上卷《辩林》)。
不仅如此,就在1949年10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在上海出版发行了《海上述林》足本(以下简称“三联版”),此书的意义和内涵可想而知。“三联版”的《海上述林》,在短短三个月后随即再版,据版权页显示印数为七千部,足可见其发行量之大。
可偏偏也是在这之后的三个月,1950年2月《海上述林》“三联版”再版时传达出了别样的紧张气息。“三联版”再版印刷时,临时得到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的通知,要求抽去原本有的四篇文章。
《海上述林》是鲁迅亲手编定的,现仍可见初版本39。一般而言,无论从鲁迅这位编者的权威角度,还是这部书及其作者的历史意义而言,任何变动都必须权衡再三,而且变动本身无疑都会有耐人寻味的地方。1950年2月,在“三联版”再版的《海上述林》上卷《辩林》目录页的后面,出版者“三联书店”特地刊载了一则小启:
本版付印后,得瞿夫人杨之华同志通知,应抽去四篇文章,故本书上卷缺549-592,又621-634,下卷缺299-316等页。40
前后比较,可知杨之华通知三联书店“应抽去”的文章,是有关歌德、萧伯纳、高尔基的四篇文章,分别为:上卷549 —592是《译论辑存》里的《L.卡美尼夫:歌德和我们》《M.列维它夫:伯纳·萧的戏剧》;621 —634是《A.S.布勒诺夫:高尔基的文化论》;下卷299—316是《M.高尔基创作选集》中的《马克西谟·高尔基》。对于《海上述林》“三联版”再版的这一变动,加之解读其特意刊载的小《启》,人们首先要问的当然是:杨之华为什么要临时抽掉原本编入的四篇文章呢?endprint
浏览杨之华认为要应抽去的初版本那部分内容,有两个说法:一说是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需要,因为“当时苏联已经在反布哈林”41。另一说则是当事者的说法,该书当时的编辑谢骏说:“鲁迅生前编辑出版的瞿秋白遗著《海上述林》,后因1937年,苏联把布哈林枪决了,1950年我们再版该书时,就抽去了4篇涉及布哈林的文章。”42
三、《海上述林》的思想史意义
《海上述林》这部书,从最初筹划到成书出版、传播流布,处处渗透着历史剧烈变动时期难得的人间温情,可谓一部有意味的民国文学现场里的礼品书,其人其文其书,其思想其情义其影响,都足以使它成为民国出版业一道独特的风景。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海上述林》编成出版后,远在内地——延安——的毛泽东收到了鲁迅送来的《海上述林》皮脊本。于是,从《海上述林》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从上海到延安,从瞿秋白到毛泽东,历史与传统在这里赓续绵延。作为红色经典和“红色收藏”的经典,《海上述林》俨然成为左翼文艺思想史上的一块界碑。
1.民国出版业的“风景”:一部有意味的礼品书
宝剑赠英雄。《海上述林》是一部因纪念亡友瞿秋白,而由几个人捐资付印的文学译文集。这样的一部书,从最初的筹划出版到书的上部出版成书,公开发行、获取经济回报的考虑显然并不是主要的。
1936年10月17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说:“它兄译作,下卷亦已校完,准备付印,此卷皆曾经印过的作品,为诗,戏曲,小说等,预计本年必可印成,作一结束。此次所印,本系纪念本,俟卖去大半后,便拟将纸版付与别的书店,用报纸印普及本,而删去上卷字样;因为下卷中物,有些系卖了稿子,不能印普及本的。”43
因为“本系纪念本”,加之“下卷中物,有些系卖了稿子,不能印普及本的”,才有1936年9月26日鲁迅在致信茅盾时所说的,“《述林》初拟计款分书”44。既然是“计款分书”,那就是按照捐资的比例多少,获取对应的得书数量。但如此一来,鲁迅似乎很为难,认为“但如抽去三分之一交C.T.,则内山老板经售者只三百余本,迹近令他做难事而又克扣其好处,故付与C.T.者,只能是赠送本也”45。
查鲁迅后来的分配明细,给郑振铎的是“皮脊精装本八,蓝绒精装本六”。让人纳闷的是,不按当初约定的“计款分书”,而是要首先顾及内山书店老板的利益,对于一向很重视合约精神,对经济账并不糊涂的鲁迅,他所持考量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可供解释此事的,当是许广平的事后的回忆。
许广平回忆说:“关于从排字到打纸版,归几个人出资托开明书店办理,其余从编辑、校对、设计封面,装帧、题签、拟定广告及购买纸张、印刷、装订等项工作,则都由鲁迅经办,以便使书籍更臻完美。出书后照捐款多少作比例赠书一或二部作纪念。”46友人为《海上述林》出版认捐的资金,可能是用作了“排字到打纸版”的费用。因此,在整部《海上述林》的出版过程中,所耗费的精力和财力,远远超出了捐资的部分。这超出的部分,有相当多的比例是鲁迅独自承担,还有一部分则计入了书籍的代印和代售方——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为此,鲁迅才决定不按当初拟定的计款分书,而是重新作出新的分配方案。
全书印成后,鲁迅不仅致信郑振铎和章锡琛,商量分书事宜,而且还亲笔写过一份赠书名单47,把书分赠给为出版《海上述林》出过力的朋友。这张分送名单上面,用简姓(名、代号)写明,其中包括许广平在《瞿秋白和鲁迅》中所说的集资出书的几位好友在内。鉴于“下卷出书时,鲁迅已看不到了”,所以是许广平“依照上卷分送出去的”48。
根据鲁迅书信中所涉信息、鲁迅亲笔写的一份赠书名单以及他人的回忆,结合郑振铎写的捐资名单,鲁迅彼时编定和初版的《海上述林》,作为民国出版业的独特的“风景”—— 一部有意味的礼品书,其去处基本上可以落到实处。综合迄今为止所知的《海上述林》初版本流布情况推算,初版五百部《海上述林》的分配如下:约一百部由鲁迅分赠友人和分配给捐资人;大概有四百部归内山书店代售。五百部中,皮脊本一百部,市价三元五角;蓝绒面四百部,实价二元五角。可见,全书如售罄,总码洋为一千三百五十元。即便比照今日的经济情形,《海上述林》这部书的出版,也基本上算是礼品书的运作模式,目的是鲁迅和诸多捐资人的初衷——纪念亡友。
毫无疑问,礼品书的形态,在1949年以前的中国文人和知识分子里面,并非稀罕事。但一部精美绝伦的礼品书的出版,偏偏又关涉着彼时的士林领袖之一的鲁迅和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早期首领瞿秋白。如此一来,此事即便在民国以前的历史上,也足以熠熠生辉。因为它不仅折射着鲁迅等人留存的古典文人风骨,也映照着瞿秋白与他们交谊间的正道沧桑。
《海上述林》初版印数不算太多,扣除捐资人的获书和赠送用书,需要发卖的数量不算太多。但为了更好地向世人推荐购买这部好书,尽量扩大书和书中人的影响和纪念效果,鲁迅发动了比其他任何所编的书籍都要多的努力去推广《海上述林》。鲁迅亲拟广告词不说,连刊载广告也多达四家,数量和密度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它们分别是:
一、《译文》最早,刊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新二卷二号;
二、其次《中流》,刊十月二十日一卷四期,第五、六期续登;
三、再次《作家》,刊十一月十五日二卷二期;
四、还有《文学》,刊十二月一日七卷六号。49
从亲自发起编书以志纪念的动议,到率身落实此书的编纂实务;从校对印刷的奔波董理,到用纸装帧的躬身审订;从资金筹措的人事牵合,到书籍赠售的流布推广……鲁迅之于《海上述林》,显然不仅仅是单纯人与书的关联,其间浸润了多少人、多少事,乃至于已经就是关乎一个信念与情结的事业。正如许广平所回忆的:
鲁迅很宽怀地说:“这一本书,中国没有这样的讲究的出过,虽则是纪念‘何苦,——瞿民(?)别名——其实也是纪念我。”我觉得这句话总似乎不大悦耳,虽然我并不迷信什么征兆之类,但我终于表示了一句:“为什么?”大约我说话的神气不大宁静之故吧,他立刻解释地说:“一面给逝者纪念,同时也纪念我的许多精神用在这里。”50endprint
事实上就是这样。明乎此,才能理解鲁迅所说的“其实也是纪念我”是什么意思。诚然,一部书的编纂工作进展到如此精致系统的程度,这早已不是简单的具体的哪个人的纪念了,而是鲁迅所说的——“同时也纪念我的许多精神用在这里”。鲁迅对于《海上述林》的编纂情怀和思想,大概只有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庶几近之。当然,鲁迅自己不也恰恰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51嘛!
2.民国鲁迅眼中的瞿秋白
《海上述林》的编纂出版,当然不仅仅是出版一套书那么简单——因为编纂者是鲁迅,而著译者却是一位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革命领袖——瞿秋白。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彼时瞿秋白可是被国民党军队捕获并处以枪决极刑的“匪首”。
置身于彼时的情境,考察鲁迅与一群人倡议并具体编纂《海上述林》这件事,那么,此事就不仅涉及鲁迅对革命、对中国共产党以及对那段历史的态度,也显现出了鲁迅对瞿秋白的基本判断与评价。
换而言之,编纂与否与何时着手编纂——这两个问题,固然能看出鲁迅对瞿秋白的情感与判断。但是,相较于这两个大是大非的行为判断,编纂瞿秋白的什么内容,反而更能体会鲁迅对瞿秋白这位“同怀”与“知己”的基本理解。
瞿秋白的才华是多方面的,文稿也纷呈杂芜,有编有述,有作有译,有诗文有政论……面对可谓令人浩叹的瞿秋白文稿,鲁迅编的《海上述林》会收入哪些、编入哪类,都必然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上述一切,也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基本问题——民国时期鲁迅眼中的瞿秋白。
众所周知,鲁迅对瞿秋白的评价多散见序跋、书信日记等,例如:认为瞿秋白作为“确是最适宜的”俄文中译的名手,已取得“信而且达,并世无俩”“足以益人,足以传世”的俄文学翻译,文风“明白晓畅”在“中国尚无第二人”52等。事实上,除了高度称羡瞿秋白的俄文文学翻译外,鲁迅往往更看重秋白同志的论文,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为经纬的批评论述,认为“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53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和说服力的就是瞿秋白写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据说连鲁迅看了都心折,认为“分析是对的。以前就没有人这样批评过”54。
这些珍贵的三言两语式的记录,大部分也是出于鲁迅身边战友或亲友的回忆,最多也就算是孤证。不过,即便如此,鲁迅对瞿秋白的俄文中译的译才,尤其是俄文理论著述的中译的才华是相当肯定的。这里面,当然也包含了对瞿秋白中文修养和现代理论才华的欣赏。事实上,《海上述林》分为“辩林”和“藻林”,不就恰恰在回应着鲁迅对瞿秋白上述两方面才华的高度肯定和惋惜吗?!
鲁迅对瞿秋白才华的判断和把握,是高度凝练而且相当自信的。为此,鲁迅甚至委婉地拒绝了杨之华在《海上述林》编纂内容上的主张,坚持只收译文。1935年9月11日,鲁迅致信郑振铎:“关于集印遗文事,前曾与沈先生商量,先印译文。现集稿大旨就绪,约已有六十至六十五万字,拟分二册,上册论文,除一二短篇外,均未发表过;下册则为诗,剧,小说之类,大多数已曾发表。草目附呈。”鲁迅在这一封信中,特别谈到了杨之华对此事的不同意见。鲁迅说:“密斯杨之意,又与我们有些不同。她以为写作要紧,翻译倒在其次。但他的写作,编集较难,而且单是翻译,字数已有这许多,再加一本,既拖时日,又加经费,实不易办。我想仍不如先将翻译出版,一面渐渐收集作品,俟译集售去若干,经济可以周转,再图其它可耳。”55
杨之华的“以为写作要紧”,或许是指瞿秋白自己写的东西。杨之华的想法,当然也是从事写作者的常态观点——独创的文字肯定相较于翻译他人的作品,对于写作者而言,无疑更有价值。但鲁迅认为瞿秋白的写作“编集较难”,一方面,大概是顾及瞿秋白自己创作的作品并不多,而且因为当时革命理论工作的需要,许多文字都有编译和撰述的意味,独创成分不好离析;另一方面,瞿秋白文字中政治理论文字居多,文艺创作的少,这或许也是一个考量。平心而论,瞿秋白的现代文学创作并不太出色,反而是他的古典诗文创作(尤其是集句类的诗词)受到的赞许较多。此外,鲁迅所考虑的经济因素也是重要考量。
有鉴于此,毋庸讳言,在鲁迅的文学标高看来,瞿秋白翻译的文学论文,相较于瞿秋白自己的诗文创作而言,是最为打动和折服鲁迅的文字。正如鲁迅曾说:“《现实》中的论文,有些已较旧,有些是公谟学院中的人员所作,因此不免有学者架子,原是属于‘难懂这一类的。但译这类文章,能如史铁儿之清楚者,中国尚无第二人,单是为此,就觉得他死得可惜。”56
不仅如此,编纂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鲁迅本人就更为看重收录了瞿秋白翻译的文学论文的《海上述林》上部《辩林》。1936年10月17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说:“这样,或者就以上卷算是《述林》全部,而事实,也惟上卷较为重要,下卷就取‘杂了。”57当然,我们也可以说,除了瞿秋白自身在俄文中译上的语言才华(尤其是理论文字的翻译)方面的确大放异彩外,鲁迅对瞿秋白译文的青睐有加,想必也和鲁迅自己在这一方面曾经受到创造社诸君的“挤”和梁实秋等人的嘲讽所造成的相关创伤记忆有关。
1935年11月4日,鲁迅致信郑振铎说:“拟印之稿件已编好,第一部纯为关于文学之论文。”581936年1月5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说:“我们正在为它兄印一译述文字的集子……”591936年5月15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说:“皆译论”601936年7月17日,鲁迅明确致信杨之华“先印翻译”61。诸如此类的对瞿秋白翻译文字的别具只眼和宝爱,一而再再而三地传达出了鲁迅眼中的瞿秋白印象——天才的翻译家。当然,鲁迅所一再强调“先印翻译”,固然是没有明确说瞿秋白其他的文字就不好、不印了。但鲁迅显然明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一次的“先印”,对他本人来说,事实上就是“只印”。
对于鲁迅而言,民国文学现场的瞿秋白,已经活在他精心编纂的《海上述林》里面,这也就是鲁迅“所谓‘悬剑空垅的意思”62。瞿秋白是谁?《海上述林》无论是“海上述林”还是“林述上海”,知己与同怀,作品与作者都在互相流传、互相叙述。因此,无论是盲视还是洞见,这都是鲁迅对瞿秋白的另一种委婉而自信的定位与判断,更是鲁迅对于民国文学现场的一帧久远而永恒的纪念。endprint
3.左翼文学思想史的“界碑”
鲁迅编纂《海上述林》,本意无疑在于纪念瞿秋白。当然,鲁迅也明白瞿秋白与“公谟学院”(COMMUNIST)的关联。这一点,鲁迅没有避嫌,也毫无遮掩,更没有如他人有后见之明的踵事增华之想。
然而,《海上述林》编成出版后,在鲁迅亲拟的首批赠书人名单中有“内地绒三”一说。周国伟直接说“这是一个代号,是指解放区的中央首长”,“在赠书名单上,‘内地列在首位,表明鲁迅首先想到党,对党的领导人十分尊敬”63。据冯雪峰回忆:“《海上述林》上卷刚装好,鲁迅拿了两本给我,说皮脊的是送M(毛主席)的,另外一本蓝绒面的送周总理。”64无疑,鲁迅的确对延安方面有赠书之举,但送给谁,鲁迅的指向和冯雪峰等执行者之间,想必存在模糊与具体的差异。
无论如何,可以明确的是,鲁迅送《海上述林》给“内地”,明确了他的一个基本判断立场——瞿秋白与中国共产革命在思想、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关系。
送往“内地”的《海上述林》给了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些人读了并真正发生了影响。正是在这一点上,历史耐人寻味地再次发生了关联,从而让这部鲁迅原本仅仅预设于纪念民国文学现场的瞿秋白的书,再次发生了惊人的历史绵延。
这件事,如今已是众所周知。那就是远在延安的毛泽东收到了鲁迅送来的珍贵的《海上述林》皮脊本。这部书所具有的从形式到内容到思想的厚重,加上译者身份的特殊性,编者身份的社会影响力,可谓种种光芒集于一书。不难想象,当彼时身在延安的毛泽东收到、读到这部被誉为“在中国出版界中,当时曾被认为是从来未有的最漂亮的版本”65的书时,其引发的内心震撼和沉思可想而知。
对于一生酷爱读书的毛泽东来说,《海上述林》最直接的回响和辐射,就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据回忆,在公开发布被视为延安新文学传统开端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稿之前,毛泽东就曾潜心研读瞿秋白文艺论著集大成之作——《海上述林》66。也许,毛泽东所读的《海上述林》,恰恰就是鲁迅送往“内地”的若干部之一。
从《海上述林》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从上海到延安,从瞿秋白到毛泽东,历史与传统在这里赓续绵延,《海上述林》作为红色经典和“红色收藏”的经典67,俨然成为左翼文艺思想史上的一块界碑。
耐人寻味的是,继1949年的“三联版”之后,《海上述林》在此后还分别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值得一提的是“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和“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都力图追求鲁迅当年的版本旨趣。尤其是“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不仅以皮脊本的形式“复原”《海上述林》的历史韵味,更以当下礼品书的品位、格调,加之以“中央编译出版社”背后的红色经典意味,接续放射了这部书的历史光芒。
这一切,足以证明瞿秋白文艺思想作为中国左翼文艺资源的原初意味,也一再见证了鲁迅编纂《海上述林》的努力、心血与纪念意味的经典化、提纯化与凝固化。在这个意义上说,“述”,既非余华所言的“一种”,也并非李洱的“花腔”,它本身就是故事,就是行动,更是一种历史现场。
【注释】
①④⑤⑧⑩3031323537384344455657596061《鲁迅全集》第14卷,169、163- 164、171、485、117、136、139-140、140、165、117、117、171、156、156、168、171、1、98、1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②据唐弢所论,鲁迅编定的书有两部最为精美考究:一是《海上述林》,纪念瞿秋白;一是《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纪念柔石的,是鲁迅印行的画册中最精美的一种。(唐弢:《革命的感情》,见《晦庵书话》,85页,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
③53冯雪峰:《回忆鲁迅》,15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
⑥5162《鲁迅全集》第6卷,605、624、60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⑦鲁迅对瞿秋白身陷囹圄的境况进展是很了解的。鲁迅分别在1936年5月14日、5月21日和6月11日致信曹靖华,都明确说到瞿秋白被捕一事的进展。在1935年6月11日的信中,鲁迅甚至明确说“它兄的事,是已经结束了,此时还有何话可说。”(《鲁迅全集》第13卷,478-47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⑨刘小中、丁言模编著:《瞿秋白年谱详编》,465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
11《序言》,见《海上述林·辩林》,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
12《序言》,见《海上述林·藻林》,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
1354冯雪峰:《关于鲁迅与瞿秋白同志的友谊》,见《忆秋白》,261-2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41516171920212226272829见《鲁迅全集》第16卷,557、565、602、608、625、625、625、626、602、607、616、62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8《鲁迅书信集》,90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
2352鲁迅:《绍介〈海上述林〉上卷》,《鲁迅全集》第7卷,489、4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4《鲁迅全集》第8卷,5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5[英]克莱夫·贝尔:《艺术》,周金环、马钟元译,4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1年版。
3350许广平:《关于鲁迅先生的病中日记和宋庆龄先生的来信》,1937年11月1日,见《宇宙风》第50期。
34黄源:《怀念鲁迅先生》,13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6孙克悠:《聆听陆老谈瞿秋白——访陆定一同志》,见《瞿秋白研究》第4辑(学林出版社1992年版),253页。
39笔者所见的初版本为蓝布面本,现藏中山大学南校区图书馆。
40鲁迅编:《海上述林》,瞿秋白译,上海三联书店1950年2月再版。
41陈福康、丁言模:《杨之华评传》,394- 395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
42谢骏:《论瞿秋白评价的合理性》,载《暨南学报》(哲社版)1993年第2期。
4648许广平:《鲁迅回忆录》,132、132页,作家出版社1961年版。
47参见《鲁迅书信集》1272号函,即1936年10月2日致章锡琛的信,《鲁迅书信集》(两卷本),10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丁景唐:《鲁迅帮助编辑出版瞿秋白著译记略》,《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2卷)》(宋原放主编,吴道弘辑注,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603-604页;冯雪锋:《谈有关鲁迅的一些情况》,见《鲁迅研究资料》(第1辑),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鲁迅致郑振铎的信(1936年9月29日、1936年10月2日),《鲁迅全集》第14卷,158、16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4963杨志华:《绍介〈海上述林〉广告考》;周国伟:《鲁迅与〈海上述林〉》。出自《纪念与研究·第4辑(鲁迅佚文特辑)》171页(上海鲁迅纪念馆编,1982年3月)。
5558《鲁迅全集》第13卷,541-542、5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64瞿秋白等著:《红色光环下的鲁迅》,264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65唐弢:《革命的感情》,见《晦庵书话》,85页,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
66李又然:《毛主席——回忆录之一》,载《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2期。
67薛林荣:《〈海上述林〉:新文学的善本书》,载《人民政协报》2010年11月18日。
(傅修海,华南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主义传播语境下的中国左翼文学现场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CZW065)endprint